<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德令哈，是我們此行前往茶卡鹽湖途中意外邂逅的一站。那天午后，從翡翠湖出發(fā)，一路向西，車過U型公路，海拔陡高，人開始昏昏欲睡。傍晚七點，薄云把西天涂抹成淡紅，我被一陣嘈雜的叫聲驚醒，懵懂中方知，今晚入住地不是大柴旦，改在德令哈了。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下車后，前排座的那對上海夫婦，女的開始嘔吐起來；男的攙扶著女人輕拍后背說：“沒事的，就是高反引起的……，”向?qū)шP(guān)切叮囑：“今晚千萬不要喝酒、洗澡哦，否則，會高反得不得了的啦”。向?qū)菑V西人，這口音語氣，讓人聽著不對味。我們安頓好行李，來到大堂，此時，天仍大亮。</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德令哈——這名字在蒙古語里是“金色世界”，可眼前的小城，怎么看，也看不出金色來，倒更像我們那邊的小縣城：規(guī)矩四方的街道，三四層的樓房。行道樹不高，卻綠得透亮；霓虹燈不多，且車少人稀，城市靜得能聽見風(fēng)兒把路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像在為我們撣去一路風(fēng)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妻子想吃當(dāng)?shù)靥厣〕?，前臺小姑娘介紹說，你們可以去河?xùn)|步行街看看，那兒有</span><b style="font-size:15px;">炕鍋羊排</b><span style="font-size:15px;">和</span><b style="font-size:15px;">糌粑酸奶</b><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們順著她指的方向走，過了一座橋，沒走多遠(yuǎn)，果然看見街邊的燒烤攤有青煙升起。我們找了一家人多的攤點坐下，點完餐，瞅著羊排被切成小塊，在鐵板上滋啦作響，孜然和辣椒面被熱油一激，香味直往鼻子里鉆。老板娘把做好的羊排盛進(jìn)搪瓷盤，又送上一碗加了白糖的牦牛酸奶，那味道酸得清爽，甜得可人。妻子吃得鼻尖冒汗，嘴里邊吃邊說值！</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飯后，我們沿著原路返回，又路過來時的橋，看指示牌，方知橋下的河，名曰“巴音河”。河約八十米寬，水清澈，像被打磨過的鏡面，緩緩穿城而過。我們來到河岸邊遛彎。此時，逆流遠(yuǎn)眺，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山頂殘留著雪，在暮色里泛著清冷的光。妻子穿一件薄外套，仍縮著脖子喊冷。沒想到初夏的夜晚，高原上還是涼得很。妻子禁不住冷，先回賓館。我獨自沿河岸繼續(xù)走，不知過了多久，暮色漸深，碰見了同車前座的老周。老周退休前在上海高校教建筑學(xué)，頭發(fā)花白，清瘦，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背一只舊帆布包，走路時微微駝背，他沖我點頭，說：“一起走走？” 我笑著點頭應(yīng)允著，問道：“妻子好些了嗎？”他說：“不活動就沒事，休息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們并肩，腳下是細(xì)碎的石子路，耳邊是河水輕拍堤岸的聲音。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個遲歸的少年。走著走著，一塊木牌斜插在草叢里——“海子詩歌陳列館”。箭頭指向河堤內(nèi)側(cè)一座不起眼的平房，看著像徽派建筑風(fēng)格，門口亮著一盞昏黃的燈，與周圍多民族的風(fēng)光交織成一副奇妙的景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和老周對視一眼，笑了。來德令哈的人，多半繞不開海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紀(jì)念館不大，三間屋子，墻上掛著海子手稿的復(fù)印件，玻璃柜里擺著1988年《青海湖》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扉頁印著《日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燈光下，墨跡有些褪色，卻仍能觸摸到當(dāng)年那個年輕人的體溫。老周輕聲念出最后一句：“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甭曇舻偷孟衽麦@動什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們沒進(jìn)屋，就站在門口的石階上說話。