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落座足浴沙發(fā)，一種舒心陶醉的安然，瞬間襲來。修腳師在加水的木盆里放入軟化角質(zhì)、清理污垢的浸泡液，隨即將我的雙腳挪入其中。15分鐘后，示意我抬起左腳，清洗擦干，準(zhǔn)備臨床就診。手邊的木箱里裝有剪刀、鏟子、毛巾、棉簽、紗布等常用工具，可以隨取隨用。</p><p class="ql-block"> 左右腳輪流診治，整個時間，再怎么說也有一小時有余，可我還是覺得太短。師傅修剪打磨，輕揉按摩，手法嫻熟，力度恰到好處。那去疾后的悠然，斜臥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的閑適，若沒有下一位的跟進，真的不想起身離開。</p><p class="ql-block"> 遲疑間，源自內(nèi)心深處地思忖，不安的良知，悄然冒了出來：僅是左腳小拇趾磨有老繭，稍有炎癥，走起路來有點疼痛而已，這就花錢修腳了？貼上膏藥，炎癥消除，自行用剪刀處理，不也是可以的嗎？頓時，腦海里，經(jīng)不住事、小病大癢的同款字節(jié)，像過電影一樣，一個二個地直往外跳，類比從前，突然想起母親修腳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 記憶中，母親修腳的樣子，是非常謹慎而痛苦的。印象最早的一次，是我八九歲的時候。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社員們在玉米地里薅草，忽然，天上電閃雷嗚，下起了暴雨，大家跑步來到我家躲雨。半小時過去了，雨雖變小，可依然沒有停的意思，隊長說，橫直是打散工了，大家衣服都淋濕了，天氣也不早了，都回去換換衣服，喂喂牲口，明早聽話筒安排——現(xiàn)在放工。</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走后，母親說，難得有點兒空閑，今兒個來把腳修一下。就叫父親幫忙把鐮刀磨一磨。爾后，父親把火坑兒的柴火弄燃，我和妹妹圍著火坑兒烤火，姐姐們做飯的做飯，喂牲口的喂牲口，母親便開始修腳。</p><p class="ql-block"> 母親穿的鞋和別人不一樣，我是知道的。沒想到她的腳，不僅不一樣，看起來還怪怪的。腳趾除了大拇趾在上面看得見，其余四根腳趾藏在腳板底下，只能略略看見腳丫的根部，而且腳背凸起，腳后跟顯得很大。整個腳，像是一個短胖短胖的錐子。</p> <p class="ql-block"> “哎喲！”母親的一聲驚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慌張的叫喊：“媽媽的腳，流血了！”一旁的父親口含煙袋，吧嗒著，煙袋鍋子抵在火坑兒里的柴頭上（大煙袋，足有一米來長），煙圈兒在頭上緩緩地升騰，眼睛微睜，像是在謀劃明天、后天或是更遠的生活生存方面的事情。聽到叫聲，父親扭過頭來，平和地說道：“又不小心啊，都流血了！”母親說：“下雨的時候鞋子淋濕了，腳繭泡軟了，沒想這一修，腳繭沒有完全泡軟，沒修動，一滑，就傷著了好肉。”</p><p class="ql-block"> 父親不再做聲，直接拿起火鉗，從火坑里夾出一塊通紅的木炭，放在光滑的石板上，用錘子擂成粉末，冷卻后，選取最細最細的部分灑在傷口上，立馬就止住了流血。我輕輕地問母親：“腳還疼嗎？我給您吹一下吧。”母親望著我，眼淚直轉(zhuǎn)著圈兒，險些漫了出來。她撫摸著我的頭，嘆氣地說：“腳不疼，心里疼呢，都是你嘎嘎（外婆）害的我啊，這要害我一輩子的?！闭f著說著，母親的眼淚，就漫到了臉上，像兩行賽跑的心思，爭相訴說隱忍以久的委屈，釋放著什么叫如泣如訴的感動。</p><p class="ql-block"> 歇息了一會兒，母親依然用她專用的裹腳布非常熟練地纏繞著，把腳包裹起來，穿上自己特制的尖尖鞋，又開始忙里忙外。起身還不忘交待我們，不要動她換下的裹腳布和鞋。那時的裹腳布、尖尖鞋，很難買得到，母親非常珍惜她的這些裝備。