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光又一次漫過窗欞，5月27日的日歷被淚水暈染出褶皺。指腹撫過紙張上凸起的紋路，像觸碰您最后時刻布滿老年斑的手背。原來，您離開我們，已整整一年了。這個帶著初夏氣息的日子，從此成了我心底最柔軟的牽掛——像一枚嵌在血肉里的琥珀，藏著永恒的晨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年前那個陰沉的清晨，瓷碗墜地的脆響驚飛了窗外麻雀。您握著筷子的手，像被風(fēng)吹折的枯枝般顫抖，渾濁的粥汁順著桌角蜿蜒成命運(yùn)的暗線。腦梗塞的診斷如盛夏驚雷，消毒水的氣味成了時光的防腐劑，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化作永不休止的鐘擺。您總把疼痛嚼碎了咽進(jìn)肚里，而我攥著您枯瘦如竹的手，感受著皮下凸起的血管，多希望能把自己的體溫，熬成治愈病痛的良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四年，日子被揉碎成無數(shù)個晨昏。我和弟弟定下“三四輪換制”，我在醫(yī)院堅(jiān)守三天，他接力四天。每次交接班時，他懷里總抱著鼓鼓囊囊的紙袋，洗凈的葡萄還掛著白霜，松軟的面包散發(fā)著麥香，精致的小蛋糕點(diǎn)綴著草莓。他會默默把袋子塞到我手里，低聲說：“姐，你吃?！鞭D(zhuǎn)身又從另一個袋子里拿出桃酥，那是專門給您買的，“爸愛吃這個，你一會兒喂他。”那些護(hù)理記錄單上，密密麻麻的字跡里藏著我們的疲憊，邊角處暈染的藥汁痕跡，是歲月刻下的勛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天清晨五點(diǎn)，廚房便奏響忙碌的序曲。豆?jié){機(jī)的嗡鳴聲劃破寂靜，金黃的豆?jié){緩緩流出，我總要多濾兩遍，生怕殘留的豆渣會噎著您；蒸鍋里的水咕嘟作響，蛋液在碗中攪勻，蒙上保鮮膜扎幾個小孔，這樣蒸出的雞蛋羹像云朵般細(xì)膩滑嫩。最費(fèi)心思的是燉湯：燉雞湯時，精選農(nóng)家散養(yǎng)的老母雞，搭配紅棗、枸杞和黨參，文火慢煨兩三個小時，直到湯汁濃得能掛住勺壁；鴿子湯講究原汁原味，將乳鴿與山藥一同放入砂鍋中，看著清水漸漸變成淺金色，滿屋子都是醇厚的香氣；排骨湯要先把排骨在沸水里焯去血水，再與玉米、胡蘿卜一起燉，燉到骨肉微微分離，湯汁泛著誘人的奶白色；大骨頭湯更是要用小火慢熬整夜，次日清晨掀開鍋蓋，濃白的骨湯表面凝著一層透亮的油花，撒上蔥花后鮮香撲鼻。變著花樣準(zhǔn)備的餐食，只為讓您多吃一口，多吸收些營養(yǎng)。</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攙著母親走向醫(yī)院的路上，她總把您愛吃的醬菜罐子緊緊抱在懷里，保溫桶里的熱氣不斷溢出，我們踩著月光，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長到仿佛能延伸到您康復(fù)的那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病房里的時光，是無數(shù)個重復(fù)又揪心的片段。我用溫水浸濕毛巾，擦拭您布滿老年斑的皮膚時，總會想起小時候您替我擦去眼淚的手。弟弟力氣大，每次處理您的大小便，他都默默搶在前面?？粗x物濺到他袖口，我伸手想幫忙，他卻別過臉躲開，倔強(qiáng)得像頭小牛?？僧?dāng)您抗拒翻身，我們姐弟一左一右架住您時，我分明看到他泛紅的眼眶——原來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命運(yùn)的不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煎熬的是深夜。監(jiān)護(hù)儀的藍(lán)光在墻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您被痰堵得發(fā)出斷續(xù)的呻吟，每一聲都像鈍刀割在我心上。我半跪在床上，一手托著您的后背，一手舉著棉簽蘸水潤您干裂的唇，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您憋得滿臉通紅，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滑落。