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們這代人”是共和國誕生前后出生的人,是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人。目前,這代人正在不斷老去。本文以個人的求學之路為背景,講述了“我們這代人”的經歷和奮斗,表明“我們這代人”的思考和情懷。謹以此文紀念東北師大附中674班同學相遇、相知六十周年,帽山集體戶兄弟姐妹們上山下鄉(xiāng)五十六周年。</span></p> <p class="ql-block">1972年,我在吉林省敦化縣馬號公社中學當老師。五月里的一天,我榮幸地接到公社通知,讓我準備參加東北師范大學入學選拔,并去官地公社接受縣領導的審查。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中真正是百感交集。</p> <p class="ql-block">我的中學母校是東北師大附中,考入附中就如同進了上大學的保險箱,多數(shù)附中學生的愿望不是可否考上大學,而是能否進京讀書。1964年,我從附中的初中考入高中部,心里想著的也只有讀大學。然而,那場不期而至的“文化大革命”卻徹底摧毀了我們的人生夢想。在歷經了兩年多的狂熱與消沉,堅定與迷茫后,1968年11底,我們成了落戶吉林省敦化縣馬號公社帽山村的知識青年。</p> <p class="ql-block">在漫長的知青歲月里,我們努力過、奮斗過。集體戶曾分別榮獲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和敦化縣學習毛主席著作先進集體。有兩名同學先后擔任過生產隊的副隊長,成了社員們的領頭人。有人做了民辦教師和“赤腳醫(yī)生”,有人當上了小木匠,甚至有人走上了飼養(yǎng)員、保管員等“重要崗位”。在這片青山綠水間,我們戰(zhàn)天斗地,揮灑辛勤的汗水,經受艱苦環(huán)境的磨煉,也消磨著寶貴的青春年華。</p> <p class="ql-block">在困境中,我一刻也不敢喪失自己的信念,不斷激勵自己奮發(fā)向上,絕不向命運低頭。知青歲月培育起我們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堅忍不拔的毅力,難難困苦讓我們更快地成熟起來。兩年半的集體戶生涯飛逝而過,為了創(chuàng)造條件走出小山村,爭取到更多的返城機會,1971年春天,我成了馬號公社中學的一名教師,今天,又終于看到了邁進大學校門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徹底地砸爛了舊有的教育體系,高等學校完全停止招生。1970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部分高等學校開始采用“新辦法”試招新生,即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和學校復審,不必進行入學考試。經過兩年試行,終于正式地開始推廣,由此,產生了一代具有中國特色的工農兵學員?,F(xiàn)在我接到了這個推薦入學通知,不禁欣喜若狂,重新激起了深藏在心底的大學夢想。</p> <p class="ql-block">到達官地的當天,候選學生們被要求全天集中,學習毛主席著作和語錄,并開展對“十七年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革命大批判,領導們則對“考生”秘密地進行“審查”和選拔。因為沒有考試成績作為硬指標,并且,審查和選拔是在不等額情況下展開,有的人必須入選,而另一些人是絕對不可能入選的,只能作為投票的“分母”。所以,權勢、金錢、裙帶和社會關系等都極大地影響了錄取的公平性,使得選拔和審查更像一場悄然進行的交易。對于像我一樣普通工農兵和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青年,既沒有驕人的社會背景,也沒有可靠的社會關系,最終只能落得被人頂替,為他人做嫁衣裳。我為自己的大學夢流淚。