</p> <p class="ql-block"> 后來，父親當(dāng)上了隊上的干部，參加全縣開的三級干部會，認識了一些走世外的人，就請他們按尺碼在外面給母親買鞋，買裹腳布。最多的一次，一下子買了五雙尖尖膠鞋、十卷裹腳布，令母親開心了好一陣子。</p><p class="ql-block"> 母親個子高，屬于瘦高瘦高的那種，走起路來，像踩高蹺似的，感覺有些晃動。但記憶中的母親，就像個不倒翁，從來沒有摔過跤，沒有栽過跟頭。除了背、挑的活兒，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樣樣在行。上世紀七十年代，還被評為大隊“半邊天”先進個人呢。</p><p class="ql-block"> 大集體時代，幾個姐姐被派出去打梯田，參加大隊組織的“鐵姑娘隊”，小隊的活兒，人手就緊一些，遇到背、挑的活兒多，男勞力沒人輪換，意見就來了。年輕一點的婦女，背、挑的活兒還能上，勉強可以頂上去，可母親這兩項活兒，是真的不行。別人發(fā)牢騷，也只好忍著點兒。沒過幾天，幾個單身漢發(fā)脾氣，真的就不干背的活兒了，說這不公平，他們男勞力，年輕力壯，怎么算都是虧，也要“公一天，母一天”。意思是，做一天男勞力的事，再做一天女勞力的事，一時僵持不下。最后，還是幾位年紀大的長輩反復(fù)勸導(dǎo)，事情才得以平息。</p> <p class="ql-block"> 傍晚收工，母親一回家，就傷心傷心地哭起來。開會回來的父親問了情況，就勸母親：“那么多人，別人又沒有指著你說，再者，別人聽勸，已經(jīng)背過了，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蔽易谝慌裕粗赣H生氣的樣子，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招惹母親，生怕助長了母親不滿的情緒。而母親的火氣，一下子沒法熄滅，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倒，那眼淚啊，像破了堤的閘，直往外流。不經(jīng)意間，母親微微側(cè)身，刻意撇開我的視線，哽咽著，悲切地說：“都是你嘎嘎害的我啊，這要害我一輩子的，這不就受人欺負啊，幾個大的都是女娃子，就是不泒出去打梯田，勞力上也替代不了，干受氣呢……”。</p><p class="ql-block"> 望著母親悲觀生氣的樣子，我說：“我是男孩子，我不讀書了，可以替您們背、挑，就不會再受欺負了！”沒想到，母親一反常態(tài)，兇巴巴地對我說：”盡瞎說，不讀書有什么出路？你看你，這個體質(zhì)，弱不禁風(fēng)，不讀書，將來討米??！下半年就要上初中了，再不許說這種無用的話！一時間，滿屋靜默，我卻茫然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 良久，我答應(yīng)母親，再不說無用的話，就懇求母親不要再哭。母親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臉上的表情，那真是變得快啊。剛剛雨轉(zhuǎn)多云，一下子就多云轉(zhuǎn)晴，很是開朗地對我說：“媽只是一時生氣，不關(guān)你們孩子的事。的確，他們也沒有針對我一個人說，是我想多了。只要你好好讀書，媽媽就滿意，就高興了。沒事沒事的?！?lt;/p> <p class="ql-block"> 后來的情況，比想像的要好得多。姐姐們都學(xué)著做母親穿的那種尖尖鞋，而且樣子還非常漂亮，母親有穿不完的鞋，心情格外地陽光起來。母親修腳的手法也格外熟練，泡腳、修腳、包腳，一條龍地自理，再沒有出現(xiàn)修腳修著好肉的現(xiàn)象。勞力上，姐姐們發(fā)奮努力，有一種“不知木蘭是女郎”的執(zhí)著堅韌，決然不會服輸。全家掙得的工分，好幾年都是小隊第一，還令人驚訝的逆轉(zhuǎn)，從缺糧戶變成了余糧戶。年底，領(lǐng)到余糧款，全家人都換上新衣服，別人羨慕都來之不及呢。