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樹樹浮新碧，山山浴落暉。黃昏時分，夕陽依依，暮掩群山，我靜倚窗前，目光追隨那輪金紅，看它的輪廓在視野里一點點虛化下沉，最終隱匿于群山之后，徒留一抹殘霞，默默講述著它的曾經(jīng)的過往。四下靜謐，一種熟悉的孤獨悄然涌上心頭，像夜空中那顆閃爍的孤星，渺小卻執(zhí)著，直直地嵌入心底。</p> <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回首往昔，記憶深處那些或深或淺的孤獨，竟總與夕陽相伴。</p><p class="ql-block"> 童年時光，簡單而純粹。奶奶宛如一棵虬勁的老樹，根須深扎泥土，穩(wěn)穩(wěn)為我撐起一方蔭蔽。她的皺紋里刻滿故事，白發(fā)間藏著歲月。每日，我像條小尾巴纏著她，“半升麻子倒江山”的古老傳說，成了我懵懂世界里最初的啟蒙。媽媽則似春日暖陽，和煦無聲。她的愛如涓涓細(xì)流，悄然浸潤我成長的每寸光陰。記憶中，從未聽過她高聲呵斥，也未曾因她而落淚。有奶奶的懷抱，媽媽的溫存，我的小小世界仿佛擁有整片晴空，滿是安寧。</p><p class="ql-block"> 白日里，我在田間瘋跑，無拘無束，風(fēng)在耳邊呼嘯，草葉摩挲作響，整個田野都是我的樂園。可當(dāng)日頭西斜，“日頭上墻，孩兒要娘”的古諺便如咒語般應(yīng)驗。心驟然沉甸甸的，無邊的孤獨瞬間將我籠罩。我乖乖地縮進奶奶溫暖的臂彎，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村口那條蜿蜒的小路，盼著媽媽勞作歸來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究竟在等什么？是那水淋淋、沾著鮮泥的蘿卜？是串在鐵絲上、被灶火烤得滋滋冒香氣的柳樹蘑菇？還是她從褲兜里掏出那顆別人給的、舍不得吃、擦了又藏的紅果子？</p><p class="ql-block"> 等啊盼啊，等得倦了，就去數(shù)院中果樹上歸巢的小鳥。一遍，兩遍，數(shù)過去二十四，數(shù)回來二十六，總也對不上。焦灼的期盼在暮色里膨脹。終于，夕陽的最后一縷金線，為灰暗的小路鑲上邊。那個熟悉的身影緩緩顯現(xiàn)。我猛地掙脫奶奶懷抱，歡呼著飛奔而去，只為撲進那個帶著泥土與汗水氣息的擁抱。那暖意，瞬間融化了所有的不安與孤獨。</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初中，我離開奶奶和媽媽，進了縣城。青澀的校園里，男女生間仿佛橫亙著無形的墻。為了“尊重領(lǐng)土完整”，晚自習(xí)夕陽斜照時，課桌上那道用油筆反復(fù)描畫的“三八線”，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戰(zhàn)場，無聲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三年。</p><p class="ql-block"> 高中時光，夕陽是教室里最溫柔的訪客。它溜過窗欞，爬上黑板，躺在攤開的作業(yè)本上，默默見證著我們每一滴辛勤的汗水。然而，高三下學(xué)期，奶奶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離世，平靜驟然碎裂。每個黃昏，當(dāng)熟悉的夕照灑落，巨大的痛苦便如潮水洶涌而至。奶奶那溫暖的懷抱，成了心底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在暮色中隱隱作痛。</p><p class="ql-block"> 高中畢業(yè)后，我上了財校，第一次遠(yuǎn)離家鄉(xiāng)奔赴省城。省城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校園里教學(xué)樓錯落、操場開闊，廊亭間藤蔓垂花，初來乍到的我，既被城里的繁華震撼，又對寧靜雅致的校園充滿新奇?？刹坏揭辉?，新鮮感漸漸褪去，我開始掰著指頭盼放假回家，每天脫口而出的“倒計時天數(shù)”成了同學(xué)們的笑談， 思念卻如潮水漫上心頭——想母親鬢角的白霜，想奶奶常坐的木凳吱呀，想母校走廊里的風(fēng)，甚至想鐘樓洞那碗飄著辣油香的酸爽粉糊糊……</p><p class="ql-block"> 每逢周五下午，夕陽染紅教學(xué)樓尖，周邊市縣的同學(xué)如歸鳥散去。喧鬧的校園漸漸沉寂，只剩下我們這些坐兩天大班車才能返鄉(xiāng)的學(xué)子。異鄉(xiāng)的孤獨里，我執(zhí)著地尋覓著故鄉(xiāng)的影子：佇立校門外的過境路，目光追逐著“陜06”開頭的家鄉(xiāng)車牌，揣測車內(nèi)是否坐著同鄉(xiāng)；鉆進學(xué)校附近半坡的老鄉(xiāng)面館，用酣暢淋漓的家鄉(xiāng)話交談，仿佛老板就是久別的親人；在校收發(fā)室窗口，如探寶般搜尋家書的蹤跡；或躺在操場草坪上，望著天邊被故鄉(xiāng)風(fēng)吹來故鄉(xiāng)的云出神，恍惚間，仿佛看見云影里浮動著母親彎腰勞作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財校畢業(yè)，工作、成家、生子。日子如風(fēng)翻書頁，嘩啦啦地過。小手漸漸長大，母親慢慢佝僂。夕陽，依舊是那沉默忠實的看客，將我們?nèi)四概c子的身影拉長、縮短，再拉長，在地上寫下綿延的時光印記。</p><p class="ql-block"> 去年，女兒赴省城求學(xué)，母親在縣城病倒，我則困于市里的方寸之地，躬耕著自己的“一畝三分”。每個倦鳥歸巢的黃昏，我依舊倚在窗前，夕陽沉沉地壓在兩肩，挑著兩頭的思念與牽掛：我知道，故鄉(xiāng)縣城的醫(yī)院里，內(nèi)科十樓那張病床上，母親正孤單單地望著夕陽的方向，思念著我，期盼著我的身影；我也知道，省城友誼西路那所中學(xué)里，宿舍八樓的晚自習(xí)窗邊，有個第一次離巢的孩子，正翹首渴盼著我的歸來。</p><p class="ql-block"> 夕陽終于沉默，遠(yuǎn)山如墨，近樹凝黛。一彎新月悄然爬上樹梢。那輪清冷的塞北月，以漸褪的霞光為筆，以蒼茫大地為紙，在我心上重重刻下：“生活就是，生下來，活下去！”字字如烙，灼得我淚流滿面。</p><p class="ql-block"> 然而，就在這淚光模糊的剎那，心底豁然：每時每刻，何嘗不是夕陽，又何嘗不是旭日？當(dāng)它在此處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不正是它在彼處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