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萬千的蟲鳴。這聲音，飄渺虛無，卻又異常清晰地遞入我耳。我可以想象得到，這些糾集而來的蟲，如鬼魅魍魎般，手持斧頭柄叉長戟，以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在窗外齜牙舞爪，叫囂著，只待進一步將我吞噬。</p><p class="ql-block"> 人們的麻將聲，偶爾的車鳴聲，甚至風聲雨聲，都沉寂下來了。枕邊的助眠頌缽音樂，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放了幾個鐘頭，我依然全無睡意。</p><p class="ql-block"> 如果算上今晚，我已是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我的眼睛干澀發(fā)熱，頭皮發(fā)燙，臉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動、抽搐。</p><p class="ql-block"> 夜，漫長得似一條沒有底的黑洞。</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去單位上班，同事關(guān)切地問我：“怎么，又沒睡好？”她看到了我皮浮眼腫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我說：“一晚上沒睡著?！?lt;/p><p class="ql-block"> 同事說：“你去找找人民醫(yī)院的郭醫(yī)生，他看中醫(yī)很厲害。”</p><p class="ql-block"> “真的嗎？”</p><p class="ql-block"> “我是這樣，更年期到了，晚上總睡不著，吃了郭醫(yī)生的藥，好了，現(xiàn)在能睡著了。不過你要堅持吃，至少要吃半個月?！蓖抡f。</p><p class="ql-block"> 我的失眠癥應(yīng)該是讀初中落下的病根子。如果我現(xiàn)在有幸遇到我那時的校長，校長準會提起當年的一件事。校長說：“那次，學校晚上放電影，只有你一個人點著蠟燭在教室里看書。”</p><p class="ql-block"> 到了初三第一個學期，在教室里上了一個半鐘頭的晚自習，回家還要自覺復(fù)習半個小時的功課。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后，下了晚自習，回家再看書，頭就開始隱隱作痛了。頭一痛，整個腦殼如銅墻鐵壁，墻里的信息反饋不出，墻外的消息傳遞不進。雖然我及時剎車，但還是留下了后遺癥—不能長時間用腦。</p><p class="ql-block"> 畢業(yè)后的暑假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使我們?nèi)叶际艿絺?，我開始做夢，做一夜的夢，夢里全是那件事。</p><p class="ql-block"> 后來參加工作，家里遭遇變故，及各種不順的事從不消停，我開始失眠。從最初的半個鐘頭，到一個鐘頭，再到兩個鐘頭，三個鐘頭，到最后整晚整晚失眠。不失眠的晚上就做夢，做很長很長，有連續(xù)性，有故事情節(jié)的夢。中途若醒過來，再睡著，還會接著前面的夢境繼續(xù)下去，像演連續(xù)劇似的。</p><p class="ql-block"> 能夠好好地睡一覺，對我來說是一件十分奢侈、萬分幸福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為了讓自己能睡，我喝酒，吃安眠藥。喝酒和吃藥并不能根治我的失眠癥，反而因為喝酒，胃出了毛?。怀园裁咚?，不但記憶力衰退，還產(chǎn)生依賴性。吃的劑量越來越多。后來聽說安眠藥吃多了，會產(chǎn)生幻覺，我不敢再吃藥和酒了。</p><p class="ql-block"> 我也曾慕名去幾個私人診所開中藥吃。吃了中藥，當晚就睡著了。我很高興，謹遵醫(yī)囑，堅持吃中藥。誰想到，往往一個星期后，藥就不起作用了。有一次，還全身過敏，腹瀉，長紅色疙瘩，奇癢無比。</p><p class="ql-block"> 同事向我推薦郭醫(yī)生，我嘴上“哦哦”地應(yīng)著，私下里卻心存疑慮。</p><p class="ql-block"> 夜夜失眠，我的大腦，像一部馬達失控的機器，無法停止轉(zhuǎn)動。</p><p class="ql-block"> 想到同事向來是個真誠慎重的人，不輕易說沒把握的話，我下定決心去找郭醫(yī)生。</p><p class="ql-block"> 從醫(yī)院院子的左側(cè)往里走一小截柏油路，再往右橫走，進到一棟樓，拐一個彎，就進了郭醫(yī)生所在的病室長廊。老遠瞅見在接近長廊盡頭的一個房門口，陽光明晃晃地照著，有好些人不安地在那來回走著。兩邊的長椅上，也坐滿了人。年齡不等，老人、中年人、年輕人、孩子，我本能地朝那里走去。</p><p class="ql-block"> 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一個穿白大褂，戴著眼鏡，理著板寸頭的清瘦醫(yī)生正在給人把脈。</p><p class="ql-block"> “請問郭醫(yī)生在嗎？”</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贬t(yī)生抬起頭看著我說。</p><p class="ql-block"> “哪里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失……眠……”我支吾著說。