</p><p class="ql-block">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轉(zhuǎn)眼間，姐姐們都已相繼出嫁，經(jīng)營起相夫教子的別樣生活。弟妹承接著我當(dāng)年的崗位，陪伴在父母身邊，繼續(xù)傾聽他們的喜怒哀樂。我呢，身份上逐步演變?yōu)閮鹤?、父親和教師的角色，到了人生最忙的季節(jié)。只有周末、寒暑假，才回去看看。母親每次在修腳的時候，只要有孩子在跟前，總要埋怨幾句：“都是你嘎嘎害的我啊，這要害我一輩子的?！?lt;/p><p class="ql-block"> 曾經(jīng)，我試圖解釋解釋，消除母親對嘎嘎的成見，說舊社會是那個形勢，嘎嘎說了也算不了數(shù)的，嘎嘎和您，那是生錯了時代啊……母親不管，說嘎嘎不給她裹腳，不把她整成殘廢，上面又不得要她的命——這倒是實話。可舊社會那個傳統(tǒng)，就像無形的魔咒，死死地禁錮著人們的思想，比起殺人要命，還要狠毒啊。誰又能翻得了天呢。</p> <p class="ql-block"> 其實，裹腳是封建社會對女子綁定“三從四德”“、賢妻良母”、“病態(tài)審美”等枷鎖下的畸形產(chǎn)物。那個時候，女子從四、五歲開始裹腳，直到成年骨骼定型，才將布帶解開。多是用長布條將拇趾以外的四個腳趾連同腳掌折斷，彎向腳心，形成“筍”形似的“三寸金蓮”，造就獨特的“女性美”。當(dāng)時，女子（特別是大戶人家女子）裹了腳，才更像一個女人，不裹腳的女人，不但顯得粗俗無比，而且社會地位低下。腳，裹得不標(biāo)準(zhǔn)，在眾人面前，尤其是較為莊重的場合，不待人言，也會自慚形穢。</p><p class="ql-block"> 新中國成立，裹腳惡習(xí)被徹底廢止。曾經(jīng)，以裹腳為美、裹腳為榮的封建余毒，就此蕩然無存。然，此一時，彼一時，舊事物遇到新社會，到處都是矛盾碰撞的聲音。母親終于成了埋怨有理的一族。在她那里，鐵定的就是：不裹腳，腳趾就不會壓迫疼痛，走路就不會搖晃，背、挑就不會巴結(jié)人；不裹腳，就沒有那么多腳繭，就不用經(jīng)常修腳，腳就不會受傷……而這些苦痛，都是嘎嘎造成的。</p> <p class="ql-block"> 晚年的母親，不再負重勞作，腳繭少有疼痛，也不再怎么修腳，更沒有了那些埋怨嘎嘎的話。倒是經(jīng)常念叨著兒時娘家的往事，講嘎嘎的慈悲和樂善好施，講嘎嘎的好。像老師一樣，脫稿講課，責(zé)任感和成就感十足，還不定期的進行重播，只是沒有課后作業(yè)而已。在她看來，每次都很重要。聽眾呢，就是時?？此暮⒆?。</p><p class="ql-block"> 母親走的時候，姐妹們給她戴上繡有花邊的圓頂帽，穿上藏藍色傳統(tǒng)的紐扣布衫，特意配上嶄新的尖尖鞋，保持著大家女子應(yīng)有的模樣，顯得十分安詳。看得出，這是悟透了生活，理解了嘎嘎，原諒了自己。還需要解釋嗎？（部分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p> <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p><p class="ql-block"> 毛興凱， 筆名腰懸河，男，土家族，字同仁，號前川瀑布，湖北巴東人，語文高級教師。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華辭賦家聯(lián)合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恩施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p><p class="ql-block"> 作品曾在《中華辭賦》《齊魯文學(xué)》《南方散文》《青年作家》《文藝百花園》《襄陽文藝》《教書育人》《恩施日報》《恩施晚報》《神龍溪》等報刊雜志及多家媒體平臺登載。著有散文集《故鄉(xiāng)的心跳》《三更是鄉(xiāng)愁》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