</p> <p class="ql-block">從官地公社悄悄返回,一切如常,我又開始了新的等待,但這次痛苦的人生經歷徹底喚醒了我心中求學的夢想,走進大學校門的希望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日子在期待中飛逝,也在等待中結果。1973年4月,國務院科教組發(fā)布了當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文件指出:“在政治條件合格的基礎上,要重視文化程度,進行文化考查”。據(jù)此,當年夏天,各地高等院校都進行了入學考試,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也做出了招收工農兵學員時進行文化考試的決定。這個消息對于原本可以不經過群眾的推薦和基層選拔,僅憑職權、金錢、私人感情和人際關系就能順利進入大學校門的人是沉重的一擊。另外,考生只有一個多月的備考時間,臨時補習文化課應付高考,談何容易?因此,1973年的高考報名人數(shù)較之上一年銳減。</p> <p class="ql-block">這一次,我又通過了群眾推薦和公社領導批準。文化考試就是我的節(jié)日。第一天考政治和語文。因為在公社中學的近兩年時間里,除了講授初中數(shù)學外,我還兼授二年級政治課,所以,對于當時形勢、“路線斗爭和階級斗爭理論”等均爛熟于胸。語文卷子是命題作文,給出三個題目自選,這更難不倒我。在公社當老師的課余時間里,我除閱讀了能夠收羅到的文學作品(包括一些經典名著)外,還自詡為文學青年,利用業(yè)余時間經常寫點兒小詩、短文,還有報告文學和短篇小說等,雖然屢遭省、市報刊退稿,但筆頭卻練得純熟。考試當堂,我寫了一篇小小說。這篇杰作反響很好,消息很快就傳遍招生小組和公社機關,名聲大噪。第二天,面對簡單的數(shù)學試卷,憑著在東北師大附中練就的深厚基本功,我毫無困難地給出了解答。</p> <p class="ql-block">等待錄取結果是漫長而倍受折磨的過程,好事多磨。6月30日,我們公社即將結束招考工作,廣播中傳來了“白卷英雄”的消息。遼寧考生張某某在理化卷上只答了三道小題,其余部分一片空白,在白卷的背面卻寫了一封給領導的信,說什么成績不好是因為“不忍心放棄集體生產躲在小黑屋里復習功課”。今天看來,此舉實屬咄咄怪事,當年卻被盛贊為“一封頗有見解、發(fā)人深省的答卷”,并對全國高校招生產生了很大沖擊和影響,致使一些學校不敢錄取高分學員,甚至出現(xiàn)了考分越高越沒有學校敢錄取的怪現(xiàn)象。幸虧敦化縣工農兵學員的錄取工作已基本完成,若重新來過工作量太大,況且,已有工作也完全是按照國務院文件精神執(zhí)行的。所以,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按“政審合格看文化考試成績”的方法錄取的,躲過了“白卷先生”的“反潮流”之難。</p> <p class="ql-block">1973年9月18日,東北大學(原東北工學院,以下同)舉行了七三年級(七六屆)新學員開學典禮,從此,我成為采礦系的一名工農兵學員,開啟了全新的人生旅程。當年,學校共招收新學員1925人,有二年以上實踐經驗、相當于初中畢業(yè)以上文化程度的普通班學員1506名。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口號是“上大學、管大學和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簡稱“上、管、改”)。學員們一邊上大學,一邊搞運動;一邊學習,一邊勞動,學校還安排了大量的社會實踐環(huán)節(jié)和廠礦實習內容,因此,學習時間經常被政治運動擠占,課余時間也被勞動和“教育改革”充斥。由于教育體制被完全打亂,課程設置被推倒重來,教學大綱不正規(guī),教學內容一直處于嘗試狀態(tài),教授和學生們都無所適從。我們千辛萬苦地走進大學,卻面臨如何完成學業(yè)的尷尬。</p> <p class="ql-block">十分幸運地,我的同班同學中有一個太原工學院某教授的兒子,入學不久,當絕大多數(shù)人還在按照學校的安排,拼命地補習高中數(shù)、理、化時,他就開始了艱難的自學之路。從高等數(shù)學到理論力學,從代數(shù)學到材料力學……不斷地更新。