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親是一本書,這話大約是不錯的。書頁黃了,邊角卷了,內(nèi)里的字句卻愈見分明。我少時不解其中滋味,待到略知一二,已到中年。</p><p class="ql-block">父親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他說話不多,聲音洪亮。我幼時怕他,因他少有笑容,眉頭常鎖著,仿佛世上萬事皆可憂。他每日早起,天未明便聽得后面豬圈里糞桶搖晃的聲響,那是他在為后院菜芽兒準備的早餐。他一人擔著擔子,卻從未聽他抱怨過半句。</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我突然得了腎胃炎。那時醫(yī)療條件極差加上家境貧寒,父親把我摟在懷里,一夜未眠。我半夢半醒間,見他跪在窗前,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向何方神明祈禱。次日清晨,他背我去幾十里外的寺廟求佛。山路枯草深,他走一步陷一步,氣喘如牛,卻不肯稍歇。我伏在他背上,聽得見他的心跳,一聲聲,沉重而有力。那時我想,父親大約是鐵打的。</p> <p class="ql-block">后來我上學了,學校里沒配備凳子,父親極看重讀書,親自為我做了一張凳子,他還特意買了個新書包,還有一套湖筆徽墨,母親怪他浪費,他卻不語,握著我的小手去見了老師。每次見我在家做作業(yè),他便輕手輕腳繞過去,連咳嗽也忍著。如今書包早已不見,那墨我卻舍不得用,至今還留著,已成了一段記憶的化石。</p><p class="ql-block">父親的手粗糙如樹皮,布滿裂口和老繭。十五歲那年,我去縣城求學。臨行前夜,父親拿出一個舊飯盒,用一枚小鐵釘歪歪扭扭刻下我的名字,像蚯蚓爬行。我笑他,他卻不惱,只說:將就著用吧,以后去學校食堂蒸飯不至于端錯。次日送我至村口,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塞給我道:拿著,別餓著。我打開后,是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沾著他的體溫。我走了老遠,回頭望,他還站在原地,身影越來越小,終成一點黑斑,消失在塵土飛揚的路上。</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在城里買了房,接他來住。他不肯,說住不慣鴿子籠。父親和母親一直在鄉(xiāng)下生活,常坐在門口曬太陽,一坐就是半天。我每次回老家,見他坐在暮色里,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我叫他,他緩緩轉(zhuǎn)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暗淡下去,仿佛認人需要調(diào)動全身的氣力。</p><p class="ql-block">前年夏天,他走了,走得還算安靜。整理遺物時,在他衣柜里,發(fā)現(xiàn)里面竟收著他的許多獎狀,優(yōu)秀黨員、杰出村干部、熱心調(diào)解員……甚至還有我兒時玩過的彈弓、鏈條槍以及香煙的貼畫。那些貼畫已經(jīng)發(fā)黃,邊角磨損,卻平平整整,無一折痕。我坐在地上,一張張翻看,忽然明白,父親的愛原是這樣深沉。</p><p class="ql-block">父親下葬那日,天上刮著臺風。我跪在墳前,想起他背我上山求醫(yī)的那天。如今輪到我為他捧一抔土,沉重地磕幾個響頭,卻再不能聽他心跳的聲音了。</p><p class="ql-block">我想,父親這本書,我終究沒能讀完。</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也做了許多年的父親,才知父愛之重,如山岳之沉。每每看見女兒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便想起當年自己對父親的模樣。原來生命是一場輪回,我們都在重復(fù)著相似的故事,只是角色更替罷了。</p><p class="ql-block">父親節(jié)將至,滿街都是促銷的廣告,紅紅綠綠,熱鬧非凡。我走在人群中,忽然很想吃一碗父親常燒的家常菜——五香干炒肉,只放點點肉沫,卻是世上最暖的味道。</p><p class="ql-block">可惜,再也吃不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