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6年起，我開始追蹤報道六盤水市的艾滋病患者。我所追蹤采訪的幾名患者和病毒攜帶者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并且都有吸毒史。當我和醫(yī)生們正在為這幾名年輕患者的健康和前程而唏噓不已時，一個更年輕的攜帶者闖入了監(jiān)控范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1998年，六盤水市皮膚病性病防治所的醫(yī)生到該市戒毒所采取了一些戒毒人員的血樣送檢，結(jié)果出來：一個叫尹江湖的男孩血樣中的HIV抗體呈陽性，是艾滋病毒攜帶者。當時，尹已離開戒毒所。從檔案中得知：尹江湖生于1984年5月，尚不滿15歲，是目前六盤水已知的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中最年輕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有吸毒史和扒竊史，市皮防所根據(jù)這些情況，初步估計此人感染艾滋病毒的原因是與其他人共用針頭注射毒品而造成的。</span>為了了解更詳盡的情況，我隨市皮防所所長倪榮中一行去尹江湖的家中探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住在離市中心區(qū)十多公里的一個小鎮(zhèn)，據(jù)有關(guān)人士介紹，這里是毒品流通的重災區(qū)，吸毒的人特別是青少年居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雜亂的小巷中穿行，好不容易才在一個偏狹的小院找到尹江湖的家。敲開房門，家中只有兩位70多歲的老人在捅煤火做飯，這便是尹江湖的爺爺奶奶。見一下子來了幾個“公家人”，老兩口有點驚慌，顯然怕自已的孫子有麻煩，后來聽說來的是醫(yī)生，才松了一口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的爺爺望著醫(yī)生們說：“聽說小江湖得了怪病，不曉得會不會死？你們想把他咋樣？”見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又沒有什么文化，醫(yī)生們不好多說什么，只是一再解釋，并將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交給他們，請他們務必轉(zhuǎn)交給尹江湖，讓他到市皮防中心檢查身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pan style="font-size:18px;">1999年元月</span> <span style="font-size:18px;">28日下午，市皮防中心的韓醫(yī)生掛來電話，說尹江湖到了，叫我快些過去。十來分鐘后，我趕到市皮防中心，可尹江湖卻不見了</span>。韓醫(yī)生說：“好快呀！我給你打完電話踅轉(zhuǎn)身，他就不見了?？峙卢F(xiàn)在他正躲在樓下的哪個旮旯，看來的人是不是穿制服的，會不會抓他。這家伙，好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果然，一會兒，電話鈴響了，尹江湖說他剛才是下樓去解手，立馬上來。韓醫(yī)生松了一口氣：“幸好你是個女的，又戴眼鏡 ，一看就不是警察，要不，早跑了?！辈坏絻煞昼?，尹江湖回來了，身后跟了一個比他大十來歲的男青年，顯然是他的保護者，韓醫(yī)生叫男青年去樓下等著，以便我們和尹江湖交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身高1米7左右，稚氣未脫，長得很清秀，樣子看上去純純的，與正在讀書的中學生一般，但已有和公安打交道的經(jīng)歷。他看我的手中有個筆記本，趕緊怯生生地往墻腳靠，來一個先入為主的交代：“我……我……摸過人家的兜……又吸過白粉……是……是個壞人?！蔽亿s緊收起筆記本，請他和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我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比如我，還有這些醫(yī)生們，就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所以每天我們都要想想，怎樣努力改掉這樣那樣的毛病，才能把工作干得好一些。同樣，你也有毛病，只是你的毛病要嚴重些，給別人給社會造成了危害，這樣當然不好，但只要把這些毛病改了，你就是一個好人……今天我們倆坐在這里擺龍門陣，不存在誰高級誰低等，你有什么困難，心里在想什么，要是你愿意，就說給我聽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頓了一下，說：“阿姨，他們說我得了一種很惱火的病，會不會是弄拐（錯）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之前皮防中心的醫(yī)生們就告訴過我，抽檢的血樣是專人送到北京專業(yè)機構(gòu)化驗的，結(jié)果很準確。于是，我把檢查化驗的程序告訴他，說明了結(jié)果的可靠性。尹江湖無望地盯著前面，眼里沁著淚，很不甘地說：“抽了那么多人的血，為什么就我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韓醫(yī)生把艾滋病的傳播途徑告訴他，問他是不是和人共用針頭注射過毒品？他一口否定，說自己從不注射毒品，只是吸食。這就怪了，他是怎樣感染上的呢？韓醫(yī)生問：“那么……那么……你有那種……性行為嗎？”對于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他不知道該怎樣和他談這種事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想了一下說：“有。就是前年（1997年）吧。有一回，我們弄到錢，那兩個大娃兒就帶我去賓館，大家聚在一起吸完毒后，大娃兒們各人找了一個小姐，還發(fā)了一個給我，這個小姐是云南一個旅游學校畢業(yè)的，十七歲。我就和她耍朋友，先后有兩回‘關(guān)系’，那時候我不滿14歲，剛剛發(fā)肓?！?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云南當時是艾滋病的重災區(qū)，就是這兩次的出格行為，讓尹江湖感染上艾滋病毒。