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村子里的井水已經(jīng)發(fā)臭三天了。先是張家的牛掉進(jìn)水井,撈上來時肚子脹得像鼓,皮毛下隱約能看到青黑色的紋路;接著是李家的小孫子,半夜里突然坐起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墻角,嘴里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p><p class="ql-block">陳硯之背著儺面匣子站在祠堂門口時,祠堂的門檻上已經(jīng)積了層薄薄的灰。往年這個時候,這里該擠滿了人,等著他父親——老儺師陳守義戴上面具,跳一場驅(qū)邪的儺戲??涩F(xiàn)在,只有幾個膽大的老人守在里面,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們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p><p class="ql-block">“硯之,你爹……”村長磕了磕煙袋,沒再說下去。</p><p class="ql-block">陳硯之沒接話,打開了匣子。里面躺著七張儺面,木質(zhì)的,有的彩繪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紋;有的眼角處裂了細(xì)縫,像是無聲的哭痕。他拿起最中間那張,額間用朱砂畫著“王”字,鼻梁處的漆掉了一塊,那是二十年前父親跳儺戲時,被邪祟的利爪刮掉的。</p><p class="ql-block">“人有難,方為儺,”陳硯之的聲音很輕,卻在空蕩蕩的祠堂里蕩開回音,“儺舞起,百災(zāi)消……”</p><p class="ql-block">這是父親教他的第一句口訣,那時他才六歲,踮著腳看父親給儺面描金,父親說,儺戲不是戲,是拿命跟邪祟討公道。</p><p class="ql-block">鼓聲起時,祠堂的門窗突然“哐當(dāng)”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外面撞。陳硯之戴上那張“王”字儺面,視線透過面具的眼洞看出去,祠堂里的燭光都變成了暗紅色。他踏出第一步,是“踏罡步”,腳跟著地時,祠堂的地面竟震了震,積灰里浮起細(xì)小的黑蟲,一沾到他的鞋邊就化作青煙。身后的六個徒弟也戴了面具,青面獠牙的“開山鬼”,慈眉善目的“土地公”,面具后的呼吸都帶著顫,卻沒人敢停。</p><p class="ql-block">“咚!咚!咚!”鼓點(diǎn)越來越急,像催命的符咒。陳硯之旋身,袖口甩出紅綢,綢子在空中劃過弧線,竟纏住了一道從房梁上垂下來的黑氣。黑氣在綢子上扭動,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p><p class="ql-block">“驅(qū)——”陳硯之低喝,聲音從面具后擠出來,帶著股金屬摩擦的澀。</p><p class="ql-block">“邪——”徒弟們齊聲應(yīng)和,銅鈴在腰間亂響,混著黑氣的尖嘯,竟有種撕心裂肺的熱鬧。</p><p class="ql-block">有老人捂住耳朵,從指縫里看那個戴著“王”字儺面的身影。明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后生,可跳起儺舞來,背影竟像極了當(dāng)年的陳守義。只是陳守義的舞步里帶著悍,陳硯之的舞步里,卻藏著化不開的沉。誰也不知道,陳硯之戴上面具的瞬間,總會聽見無數(shù)細(xì)碎的聲音——父親臨終前的喘息,十年前被邪祟吞噬的鄰村孩童的哭嚎,每一次跳完儺戲后,面具里滲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低語。</p><p class="ql-block">黑氣越來越濃,祠堂的燭光只剩下一點(diǎn)豆大的亮。陳硯之的紅綢被黑氣燒出了洞,他卻像是沒察覺,依舊踏著步,每一步都踩在鼓點(diǎn)的正中心。</p><p class="ql-block">就在這時,祠堂的梁柱突然滲出冷汗般的水珠,空氣中飄來陳舊的檀香,混著泥土與朽木的氣息。陳硯之的“踏罡步”踏到第三圈,青磚地面竟浮現(xiàn)出淡金色的紋路,像一張鋪展開的古老陣圖。