遵循他的足跡,憑借東北師大附中培養(yǎng)的自學能力和良好學習習慣,在入學的前半年,我系統(tǒng)地自學了高等數(shù)學和理論力學,又在此后的半年多時間里完成了復變函數(shù)和代數(shù)學等的自我教育。最艱難的是英語學習,從ABC字母表開始,不會發(fā)音,又缺乏聽、說條件,我采取的辦法是從背單詞開始,強化閱讀與理解,承受了一個大齡青年學習語言的艱難歷程。在那段難忘的日子里,我深知學習機會來之不易,百倍珍惜在學校的寶貴時光。如果白天搞政治運動,我就抓緊早晚時間讀書;如果社會活動占用了大塊時間,我就利用分分秒秒的零星時間和周末學習;在校時間被大量擠占,我就把假期變成學習時間。類似地,班級里一些基礎較好的同學也同樣能珍惜這次上大學的寶貴學習機會,量力而行地展開了一場無形的學習競賽。讓人啼笑皆非地,在那個近乎瘋狂的歲月里,學生在學校奮發(fā)學習,卻要遭到各種非難,甚至需要頂住政治壓力。</p> <p class="ql-block">1976年10月是畢業(yè)季。工農兵學員分配的基本原則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從工廠礦山來,回工廠礦山去”,只有少數(shù)同學,如知識青年身份等,可以參與統(tǒng)一分配。我面臨著新的人生選擇,這是命運攸關的選擇。當時,受到“文革”錯誤思潮影響,社會上最吃得開的是革命干部,工人是領導階級,貧下中農成分好,家里有孩子都愿意送去當兵,惟有包括老師在內的知識分子屬于“臭老九”。但我覺得,社會在進步,文明在發(fā)展,愚昧、野蠻和偏見終將煙消云散。十分慶幸地,我做出了正確抉擇,留校成了采礦系的一名教師。</p> <p class="ql-block">對于我個人而言,剛剛畢業(yè)后的兩年多是一個比較灰暗的時期。毛主席逝世,“四人幫”倒臺,社會巨變呼之欲出。1977年,我國高等學校恢復了招生考試制度,“七七級”和“七八級”本科生先后入校,社會上對工農兵學員的非議日漸增多,社會輿論幾乎一邊倒地指責工農兵學員基礎差、水平低,工農兵學員們承受的社會壓力越來越大,處境日益艱難。但是,工農兵大學生是特殊歷史時代的產物,任何個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身份。況且,工農兵學員中也不乏佼佼者和精英,甚至國之棟梁。值得指出地,在1972~1976年的“新五屆工農兵學員”中,我們七三級是首次,也是唯一一屆通過推薦和考試相結合招收的大學生。1978年,學校開始著手為青年教師補習基礎課,大家一邊工作,一邊聽課,結業(yè)一科,考試一科。隨著時間推移,學校試圖通過再學習和考試的方式重新給留校工農兵學員定崗的意圖也逐漸明了。我通過了全部考試,卻被分配到數(shù)學教研室,開始給本科生的高等數(shù)學助課。另一方面,作為剛畢業(yè)的青年教師,我們都渴望上課、教書、搞科研,但是,我畢業(yè)后卻被安排在采礦系當上了學生輔導員,兼任“開門辦學”小分隊黨支部書記?;叵霂啄昵?,高中沒畢業(yè)就被迫下鄉(xiāng)當知青,后來為了上大學而無奈地學習了采礦專業(yè),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卻又不能從事所學專業(yè),并可能成為終身教授本科生高等數(shù)學課程的教書匠。因為自己毫無數(shù)學天賦,也沒有系統(tǒng)地進行過數(shù)學專業(yè)學習和訓練,這個結果是可以預期的。我憂心忡忡,真正地感到一片茫然。</p> <p class="ql-block">1977年10月22日,廣播里傳出中央招生工作會議精神,宣布恢復研究生培養(yǎng)制度,熱情呼吁青年人報考。雖然,當年我正承受著兩地生活的不幸,如果再次成為學生,還將經歷多年的兩地分居,畢業(yè)后何時能解決這個問題也變得更加遙遙無期,每想到此處,便悲從心生……。但是,十年來,自己的命運始終攥在別人手里,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卻給了我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讓我能夠重新審視自己,奮發(fā)向上,把握命運。