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伴隨著一聲洪亮的啼哭，一個男孩呱呱落地，他如約降臨人間。</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他家的果樹比以往結(jié)得都特別多。那三顆梨樹呀！樹枝可“遭了秧”，每一根旁枝上都綴滿了挨挨擠擠的大鴨梨，沒少讓過路的人駐足，甚至于垂涎三尺。再看那棵棗樹，那頭低得哦！要不是用木棍支撐著早已經(jīng)夠著了地面，從遠(yuǎn)處看，只見棗子不見枝葉，實(shí)在讓人心生愛慕之情！那柿樹呦！被那一個個大柿子壓得更是“慘不忍睹”，“披頭散發(fā)”的，那一片片光滑水亮大葉子，根本遮不住它們底下的大柿子。那些看上去十分喜慶的柿子，有的耷拉著碩大的腦袋低頭沉思，有的則從葉縫間向外窺視，有幾個實(shí)在被擠得沒法了，只好仰面興嘆。桂花開得更是熱烈，真的做到了“香飄十里”。我的三爺爺說：“這是吉兆??！這孩子，觀其面相，天閣飽滿地閣方圓，這小子將來必定大有作為！”</p><p class="ql-block"> 可是家里并沒有因?yàn)樗慕蹬R而增添些許的喜慶，因?yàn)榧依锏暮⒆右呀?jīng)夠多的了，加上他已經(jīng)兄弟姊妹六個了（三男三女）。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里，大集體生活，讓每個家庭都過得越來越艱難。他也正趕上了全國第一次計(jì)劃生育，所以他成了家中的老兒子。作為老小，享受最大的樂趣就是吃食；但最吃虧的是衣著，所穿衣服均是哥哥姐姐們穿小了的補(bǔ)了又補(bǔ)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在那個年代，哪家孩子多，哪家就越窮。當(dāng)他降臨人間之時，母親因?yàn)榈貌坏匠渥愕臓I養(yǎng)，干癟的乳房里沒有一滴乳汁。母親只能拿著飯盒到大食堂的稀飯鍋里舀一點(diǎn)米油回來，一點(diǎn)點(diǎn)洇進(jìn)他的嘴里。就這樣，他奇跡般活了下來，雖然瘦得頭大身子小，但還能健康地活著。父親是中學(xué)的民辦教師，母親是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父親要上班教書，母親則要到生產(chǎn)隊(duì)苦公分，所以照顧他的任務(wù)就落到了他的哥哥姐姐們身上，因?yàn)橛懈绺缃憬銈兊呐惆椋择唏僦械乃膊伙@得那么孤獨(dú)。</p><p class="ql-block"> 當(dāng)他長到八個月的時候，不知什么原因，他啼哭不止。當(dāng)?shù)氐摹俺嗄_”醫(yī)生聞訊趕來，見他既不發(fā)燒，也不咳嗽，查遍全身也沒有一處異樣的地方，醫(yī)生束手無策，搖搖頭，背起藥箱走了。他水米不進(jìn)，干嚎了三天三夜，到最后，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來，眼皮也抬不起來了，奄奄一息，命懸一線。母親見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倒氣，就哭著去找他的父親。父親正在幫同村的人家辦喪事，母親找去時，父親正在喝酒。聽了母親的哭訴后，父親猛喝一口酒說：“實(shí)在不行了，就用席子裹了扔到亂崗里吧！”亂崗是他們那里沒有規(guī)劃的墳場。柔弱的母親一貫聽從父親的安排，從不敢忤逆，只好又哭著跑回家，把將要斷氣的他放到鍋灶前的麥秸上，找來葦席，只等他斷氣之后用葦席裹了扔到亂崗里去。</p><p class="ql-block"> 三奶奶是個業(yè)余的道嬤嬤，聞訊趕來?？吹郊磳鄽獾乃?，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悲傷的眼淚。她對母親說：“看樣這孩子快不行了，醫(yī)生都查不出什么，說不定是中了什么邪魔了，干脆我來請個大仙出來看看！死馬就當(dāng)活馬醫(yī)吧！”母親實(shí)在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他那樣死去，就去買了些黃紙、蠟燭和一些供品什么的回來。三奶奶穿上紙糊的道袍，戴上紙糊的道帽（以前她是有道袍和道帽的，文革期間被紅衛(wèi)兵掃除迷信活動給燒了，只好用紙糊個道袍和道帽了），右手拿把桃木劍，左手拿著“符”，在擺著供品、點(diǎn)著蠟燭、燒著黃紙的供桌旁比劃著，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含混不清的“鬼話”。