</p><p class="ql-block"> “你下個星期一來吧，今天上午看不完了，你看桌上的診療卡，還有那么多。”</p><p class="ql-block"> 我低頭一看，果然，郭醫(yī)生辦公桌上，診療卡有兩排，首尾連著，像條龍似的。</p><p class="ql-block"> 下個星期一？我躊躇著。</p><p class="ql-block"> 郭醫(yī)生突然大聲說道：“我再說一遍，把診療卡放桌上排隊，人到外面等著，聽到叫你再進來，你們在里面圍著也沒用?！蔽疫@才注意到郭醫(yī)生的身邊黑壓壓地圍了一群人，有的甚至站到他的背后和左右兩側(cè)候著。</p><p class="ql-block"> 盡管郭醫(yī)生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圍著的人還是磨蹭著不肯出去。郭醫(yī)生就提高音量，把剛剛說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他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我下午來行嗎？”我挨到最后說。</p><p class="ql-block"> “下午我要去省里學習?！惫t(yī)生微微有些歉意地說。</p><p class="ql-block"> 看著上午一疊疊等待翻動的診療卡，我無奈地把診療卡放在桌上排好隊，走了。</p><p class="ql-block"> 長夜，如見不到底的深淵。形色不同的萬千蟲子，如妖魔鬼怪，在窗外，趁著夜深，手持鋼叉斧柄，吐著火紅長舌，擂鼓叫囂，只等進一步將我來撕裂、吞沒。</p><p class="ql-block"> 我頭燙腦漲，臉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動、抽搐。</p><p class="ql-block"> 閉著眼躺在床上，腦子里，白色的藥丸從櫥柜里盈盈地向我飄來，我感到它們就像野櫻桃一樣可愛，甘甜。</p><p class="ql-block"> 終于，我翻身下床，從櫥柜里取出兩片安眠藥，吞咽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熬到郭醫(yī)生回來的日子，我特意起了個早床，趕到醫(yī)院。</p><p class="ql-block"> 我的前面還有十來個病人，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不容易聽到叫我的名字，我激動地推門進去。</p><p class="ql-block"> “哪里不舒服？”郭醫(yī)生把手搭在我的脈上，兩眼盯著我問道。</p><p class="ql-block"> “失眠。”</p><p class="ql-block"> “有多久了？”</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了?！蔽艺f。</p><p class="ql-block"> 郭醫(yī)生微瞇縫著眼，凝神聽我的脈象。郭醫(yī)生把完脈，又看了我的舌頭，就開始給我開處方。</p><p class="ql-block"> “郭醫(yī)生，失眠能治好嗎？”我言語中透著焦慮。</p><p class="ql-block"> “能！不過你至少要吃半年的中藥，因為你都失眠十多年了，郭醫(yī)生停下筆，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我說道。</p><p class="ql-block"> 郭醫(yī)生的話像鋼珠落地一樣清脆有力，將我心底的疑慮和陰霾擊得粉碎，歡喜之情從心底陡然升起。</p><p class="ql-block"> 陽光穿過窗戶，細碎地灑落在郭醫(yī)生的身上，身穿白大褂的郭醫(yī)生頓時耀眼起來。</p><p class="ql-block"> 郭醫(yī)生給我開了七天的中藥，交代我要放松，服藥期間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p><p class="ql-block"> 藥是免煎的粉末，很方便，早晚一次。起初，并沒見到效果，晚上照樣失眠。吃到第七副藥的時候，晚上上床不到十來分鐘，我居然不自覺地睡著了，且一夜無夢，一夜無聲。</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我自然醒來。起床推開窗戶，清風攜帶著泥土的馨香迎面撲來。遠山頂上，云兒漸漸由白變成誘人的橘紅。</p><p class="ql-block"> 遵照郭醫(yī)生叮囑，我至少得吃半年的中藥。</p><p class="ql-block"> 找郭醫(yī)生看病的人很多，為了能早點看上病，我多了個心眼，頭天下午就把診療卡放在郭醫(yī)生的辦公桌上排好隊。（我住的小區(qū)就在醫(yī)院旁邊）</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我的睡眠正常了。我對郭醫(yī)生充滿了感激。那些失眠的夜晚至今讓我心有余悸。</p><p class="ql-block"> 我也很慚愧，因為之前對中醫(yī)的質(zhì)疑?，F(xiàn)在看來，說中醫(yī)神奇，博大精深，看來絕不是無地生有，虛假炒作了。</p><p class="ql-block"> 一次兩次的挖掘，豈能挖到一枚厚重的銅幣？</p><p class="ql-block"> 我擺脫了失眠，不再畏懼黑夜的到來。晚上，洗了澡，歡喜地爬上床，抱著枕頭，聆聽著窗外色形不同的萬千蟲子彈琴奏樂，而后在這種原始自然的和聲中酣然睡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