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唐至德三年（公元758年）九月初三，風煙歸望，叢菊又開。幾日后，便是重陽佳節(jié)。人已步入中老年，對于登高望遠、合家團聚的期盼更甚于從前。但是此時，顏真卿卻沒有絲毫過節(jié)的喜悅：他容形憔悴，枯坐于案邊，直至油盡天明。那飽蘸了濃墨的筆似有千鈞之重，帶著萬分的沉痛落于紙上：維乾元元年……</p> <p class="ql-block">這篇《祭侄文稿》，是他為安史之亂中慘遭叛軍毒手的從侄顏季明所作。既是祭忠義志士，又逢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顏真卿沒有說話，但是文字間壓抑著的狂風驟雨、滔天悲痛幾欲噴薄而出，錐心泣血，令人不忍卒讀。</p><p class="ql-block">自公元755年十二月爆發(fā)"安史之亂"至此時已有數(shù)年，戰(zhàn)火紛亂，民生凋敝。四海承平已久的大唐江山經(jīng)此劇變，一夕大廈將傾。聞范陽兵起，社會震蕩，諸郡城守多數(shù)望風而降，叛軍所到之處，河北諸郡紛紛倒戈。唯有時任平原郡太守的顏真卿和其兄長常山郡太守顏杲卿兄弟二人堅貞不屈，帶領(lǐng)極有限的兵力據(jù)城固守，抵死不降。顏杲卿的第三子、顏真卿的從侄顏季明彼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他卻已經(jīng)隨父兄投身到戰(zhàn)事之中，數(shù)次往來平原郡和常山郡之間為雙方傳遞情報。</p><p class="ql-block">顏氏素來是名門望族，自西晉迄唐，以詩書傳家，書法是歷代當世翹楚，更是不乏聲名顯赫的文化大家。五世祖顏之推生逢亂世，飽經(jīng)憂患，暮年攜全族遷往長安，總結(jié)一生際遇，著成《顏氏家訓》二十篇，教導(dǎo)后輩立身處世治學治家之道，至今享有“古今家訓，以此為祖”的盛譽。顏氏子孫亦嚴循家訓，盡是赤膽忠心、剛正不阿的忠烈之士。</p> <p class="ql-block">公元756年正月，叛軍史思明所部長驅(qū)直入，常山陷落。賊臣當?shù)溃恢?，顏杲卿帶領(lǐng)守城士兵血戰(zhàn)整整六天六夜，直至彈盡糧絕。顏季明隨父守城抗敵，被俘為人質(zhì)逼迫顏杲卿投降，寧死不屈，被當場割下頭顱；城破之后，安祿山勸降顏杲卿無果，將他綁在橋柱之上，割其血肉，顏杲卿渾身浴血，仍然痛罵不止，安祿山惱羞成怒，又勾斷了他的舌頭，一代忠臣最后氣絕身亡，含恨而終。顏氏全家三十余口人，無一人投降，盡數(shù)殉國，成滿門忠烈之悲壯。顏真卿得知親人罹難，悲憤交加，輾轉(zhuǎn)多方尋找尸骨，斷壁殘垣之間，那雙因悲痛和勞累而不住顫抖的雙手，最終只在一片焦土之中找到了他最疼愛的小侄子的頭骨。天地齊怒，草木含悲。</p><p class="ql-block">這篇《祭侄文稿》，通篇兩百三十四字，字字泣血，重如千鈞。顏真卿這位書法大家，將他的一顆心、全部感情盡數(shù)寄托于筆上，紅底黑字，宛如血幡。其中包含的憤怒、悲慟、掙扎、血淚跨越千年，依舊可以刺痛我們的心臟。</p><p class="ql-block">書寫伊始，顏真卿一筆貫之，墨色由重而輕，點畫凝重，由粗而細。顏氏有這種品性如"宗廟瑚璉，階庭蘭玉"的后輩，他是多么驕傲和欣慰，但是這樣的佼佼者卻慘遭叛軍毒手，而自己卻只能在兩年之后，堪堪收殮殘缺的骸骨，只以“清酌庶羞”祭奠。悲痛之下，墨色轉(zhuǎn)濃，他是多么希望兄侄可以在自己身邊，一同勝戰(zhàn)歸來，而不是“攜爾首櫬，及茲同還”啊。然"何圖逆賊間釁，稱兵犯順"，面對罪魁禍首的重重圍困，顏季明與父親“竭誠”固守，奈何卑鄙的同僚卻在太原傭兵不出，乃至無恥搶功，以至“孤城圍逼”，直接陷顏氏父子于孤立無援之境。</p><p class="ql-block">筆枯，再蘸墨，情緒遞進至觸目驚心--“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時，那幾近窒息的切膚之痛，以全文最為濃重淋漓的墨跡呈現(xiàn)紙上，此刻，孤憤已極。