這個原因，完全不在大家的預料之中，醫(yī)生們都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也很吃驚，覺得這孩子極需要父母親的管束和幫助，于是問：“這件事情，你的父母知道嗎？”“父母？阿姨，我的……我的爹媽把我丟了……”只這一句，尹江湖的眼淚頃刻間涌了出來，他用手撐著頭，雙肩不停地顫抖，終于，忍不住大放悲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淌著眼淚，斷斷續(xù)續(xù)，尹江湖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八個月時，父親因犯銷贓罪進了監(jiān)獄，母親和父親離了婚，將襁褓中的小江湖扔給了爺爺奶奶。幾年后，父親出了監(jiān)獄，和另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家就安在爺爺奶奶的旁邊，但從不管小江湖。小江湖的親媽至今仍是單身，日子過得也不錯，但見了小江湖，也懶得打招呼。小江湖五六歲時，很愛生病。有一次高燒不退，很難受，60多歲的爺爺就把他背在背上滿街逛悠，逗他開心，即使深夜也不歇腳。尹江湖說，趴在爺爺背上，他覺得非常溫暖，但同時也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想讓爸爸背背，讓媽媽抱抱，但這個小小的愿望，終未實現(xià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除了小江湖，爺爺家又多了兩個小孩，小江湖的堂姐和堂弟，他們的父親因吸毒販毒進了監(jiān)獄。這么幾個孩子跟著，爺爺奶奶能顧著他們的吃穿就不錯了，哪里還有精力和經(jīng)濟來顧教育他們，幾個孩子都沒有條件好好讀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11歲的時候，鄰家的兩個大哥哥常常帶他出去玩。這兩個哥哥的老爹吸毒販毒，使兩個兒子也染上毒品。兩個兒子小時候就出去扒竊，偷錢吸毒。眼看成年，偷東西不是太方便，而且逮著就要坐牢，所以他們就相中了小小的尹江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個鄰居很壞很害人。他把鴉片、白粉往小江湖的嘴里塞，小江湖吐了，他又塞。終于，小江湖學會了吸毒。他家的兩個兒子就教小江湖各種扒竊的手段，然后領(lǐng)著小江湖出去摸包，他們在一旁放風并且轉(zhuǎn)移贓款贓物。偷得的錢就用來吸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學壞后，我就沒有讀書了，我只讀過五年級。”尹江湖神色黯然地說。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染上毒癮后，尹江湖很痛苦，想戒掉卻很難，他讓爺爺奶奶把自已關(guān)在屋里，但毒癮發(fā)作時，又熬不過，就又跑出來設(shè)法買毒品吸。去年爺爺送他去了戒毒所，半年后出來，自已覺得差不多戒掉了，但和那些大娃兒在一起，又開始吸毒。他們通常都在私人旅店吸毒，里面都有坐臺小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8年，尹江湖認識了一個安順來的坐臺小姐，“她18歲，我哄她說我16歲。”尹江湖說，當時，這個小姐正在修呼機，被一個四川人耍弄，把呼機的蕊片換了，他仗著地盤熟，搞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幫了這個小姐，就和她好上了。前后也有兩三次“關(guān)系”。后來，他又認識了職校一個16歲的女生，“我們兩個人相互喜歡，她找我玩，我送她的小禮物，我們耍了將近三個月的朋友，有幾回‘關(guān)系’后來這個女生就到沿海打工去了。”談到自己的性生活，尹江湖不避諱也不猥瑣，就像談到穿衣吃飯一樣自然，根本就不像個未成年人，這大概和這一帶早婚的習俗有關(guān)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說他現(xiàn)在找了一個“媳婦兒”，他倆常在一起。姑娘是本地人，長得好。他一再強調(diào)他的“媳婦兒”不是“小姐”，是個好姑娘。對他很好，對他的爺爺奶奶也好，等他滿十八歲，就準備辦酒結(jié)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他知道他的病很可能傳染給他的“媳婦兒”時，他著急了，希望皮防中心的醫(yī)生抽他“媳婦兒”的血來檢驗。韓醫(yī)生讓他第二天帶他的“媳婦兒”來，免費替她抽血送檢。并告訴他，以后不管和誰有“關(guān)系”，都應該用避孕套，免得相互傳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說：“唉，要是早點曉得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韓醫(yī)生鼓勵他要努力把毒品戒了，好好養(yǎng)身體。我們告訴他，現(xiàn)在國家正加緊研發(fā)治療艾滋病的藥物，說不定過些年會有特效藥出來，你的病就治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一下子就開心了，說：“這樣我就可以活，可以不死了！”于是破涕為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尹江湖沒有帶他的“媳婦兒”來化驗。他告訴韓醫(yī)生，他的“媳婦兒”不愿意來，說是怕化驗出毛病來反而“膈應”得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的經(jīng)歷，讓大家唏噓不已：在襁褓中就被遺棄，幼年就被人害成了毒娃娃，少年時期初嘗禁果就染上艾滋病毒……哪里有過一天正常的童年生活，簡直從小就是在爛泥潭中打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時，他的經(jīng)歷也讓皮防中心的醫(yī)生們意識到，預防艾滋病要從中小學生抓起。于是，醫(yī)生們就去各個學校宣傳預防艾滋病的知識，我也隨同采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我從水城二中出來，看見尹江湖正在對面的菜場轉(zhuǎn)悠，那個男青年就在他不遠處。