三奶奶請來的是關(guān)老爺，關(guān)老爺借三奶奶之口說：“這孩子是中了牛魔王的邪！要想驅(qū)邪，就要叫他姓牛，姓劉亦可，這樣方可平安無事，長命百歲！”然后把“符”點(diǎn)燃，把紙灰放到碗里，倒上涼開水，叫母親給他洇下。說也奇怪，他的呼吸漸強(qiáng)，蒼白的臉色也逐漸有了血色，完全有了生命的跡象。母親又往他的嘴里洇了雞蛋湯，他的呼吸變得勻稱了，臉色變得紅潤了，眼睛也能睜開了，喉嚨也能發(fā)出低吟了。三天之后，他完全康復(fù)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聽說要叫他姓?；騽?，十分欣慰，因?yàn)槟赣H自己就姓劉，隨母親姓劉便可。也許是“劉”和“?！迸c“留”是諧音吧，農(nóng)村有很多孩子得了重病之后都要找一個姓?；騽⒌淖觥案捎H”。有了姓還必須要有字，三爺爺想起這孩子出生時的種種吉兆，想必他將來必定會“大權(quán)在握”，干脆就取單字“權(quán)”吧！三奶奶為了安全起見，還得要給他戴上一把長命鎖。那時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根本買不起金的或是銀的長命鎖，就連銅的也買不起。心靈手巧的爺爺就用桃木給他刻了一個長命鎖，聽說桃木能辟邪，所以用的是桃木。奶奶用七彩耍線編織一個綬帶，把長命鎖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們那地方稱這樣的長命鎖為“狗套子”。他被這狗套子一“套”就是六年，說也奇怪，在那六年里，他無病無災(zāi)，跟在哥哥姐姐們屁后整日里“瘋”，雖然他們食不果腹，衣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蔽體，但他們的精神生活卻是其樂融融的。</p><p class="ql-block"> 在他六歲那年的二月二龍?zhí)ь^的這一天，家里替他舉行了隆重的儀式為——“開鎖”。他們家鄉(xiāng)的習(xí)俗，正月里不能理發(fā)，因?yàn)椤罢吕锢戆l(fā)——‘是舊’”，“是舊”是“是舊俗”的意思，而“是舊”又與“死舅”諧音，所以正月里是沒人理發(fā)的。二月二這一天才可以理發(fā)，六歲或十二歲的孩子如果在這一天理發(fā)被稱之為“剃毛頭”?！疤昝^”這一天要請上家里所有的親戚朋友前來祝賀，跟現(xiàn)在婚、喪、嫁、娶、過壽、喬遷以及升學(xué)宴一樣隆重。現(xiàn)在許多人家都學(xué)著城里人給孩子“過十歲”了，不過六歲了。</p><p class="ql-block"> 儀式在早晨八點(diǎn)十八分正式開始。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他乖巧地聽從長輩們的擺布，手捧桃樹枝——桃木能辟邪，坐在鋪著紅布的椅子上，雙腳踩著幾層糕——取其“步步登高”之意。由外公拿著一把用紅布裹著剪柄的剪刀，十分慎重地剪去了他脖子上的“狗套子”。然后由爺爺負(fù)責(zé)把剪下的“狗套子”放到灶膛里燒掉，他是眼睜睜看著與他朝夕相隨六年的“狗套子”在烈火中化為烏有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脖子上仿佛輕松了許多，但他的心里還是有那么些許的不舍，因?yàn)槭撬谶@六年里一直形影不離、不離不棄地保佑著他的平安。隨后，他手捧干瓢，給前來祝賀的長輩們挨個磕頭，誰受了頭就得把“磕頭禮” 放到干瓢里。那時各家各戶都很窮，他收到的“磕頭禮” 加起來才陸元伍角，這些錢當(dāng)時可以買到六百五十個雞蛋，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六千五。</p><p class="ql-block"> 他就是我，劉權(quán)是我的乳名。當(dāng)我八歲那年上小學(xué)時，父親給我取了學(xué)名馬廣權(quán)，“廣”是我的輩分，可是這個名字已經(jīng)被家族里的一位兄長用了，既然不能當(dāng)“權(quán)”，那就取“利”吧！這一改，就違背了初衷，也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yùn)，致使我如今，既沒撈個一官半職，也沒掙個金山銀山，在這世上渾渾噩噩、碌碌無為、平平庸庸地茍活著。而那個叫馬廣權(quán)的兄長，聽說還沒我混的好呢！</p><p class="ql-block"> 嗚呼哀哉！這就我的命吧，也應(yīng)了那句“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