但是他未曾停筆，也愈發(fā)堅定，他的每一次蘸墨，寫下的字跡越來越長，枯筆、涂改也越來越多，他的神魂于茫?；脑g穿梭，嘶吼著，悲呼著，他問天道不公，他又義無反顧：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顏真卿悲慟之情已無法掌控，連續(xù)書寫六行之多，由開始的行草變?yōu)榇蟛?，萬般情感噴薄而出，觀者無不為之動容。筆仍未停，筆畫漸細，結(jié)尾處“嗚呼哀哉”一筆而下，細如蠶絲，想是書罷祭文肝腸寸斷已近脫力；但那又是顏氏滿門忠烈為挽大廈將傾的懸命一線， 虛如輕煙，卻又重如泰山。</p> <p class="ql-block">在后世，《祭侄文稿》享有“天下第二行書”的贊譽，但是作為一個以楷書稱著的大家，他是以怎樣的心境才寫出的這如此行書名作？他痛心、他悲憤，前有安祿山，后有李希烈，他恨這美好的盛世總遭叛軍賊子覬覦，孤城圍逼，父陷子死，他為至親殉國感到極度惋惜和悲痛，但他也與顏氏滿門忠烈一樣，選擇義無反顧地擋在了風雨飄搖的江山之前；他迷茫彷徨，他孑立于天地之間，敬問已日漸衰微的大唐國運，哪怕心中早有了一份不愿承認的答案……顏真卿以一個“文化人”的身份，毅然決然地站在了危難的最前沿，用生命捍衛(wèi)著千瘡百孔的唐朝，每一次都不是偶然，而是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但為大義，不辭萬死，他成就了中華文化的最高坐標，中國人最大的的驕傲，與這位文人息息相關(guān)。交集的情感、悲壯的精神于筆下驚起滔天風雨，終是化作一聲長嘯，穿越了千百年的治亂興亡、桑田滄海，來到了我們的眼前。</p><p class="ql-block">《祭侄文稿》，是個人傷痛的抒懷，更是一段歷史的厚重書寫。在唐朝紛繁的戰(zhàn)亂之中，顏真卿曾多次孤立無援，但在歷史長河之中，他卻并不孤單，與他站在一處的，是千百年來無數(shù)為追求民族團結(jié)統(tǒng)一，捍衛(wèi)精神根脈而不畏犧牲，力御外敵的賢臣名將、仁人志士，是無數(shù)中華兒女為追隨至高信仰和歷史使命，不辭赴死的頂天立地的民族氣節(jié)。也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有了這厚植千百年的精神根脈，中華文明才得以傳承至今--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寒霜烈日，可畏而仰哉。</p><p class="ql-block">因此，當這幅草稿在歷經(jīng)一千多年歲月和朝代更替之后仍保存下來時，任誰都會感嘆一句，此乃天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后記:</p><p class="ql-block">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叛軍李希烈攻陷汝州，圍困洛陽。在寫成《祭侄文稿》26年之后，顏真卿被任命為宣慰使，深入敵營力圖安撫說服叛軍。作為一個已年逾古稀的老人，他已經(jīng)清楚地明白去叛軍所部，不會再有歸期，但他沒有退縮，亦無抱怨。貞元元年（公元785年），顏真卿被叛軍轉(zhuǎn)移到蔡州龍興寺囚禁，他用標準的楷書留下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紙書帖《移蔡帖》。同年8月，顏真卿在多次拒絕投降后，被李希烈縊殺，用生命鑄成了時代的精神豐碑。</p><p class="ql-block">300多年后，宋代書法家黃庭堅到顏真卿當年遇難處憑吊，看到墻壁上顏真卿留下的題字時，撫今追昔，一時思緒萬千："余觀尚書死李希烈時壁間所題字，泫然流涕，魯公文昭武烈，與日月爭光可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