我知道這里是他們的“獵場”，他們正在尋找“獵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遠遠的，尹江湖就看見我了，他瞟我一眼，徑直走過來，低著頭從對面的馬路邊上走過去，假裝沒有看見我，看我是否和他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采訪過好多問題少年，知道他們極其敏感也特別顧面子，非常在意別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所以，隔著馬路，我就大聲地招呼：“小江湖，去那點？”他很高興地走過來，“阿姨，我要回家了?！比缓笈芟蛞惠v公交車，也不顧在后面喊他的那個男青年，自顧自地上車走了。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訴我：今天他要當好人，今天不偷東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過了一段時間，韓醫(yī)生告訴我說，尹江湖又進戒毒所了。這次是他自己主動去的，他想徹底戒掉毒品。我覺得我應該鼓勵鼓勵這娃兒，于是就去市戒毒所看他。我拎了一袋水果和餅干糖果之類，還把第一次在皮防中心見他時他破涕為笑的那張照片放大，準備給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市戒毒所的干警們告訴我，按規(guī)定學員在戒毒期間，是不容許有人探望的，更不容許帶東西給他們。但考慮到他是我的采訪對象，并且這樣做對他的確有鼓勵作用，就破例安排我和他在小會議室見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見我，尹江湖高興壞了，說：“阿姨，他們喊我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以為是有啥子事情，沒想到是你來看我?！蔽野阉恼掌€有一張宣傳畫一起給他，那張宣傳畫上是一個像骷髏一樣的吸毒者。我說：“你看，你現(xiàn)在看上去還算健康，抻抻抖抖的。要是你再繼續(xù)吸毒，很快就會像這個骷髏人一樣可怕。”尹江湖很感動，珍重地把照片放進上衣口袋里，說他這次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戒掉毒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姨，等我戒掉毒品，我就去找一份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等掙了錢……掙了干凈的錢，我一定買一樣禮物送給你?！彼f這話的時候，眼里含著淚花也泛著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對他說：“你要是學乖了，正兒八經(jīng)掙錢了，就花五毛錢或者一塊錢，送我一支康乃馨吧，我<span style="font-size:18px;">認為這是最珍貴的禮物</span>?！币c點頭，說：“阿姨，會的……我會的?！?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0年秋，我和市皮防中心的醫(yī)生們一塊，又去尹江湖家，尹江湖正在敲煤添火。爺爺奶奶看見我們，忙不迭地給我們倒茶。他們說：“小江湖現(xiàn)在學乖了，有個把月都沒有出去了，在家里幫我們做事情?！蔽覀冎浪麄兊囊馑际歉嬖V我們，尹江湖現(xiàn)在沒有出去偷東西也沒有吸毒了。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走到我面前，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阿姨，我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工作……”我知道他還記著我們之間的約定，連忙告訴他：“不要緊，慢慢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韓醫(yī)生給尹江湖做了體檢，說目前身體還沒有什么異常，以后要是覺得哪里不舒服了，就去告訴他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見我們要走，奶奶告訴我們，爺爺已經(jīng)出去買菜了，讓我們留下來吃頓飯。我們一行人哪敢給兩位老人添麻煩，連忙謝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尹江湖喊著我說：“阿姨，你可以幫我和弟弟照張相嗎？”看得出來，對于這個和自己命運相仿的堂弟，尹江湖很是疼愛。我當然同意。于是，尹江湖抱著他的小堂弟，高興地留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后，尹江湖又摟著奶奶合影。摟著奶奶的時候，祖孫二人都有說不出的傷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也有些難過，趁爺爺買菜還沒有回來，一行人連忙告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回去的路上，韓醫(yī)生說：“這娃兒的身體，其實是在走下坡路。十六歲的年齡，應該是有昂揚之氣的，但從氣勢上看，他已經(jīng)萎（此處按方言讀第一聲）了……真讓人擔心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1年，我和醫(yī)生們又去看尹江湖，但他們那一帶搞拆遷，昔日的小院早夷為平地，尹江湖的爺爺帶著他們已不見影蹤。后來，直至我離開六盤水，都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多年的光陰倏忽溜過，前些日子，我翻出當年的采訪資料和照片，不由得思緒萬千：這么多年過去，當年的那個少年還活著嗎？我查了一下資料，上世紀末發(fā)現(xiàn)的艾滋病患者中，最終治愈的，全世界只有六例！那么，尹江湖會是六例中的一個嗎？很懸……非常懸……幾乎沒有可能。但我又寧愿相信他還活著：我眼前，總有一支若有若無的康乃馨，在遙不可及的空中若隱若現(xiàn)——畢竟，那是一個命運多舛但良知未泯少年的心愿。好希望上帝能給我一個奇跡：有一天，有個少年走過來，莊重地送給我一支康乃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