</p><p class="ql-block">“咚——”鼓點(diǎn)驟然沉下去,像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p><p class="ql-block">最先有影子從祠堂的梁柱后顯形。那是個穿粗布短打的老者,手里握著半塊磨損的儺面,面容模糊,卻能看清他腰間掛著的銅鈴——和陳硯之徒弟們腰間的樣式一模一樣。他站在角落,目光落在陳硯之的舞步上,微微頷首,像是在核驗(yàn)?zāi)撤N儀式。</p><p class="ql-block">“是……是光緒年間的林老儺師!”有個九十歲的老人突然拔高聲音,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光,“我爹跟我說過,他當(dāng)年為了鎮(zhèn)住山洪,在河邊跳了三天三夜儺舞,最后跟邪祟一起被卷進(jìn)了浪里……”</p><p class="ql-block">話音未落,西邊的供桌后又浮出一道身影。這人身形挺拔,戴著張沒有彩繪的素面儺具,手里捏著支朱砂筆,正對著空氣描摹著什么。陳硯之旋身時,那道身影竟同步踏出一步,步法分毫不差,只是動作里帶著股穿透歲月的悍勁。</p><p class="ql-block">“那是民國時的張師傅!”另一個老人接口,聲音發(fā)顫,“他是被日本人抓去的,聽說戴著儺面沖進(jìn)炮樓,最后連人帶面具炸成了碎片……”</p><p class="ql-block">越來越多的影子從祠堂的陰影里走出。有的缺了條胳膊,儺面的半邊被劈開;有的身形單薄,像個少年,面具上還留著孩童涂鴉般的刻痕——那是五十年前,為了救被邪祟纏上的全村孩子,活活耗干了氣血的少年儺師。他們圍著陳硯之的舞步站成一圈,無形的目光穿透時空,落在那張“王”字儺面上。沒有聲音,沒有動作,可祠堂里的空氣卻越來越沉,像是無數(shù)代人的呼吸都聚在了這里。</p><p class="ql-block">當(dāng)紅綢再次纏住黑氣時,最老的林姓殘魂突然抬手,枯瘦的指尖劃過空氣,一道淡金色的光融入紅綢,紅綢猛地暴漲半尺,黑氣的尖嘯頓時凄厲了幾分。緊接著,張師傅的素面儺具眼洞亮起微光,陳硯之腳下的罡步紋路突然變得清晰,那些從積灰里爬出來的黑蟲剛露頭就被金光燒成了灰燼。</p><p class="ql-block">“人有難,方為儺……”陳硯之的口訣里突然混進(jìn)了別的聲音,蒼老的、年輕的、沙啞的、清亮的,一層層疊上來,像一條穿過百年時光的河。</p><p class="ql-block">“儺舞起,百災(zāi)消……”歷代儺師的殘魂齊聲應(yīng)和,聲音明明很輕,卻震得祠堂的梁柱嗡嗡作響。</p><p class="ql-block">陳硯之忽然單膝跪地,儺面重重磕在青磚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所有殘魂都跟著俯身,身影在燭光里忽明忽暗,像是在為他蓄力。面具后的他無聲念起那段話:“我將永遠(yuǎn)囚于自我,我將永遠(yuǎn)伴隨絕望,我將永遠(yuǎn)銘記孤獨(dú)。”話音剛落,最年輕的少年殘魂突然抬手,輕輕按在他的儺面上,一股溫?zé)岬牧α坑窟M(jìn)來,驅(qū)散了面具后金屬摩擦般的澀,喉嚨里的腥甜也淡了幾分。</p><p class="ql-block">“百災(zāi)——消!”陳硯之猛地抬頭,儺面額間的朱砂突然亮起,像燃起了一小簇火。</p><p class="ql-block">歷代殘魂同時揚(yáng)起手臂,身影化作點(diǎn)點(diǎn)金光,像螢火蟲般飛向那張“王”字儺面。額間的朱砂“王”字突然炸開,無數(shù)細(xì)碎的金線順著陳硯之的手臂纏上紅綢。紅綢驟然暴漲,在祠堂里織成一張網(wǎng),將所有黑氣兜在里面。透明的網(wǎng)中,能看見金線里裹著細(xì)碎的影子——林老儺師握著儺面的手,張師傅捏著朱砂筆的指,少年儺師沒長開的肩膀……黑氣在網(wǎng)里翻滾嘶吼,卻在金線纏繞下寸寸碎裂。</p><p class="ql-block"> 點(diǎn)停時,金光也散了。祠堂里恢復(fù)了寂靜,梁柱上的水珠干了,地上的金色紋路褪了,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陳硯之摘下儺面,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嘴角滲著血。