老周說，他當(dāng)年也是文藝青年，課余時也在課堂講講海子的《亞洲銅》，詩中意象宏大，學(xué)生們睜大眼睛，像聽天書。如今三十多年過去，天書成了教材，海子卻早已把自己寫進(jìn)了高原的風(fēng)里。我說，上大學(xué)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覺得那詩像鹽粒，一粒就能腌透整個青春。沒想到，如今第一次到德令哈，竟是為了看茶卡鹽湖而來，卻先被詩人的影子絆住了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風(fēng)從河面陣陣吹來，帶著潮濕的青草味。老周從包里摸出半包華子，遞我一支，我們蹲在堤邊點火?；鸸庖婚W，照亮他眼角的皺紋，像河床上的裂痕。煙很淡，吐出的霧很快被風(fēng)吹散。我們說起海子生前的事。記得上大學(xué)時，正是朦朧詩盛行年代，北島、顧城、舒婷……耳熟能詳，但知道海子的人卻寥寥無幾。雖然有人說“海子死后，中國詩歌的先鋒性不復(fù)存在，詩歌神性的年代結(jié)束，詩歌泛娛樂化時代到來”。但說實話，在那個詩歌流派紛紜的年代，海子并不太出名，他想得到圈子內(nèi)人士的認(rèn)可，得到的卻是無情得諷刺和傷害，他經(jīng)常為不能融入北京詩歌圈而苦惱，甚至痛哭。海子英年早逝，令人唏噓。說起死亡的話題，老周說，他想到不是恐懼，而是好奇：當(dāng)身體歸于塵土，那些未寫完的句子、未走完的路，會不會在某處繼續(xù)進(jìn)行呢？ 這腦洞大開的見解，令人咋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月亮升起來了。高原的月亮大得驚人，像一面被雪山擦亮的鏡子，懸在城郭之上。河水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連河底的鵝卵石都看得清。老周忽然說：“這月亮，像不像我們小時候弄堂口的那盞路燈？”我點頭，心里卻想起更遠(yuǎn)的故鄉(xiāng)夏夜的曬谷場，我躺在麥秸垛上，嘴里叼著麥秸桿，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那時月亮也這么亮，亮得讓人相信，所有遠(yuǎn)方我都能走到。一晃兒，退休近在眼前，兒時的遠(yuǎn)方，我究竟走了多遠(yuǎn)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回到賓館已十點多，妻子熟睡。我洗漱完，躺下，胸悶的像壓了塊石頭，沒想到初上三千米高原，高反還是來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身，拉開窗簾，推開窗，月光一下子涌進(jìn)來，把房間照得半明半暗。窗外是巴音河，更遠(yuǎn)是積雪的山。月光落在雪線上，雪便靈動起來，像一條銀色的龍，蜿蜒在深藍(lán)的天幕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倚窗站著，又想起海子。1988年的某個夜晚，他是否也這樣站過？那時他孤身一人，揣著詩稿和車票，從昌平到德令哈，走了三天三夜，尋找姐姐而不得，他在失落的愛情里，寫下“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寫下“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伤矊懴隆疤枏娏遥厝帷?。此刻，月光明亮，河水溫柔，小城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唯有河水仍在低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似乎明白了，德令哈其實不需要高樓，不需要霓虹燈，不需要喧囂。它只需要這條河，這月光，和那個把孤獨寫成詩的青年。海子不是過客，他是月光的一部分。只因他一次尋愛的踏足，就讓生命就永駐了，讓這座邊陲小城有了心跳，有了溫度，有了光芒，讓每一個途經(jīng)的人，在仰望月亮?xí)r，聽見自己胸腔里“咚”的一聲——那是被詩意擊中的聲音。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德令哈與海子，早已成為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座城是海子靈魂的棲息之所，海子的詩則是這座城最獨特的文化符號。在德令哈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著詩意的血液；在海子的每一句詩里，都藏著德令哈的影子 。他們就像今晚的如水的月光一樣，明亮而交相輝映，彼此成就，共同書寫了一段文學(xué)與城市交融的傳奇故事。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2025.7.29寫</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