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姑婆活得十分神秘。她除了吃飯的時候在廚房匆匆一現(xiàn)，一整天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漆黑的小屋子里。門緊閉著，窗子也幽幽地開著一條縫。她像一尊佛像似的盤坐在炕上。她的神情和擠進小屋子的光線一樣寧靜。要不是她一個人嘟嘟囔囔的私語，很難將她和廟里的佛像區(qū)別開來。</p><p class="ql-block"> 她是把自己關在了一座村莊的記憶之外。她的內(nèi)心深邃如碧暗的潭，很少有人能窺見其中的任何東西。但是我想，她一定有一顆賴以交談的心靈，要不然她何至于每天都要自言自語個沒完？有時，她還不自覺地噗嗤笑一下，這一笑，讓整個小屋子越發(fā)神秘。</p><p class="ql-block"> 這是在一個下午，我斜坐在姑婆的炕沿上看到她如此的狀態(tài)的。</p><p class="ql-block"> 她顯然不耐煩我，嘟嘟囔囔地說著我始終無法聽明白的話。只有最后一句話最清晰?！叭パ?，去堡墻上聽話去，聽完了來告訴我。"</p><p class="ql-block"> 吉坪村的堡墻在鄰近公路的土臺子上。記憶中那地方壓根就沒有什么堡子。所以，我一直認為那只是一個虛名。后來，父親告訴我，那其實就是一座堡子，只不過倒掉了。因此，我仔細查看了一番，原來土臺子上部分突出的土墻，其實就是殘存的堡墻。那一截早已和土臺子渾然一體的堡墻被荒草和野刺覆蓋著，要不仔細分辨，還真看不出來。</p><p class="ql-block"> 這堵險些被我忽略的堡墻仍舊在日出日落里為曾經(jīng)的身份正名。</p><p class="ql-block"> 午后，或者黃昏，寬闊的龍馬川霧靄氤氳，曲折柔婉的榜沙河攜帶兩岸村子的雞鳴犬吠一路向東。</p><p class="ql-block"> 堡墻上，三三兩兩的老人集聚在一棵并不是很大的核桃樹下，在俯瞰或眺望的同時，各自掏出掖在心里的家事，混合著五味雜陳的情緒與大家分享。</p><p class="ql-block"> "我既要看他們的小碎慫，還要做飯，就是這樣，那婆娘還沒有好聲氣。""知道嗎？全根婆娘回來后就藥罐子不倒，每天都往溝里倒藥渣子、藥瓶子。昨天又畫得像個唱戲的，扭著上了蘭州班車了，嘖嘖……錢燒的。"</p><p class="ql-block"> "你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是真的？我前日個往地里打了一瓶除草劑，草沒除掉，反而長得越歡了。"</p><p class="ql-block"> 堡墻上，諸如這樣的話題實在太多，我不知道姑婆要我聽完了告訴她的是哪一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說實在的，在吉坪村俯瞰眺望的最佳地點便堡墻。</p><p class="ql-block"> 居高臨下，龍馬川的所有盡收眼底。</p><p class="ql-block"> 但誰會耗那個時間呢？看一條河是如何由清澈變渾濁的？看河兩岸一片連一片的麥子、玉米是如何由蒼翠如碧變成金光四射的？看馬力小鎮(zhèn)子里的樓房是怎樣將一座座瓦房擠到邊緣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就有一些人愿意在堡墻上眺望。在眺望耗里盡了自己的一生，耗白了自己的頭發(fā)，耗老了自己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據(jù)說，姑婆就是其中一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堡墻上眺望的人，大多是等人。母親常常去那兒等父親。許多年的光景過濾掉我很多記憶的雜質(zhì)，于是在堡墻上緊貼暮色眺望的圖景便清晰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忘記了那一回父親去干什么了。只記得母親把面搟好之后，解下圍裙，關上院門，牽著我只向村東頭的堡墻走去。</p><p class="ql-block"> 她盡力遠望。眼皮底下的公路上，劃破暮色匆匆而過的手扶拖拉機、東風汽車、豐田貨車等都讓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她久久地杵著，牽著我的手汗涔涔的，卻很用力，仿佛怕我滑進一場陰謀似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 還有，最后的結果我記得。