“爸，再忍忍，再咳一下……”我的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可您早已虛弱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多想沖進(jìn)醫(yī)生辦公室，嘶吼著求他們想想辦法，又怕驚醒沉睡的母親和鄰床的病人；我想放聲大哭，卻只能把臉埋進(jìn)您汗?jié)竦恼眍^，讓淚水無聲地浸透枕巾。弟弟值班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總覺得走廊盡頭傳來您壓抑的咳嗽，猛地驚醒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自己心臟擂鼓般的跳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明明疼得整夜無法合眼，卻在清晨看到我泛紅的眼眶時，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拍我的手背，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仿佛在說“別擔(dān)心”。那一刻，我扭過頭咬住嘴唇，咸腥的血味混著淚水涌進(jìn)喉嚨——我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連讓您少受些罪都做不到；又多心疼您的堅(jiān)強(qiáng)，到最后還在想著安慰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正如《尋夢環(huán)游記》里說的：“死亡不是終點(diǎn)，遺忘才是?！卑?，您瞧，您給予我的愛早已在我生命里深深扎根、抽枝發(fā)芽。如今我在北京照顧外孫，每當(dāng)推著嬰兒車緩緩走過梧桐樹蔭，斑駁的光影灑落，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當(dāng)年，看到推著您去看夕陽的自己。我把對您綿延不絕的思念，都釀成了照顧母親時的溫柔。每日精心烹制的羹湯，散步時輕聲訴說的絮語，點(diǎn)點(diǎn)滴滴，全是我對您、對這個家未完的牽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疫情封控的寒冬，ICU外的長椅冷得刺骨。弟弟連夜趕來，防護(hù)服上還沾著風(fēng)雪。當(dāng)醫(yī)生遞來病危通知書，他顫抖著簽字的手，讓我想起小時候他第一次學(xué)騎車摔倒的模樣。隔著防護(hù)門對視，他紅著眼眶強(qiáng)撐著說“姐，會沒事的”，可我知道，我們都在害怕失去您。那些日夜，手機(jī)每一次震動都讓心臟驟停，直到聽見您沙啞的“丫頭”，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放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94歲生日那天，病房里的康乃馨開得濃烈似火。我把蛋糕切成細(xì)碎的小塊，用勺子輕輕碾成糊狀。您顫巍巍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突然含糊不清地說：“甜...像...你媽做的...”。我和弟弟相視而泣，淚水滴落在您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那一刻突然意識到，這四年的堅(jiān)守，不僅是為了您，也是在守護(hù)我們姐弟之間，被苦難淬煉得愈發(fā)深沉的羈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在北京，我推著嬰兒車，載著母親漫步在梧桐樹蔭下。每天清晨，廚房的香氣依舊準(zhǔn)時飄起，變著法兒做她愛吃的糊湯面、玉米魚魚和鯽魚湯?？此踔?，滿足地喝著鮮香的魚湯，我就像哄孩子般勸她：“再吃一口玉米魚魚，吃完給您盛面?！迸闼f話時，她常常會望著窗外發(fā)呆，我就輕輕握住她的手，把家長里短、鄰里趣事慢慢講給她聽，看著她眼角的皺紋里重新漾起笑意。我知道，這是我對您的承諾，也是身為女兒的責(zé)任。我會陪她慢慢變老，把您未竟的愛，全都傾注在她身上，讓她不再孤單，讓您在天上放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街角偶爾掠過與您相似的背影，我總會下意識加快腳步。仰頭望向天空時，某朵云的形狀像極了您最后舒展的眉頭。爸，您看，您教會我的愛與堅(jiān)韌，早已在歲月里生根發(fā)芽。愿天堂的風(fēng)永遠(yuǎn)溫柔，吹散您所有的病痛。您長眠，我長念，這思念會穿過歲月的長河，在每個五月二十七，開出漫山遍野的花。[流淚][合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