徒弟們圍上來,看到他手心里的紅綢已經(jīng)燒成了灰燼,而那張“王”字儺面,額間的朱砂紅得像剛滴上去的血。</p><p class="ql-block">他指尖摸到面具內(nèi)側(cè),多了幾道極淺的凹印,是歷代儺師名字的最后一個字,連父親陳守義的“義”字都在其中,墨跡新鮮得像剛刻上去。紅綢灰燼里,還躺著枚樣式古老的銅鈴,鈴舌上刻著個模糊的“儺”字,像是殘魂留下的信物。</p><p class="ql-block">“井水……該清了。”有老人顫巍巍地說。</p><p class="ql-block">陳硯之轉(zhuǎn)身,將七張儺面一一擦拭干凈,最后拿起那張“王”字儺面。祠堂的梁柱間突然又飄起淡淡的檀香,那些方才消散的殘魂竟再次顯形,只是這次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輪廓清晰了許多。</p><p class="ql-block">光緒年間的林老儺師上前一步,枯瘦的手輕輕按在“王”字儺面的額間,掌心騰起一小團(tuán)金霧,融入朱砂“王”字的紋路里,那處的紅竟比先前更亮了些。“守得住根,才鎮(zhèn)得住邪?!崩先说穆曇魩е┰桨倌甑纳硢。耧L(fēng)吹過老樹皮。</p><p class="ql-block">民國時的張師傅接踵而至,素面儺具后的目光落在面具鼻梁的缺口上,他抬手用朱砂筆在缺口邊緣輕輕一點(diǎn),一道極細(xì)的金線順著裂痕游走,竟將那道二十年前的舊傷補(bǔ)得看不見了?!肮穷^碎了,魂也要護(hù)著它?!?lt;/p><p class="ql-block">少年儺師走上前,踮起腳在面具的嘴角處呵了口氣,原本暗沉的木紋竟透出層溫潤的光,像有人用體溫焐熱了整塊木頭。“別讓它冷著,它記著每回疼呢。”</p><p class="ql-block">一個個身影上前,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缺了胳膊的儺師用僅剩的手摩挲著面具的耳墜,讓松動的木楔重新嵌緊;戴花臉面具的女儺師(村里老人們只在族譜上見過記載)用指尖蘸了點(diǎn)自己儺面上的金粉,補(bǔ)在“王”字的筆畫缺口處……最后輪到父親陳守義的殘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站在面具前看了很久,像當(dāng)年看六歲的兒子踮腳描金時那樣,然后抬手拍了拍陳硯之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正是每次儺舞結(jié)束后,父子倆心照不宣的那一下。</p><p class="ql-block">殘魂們漸漸淡去,最后一道金光沒入儺面時,陳硯之清晰地聽見面具里傳來一聲輕響,像是無數(shù)道鎖芯同時歸位。他將面具放回匣子,這次關(guān)匣的瞬間,七張儺面竟同時發(fā)出極輕的嗡鳴,像是在互相應(yīng)答。</p><p class="ql-block">匣底的刻痕旁,他的名字已經(jīng)和歷代儺師的印記融在了一起。陳硯之摸了摸腰間新掛上的銅鈴,鈴舌輕晃,聲音里竟帶著點(diǎn)熱鬧的暖意。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儺師不是一個人在跳,是歷代的骨頭在陪著你跳?!?lt;/p><p class="ql-block">走出祠堂時,天已經(jīng)亮了。有村民跑來報(bào)喜,說井里的水變清了,李家的小孫子也醒了,正喊著要吃米糕。陳硯之笑了笑,眼角卻沒什么笑意。他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只要還有人受難,儺戲就要一直跳下去。但此刻握著那枚溫?zé)岬你~鈴,他忽然覺得,那自我的牢籠里,似乎不再只有孤獨(dú)。</p><p class="ql-block">外面的陽光穿過祠堂的窗欞,在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風(fēng)掠過飛檐,檐角的銅鈴和他腰間的鈴鐺一起響了,聲浪里聽不出半分悲涼,只有代代相傳的、沉甸甸的生機(jī)。下一次鼓聲響起時,從匣子里取出的不只是一張儺面,而是無數(shù)雙手遞過來的重量,和無數(shù)雙眼睛里的光。</p><p class="ql-block">——觀《中華傳承—儺》有感</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