公路拐角處閃現(xiàn)父親的身影時，母親濕漉漉的手松了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饑餓弄人的年代，招贅上門的姑爺無法承擔起一家數(shù)口人的生活之重，獨自一個消失在佇立于堡墻上灑淚相送的姑婆的視線里。</p><p class="ql-block"> 那一消失的瞬間，便永遠定格成了一顆心靈無法愈合的傷口。姑婆一邊拉扯四個孩子，一邊在用假想的一個男人閃現(xiàn)的風塵仆仆的身影治療自己垂命掙扎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然而，幾十年了，那個讓她日思夜想又恨之入骨的男人最終沒有出現(xiàn)。</p><p class="ql-block"> 她絕望了。</p><p class="ql-block"> 她早出晚歸，拖著大的，背著小的，不停地搖晃著搖搖欲墜的影子來回在家和土地之間。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把最小的只有一歲多兒子用繩子綁住手腕，像小狗狗一樣的綁在地埂子上的槐樹上。其他三個孩子如同散養(yǎng)的雞，在一面斜坡上摘蒿瓜野果，盡情撒歡。</p><p class="ql-block"> 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所以，當有一天那個小狗狗一樣的孩子被繩子纏死在埂子上的時候，姑婆久久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仍舊跪在地上埋頭干活。</p><p class="ql-block"> 直到太陽西斜，她拖著疲憊不堪身影去抱自己的孩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晚了。她緊緊抱著孩子，發(fā)瘋地直奔村口的藥房。村醫(yī)翻了翻孩子的眼睛，悲愴地搖了搖頭。</p><p class="ql-block"> 姑婆哭不出來，哀求村醫(yī)，不停地說：孩子那會還好好的，那會還好好的。最后，姑婆的哭聲如沖破河堤的洪水，漫延了整個村子。那三個孩子揪著她的衣襟，如同懸掛在一棵枯樹上的青澀果子。</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過去了。姑婆的眼睛深得如同洞穴，沒有了光，整個人也神情恍惚，常常發(fā)呆。</p><p class="ql-block"> 在兒子們相繼結婚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去堡墻上眺望過。她關起了自己的心門，她關起了一個人對日子的所有渴望。</p><p class="ql-block"> 在那間漆黑的小屋里，總有一個面黃肌瘦的人，沿一條曲折的路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我只能這樣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個比姑婆還要年紀大的老人，經(jīng)常挪動她的三寸金蓮去堡墻上。她渾濁的目光一直投向很遠的地方。有關她的身世我一無所知，所以，我不知道她每天午后或者黃昏，呆坐在堡墻上是在等誰還是遠眺。她隨著暮色加深而縮成黑點的身影成了堡墻上讓人糾結的追問之痛。堡墻以她為入口可以找到流逝已遠的往事痕跡，一座村莊又已她為入口，重新經(jīng)歷一座堡子安靜恬淡的生活圖景。她成了一堵殘存堡墻叩響歲月的回聲，充滿土的腥味，又凝聚土的厚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決定仔細地聽一聽堡墻上的話題，比如東家的長西家的短，比如誰家的狗娃丟了，誰家的貓下崽了，比如誰家搬走了，誰家的人沒了等等。只要是在堡墻上產(chǎn)生的話題，我都一一記在心里，然后報喜似的懷著興奮卻又小心的心情，推開姑婆小屋子的門，連同一束陌生的光鉆進姑婆的視線，告訴她我聽到的所有。</p><p class="ql-block"> 但姑婆幽冷的目光并沒有為我聽到的話而生出一絲波瀾，她仍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在我稍微平歇的間隙，又很清晰地說："去呀，去堡墻上聽話去，聽完了來告訴我。"</p><p class="ql-block"> 我茫然了！</p><p class="ql-block"> 姑婆到底想聽到些什么話呢？也許，只有那堵?lián)u搖欲墜的堡墻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