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臺燈照亮書桌時，窗外的玉蘭樹正沙沙搖晃。整理舊文件的手突然頓住——牛皮紙信封里滑出一穗干枯的稗草，稗草細絲般的根須纏著張泛黃且已看不太清楚的照片：1988年夏天，我穿著發(fā)白的藍布衫站在田埂上，身后是彎腰補秧的母親。</p> <p class="ql-block">算來該有三十七年了。那會兒我剛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是村里當年唯一考上大學的后生。母親連夜拆了陪嫁的棗木箱，取出壓箱底的靛藍土布，說要給我縫床新褥子。月光爬過她微駝的脊背，銀針在發(fā)間劃過的光亮，驚醒了檐下打盹的夜蛾。</p> <p class="ql-block">"明早把東坡田的稗草薅了吧。"母親突然打破沉默。我摩挲著通知書上凸起的紅印章，鼻腔里還飄著灶屋新蒸的槐花飯香。那些稗草原是三天前就該除的，偏巧那日我在稻草垛后讀《平凡的世界》，放任它們在雨后的田里瘋長。</p> <p class="ql-block">晨霧還沒散盡，露水已把褲管打濕半截。稗草修長的葉片掛著水珠，倒真像孫少平煤礦洞口顫巍巍的冰棱。我攥住一株正要發(fā)力，忽聽得田埂上"咯吱"響。母親把裹著藍布的手帕塞進我兜里，里頭是她悄悄去鎮(zhèn)上賣雞蛋換的圓珠筆。補丁疊補丁的褲腳掃過稻穗，驚落一串露珠。</p> <p class="ql-block">日頭爬上老槐樹梢時，我癱在竹床上不愿動彈。新買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膝頭攤開，油墨香混著稻草垛的清氣往鼻孔里鉆。母親就是這時掀起灶屋的麻布簾，發(fā)梢沾著麥麩："東南角還藏著兩株。"</p> <p class="ql-block">前些年去鄉(xiāng)下田里玩耍時才明白，那兩株稗草緊挨著田埂豁口。根須早鉆進裂縫吸水，若不及時拔除，等秋汛來了，潰堤的洪水能沖毀半畝稻田?？墒藲q的我只覺得竹床沁涼，詞典扉頁上"知識改變命運"的贈言烙得掌心發(fā)燙。</p> <p class="ql-block">母親沒多說什么，往我床頭擱了碗綠豆湯便往東坡去。蟬鳴撕扯著空氣，我數(shù)著墻上晃動的光斑，突然想起開春她蹲在雞窩前撿蛋的模樣——每個雞蛋都用麥秸裹好放進瓦罐，說要攢著給我買皮鞋。</p> <p class="ql-block">田埂上的裂痕比昨日又寬了半指。我沖到東坡時，正撞見母親跪在泥漿里。十指深深摳進田缺，白發(fā)從褪色的藍頭巾邊鉆出來，在烈日下泛著鹽堿地似的灰白。兩株稗草被她咬在嘴角，根須上的泥漿正順著皺紋往衣領(lǐng)里淌。</p> <p class="ql-block">"薅草要捏住根，就像做人得守住本。"她把洗凈的稗草根塞進我詞典夾頁，動作輕得像在藏護身符。三十多年過去，這截標本似的根須依然卡在《詩經(jīng)》"哀哀父母"那頁，每逢梅雨季便生出茸茸綠意。</p> <p class="ql-block">離家前夜，母親在煤油燈下縫褥子的剪影，總讓我想起她補田缺的背影。靛藍土布在蒼老的手指間舒展，新彈的棉花絮得蓬松柔軟。"大學宿舍陰冷，"她說話時，燈花在鬢角爆開細小的光，"可比不得咱家稻草褥暖和。"</p> <p class="ql-block">十年前給母親掃墓時，在墳前燒掉了她生前最珍視的餅干盒。層層油紙包著的錄取通知書復(fù)印件里，夾著半截藍布條，褪色的針腳歪歪扭扭繡著"圖書館"——那是我大一暑假寫信提過，說常在圖書館三樓靠窗位置讀書。</p> <p class="ql-block">陽臺上的茉莉開了，女兒視頻通話時舉著相框："爸，我找到奶奶當年納的鞋墊了！"她新剪的短發(fā)在晨光里晃動，像極了母親年輕時在曬場揚麥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我摩挲著信封里焦脆的稻穗，突然明白母親當年執(zhí)意讓我補薅稗草的深意。她哪里是較真那幾株野草，分明是要將莊稼人的本分縫進行囊——稗草總愛混在稻秧里偷長，恰似城市霓虹中那些披著光鮮外衣的誘惑；真正的養(yǎng)育，是教會孩子辨認稻苗與稗草的眼神。</p> <p class="ql-block">暮色漫進書房時，女兒發(fā)來消息："母親節(jié)我訂了白菊，周末一起去給奶奶掃墓吧。"我望著抽屜里干枯的稗草根，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稻子揚花時最怕起膩蟲，人在得意時最要防心長草。"</p> <p class="ql-block">窗紗拂過老照片，月光爬上1988年的夏夜。母親揚場的身影在曬谷場上忽明忽暗，新收的稻谷劃出金色弧線。那些散落在時光里的叮嚀，此刻突然在耳畔清晰作響：</p><p class="ql-block">"薅盡稗草的地界，來年稻穗壓彎稈。"</p><p class="ql-block">"走出山坳的孩子，腳底要沾著老家土。"</p><p class="ql-block">"天晴的時候，記得把被褥曬透......"</p> <p class="ql-block">玉蘭花香沉甸甸地壓下來，電腦屏幕右下角顯示：2025年5月11日12:47。我輕輕點擊發(fā)送鍵，把掃描的老照片傳給女兒。夜色中，三十六個夏天前的蟬鳴正穿過時光，與鍵盤敲擊聲輕輕應(yīng)和。</p><p class="ql-block"> .劉波寫于2025年母親節(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