當時,我正帶領七六級工農兵學員在鞍鋼實習,報名和參加將在12月舉行的入學考試已經極其困難,所以,錯過了這次寶貴的機會。</p><p class="ql-block">1978年,我報名參加了東北大學采礦專業(yè)的研究生考試。事有湊巧,在考試的前三天,系主任找到我,讓我立刻回長春(我的故鄉(xiāng))為系里病危的某教授尋找免疫球蛋白。知道我在備考研究生,主任表示,可以根據(jù)情況酌情處理。我千辛萬苦地弄到了藥,在考試當天凌晨趕回沈陽,一身疲憊地參加了當天進行的考試??荚嚱Y果出來,卻讓人哭笑不得:除材料力學成績比標準成績低2分外,其余總成績和單科分數(shù)都滿足要求。看看系里,主任卻一言不發(fā)……。</p><p class="ql-block">經受了這次挫折,我并沒有氣餒,重新審視了形勢,確定了選擇新專業(yè)和重新規(guī)劃人生的,準備報考與采礦專業(yè)相近的礦山建設專業(yè),并<span style="font-size:18px;">進京讀書。考</span>試科目除政治和外語之外,基礎課的結構力學需要從頭學起,主要專業(yè)課也需要準備。</p> <p class="ql-block">丟掉幻想重新出發(fā),通過自學和不懈努力,1980年9月,我順利考入了中國礦業(yè)大學(北京)研究生部,成為礦山建設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自此,開始了嶄新的人生征程。我總結了幾年的學習和工作經驗,認識到基礎和專業(yè)基礎理論在塑造自己專業(yè)素質上的重要性,并發(fā)現(xiàn)對于采礦和礦建等傳統(tǒng)工程學科,經典力學及根植其上的工程力學理論具有根本性基礎作用。因此,在攻讀工學碩士學位期間,我對固體力學和流體力學曾下了很大功夫,涉獵了該學科的方方面面,包括高等結構力學、彈性力學、塑性力學、流變力學和斷裂力學,以及能量原理等等,特別對歸國名人陳教授力學專業(yè)研究生開列的英文書單上的影印本專著和教材,花費很大精力進行了反復閱讀。此外,還自學了有限變形理論和板、殼理論等,并深入研究了有限單元法和邊界單元法的原理和編程技巧。與此相應地,對于相關工程數(shù)學理論的學習也不敢放松,用加倍的努力去補償十年動亂中逝去的青春。這些努力為后來的工程力學博士學習,以及我的土木工程職業(yè)生涯奠定了堅實基礎。</p> <p class="ql-block">我參加博士生考試屬于一個意外。1983年4月,我從中國礦業(yè)大學畢業(yè)分回到東北大學,在采礦系巖石力學教研室當助教。這一次作為“人才”,學校給予了必要關注。1985年,歷經近九年的“兩地分居”的痛苦等待,我愛人王女士終于調入學校,并在研究生部(院)工作。</p> <p class="ql-block">1986年的一天,王女士打來電話,告知學校的博士研究生報名馬上結束,她已經替我報名參加當年的東北大學博士研究生考試(工程力學)。我心里暗自發(fā)笑:學什么、考什么都不知道就報名,況且,下周就要參加入學考試?女人臉皮薄,既然報了名,同事們就都知道了,不好收回的。在考試科目中,英語不需要準備,巖石力學是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從事的專業(yè)工作,也不需要為考試做準備。雖然主要專業(yè)課塑性力學和巖石力學采用英文出題和答卷,但自己彈塑性力學的功底比較深厚,應付考試應該不成問題。特別地,聽說我已報名,原來計劃報考我導師的學生們紛紛放棄,形成了騎虎難下的局面。我已別無選擇。當然,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革命和建設事業(yè)的飛速發(fā)展,國家需要更多科技人才,擁有博士學位也必將逐漸成為對高等學校教師的基本要求。社會劇變,中華振興,改革開放,適逢其時。我下定決心,迎接挑戰(zhàn),放馬一搏。</p> <p class="ql-block">1987年,教育部發(fā)文,同意有條件的學??梢圆扇≈?、外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方式培養(yǎng)博士生,所需費用由中、外雙方分擔。1988年8月,受美國南伊利諾伊大學Y. P. Chugh教授邀請,我踏上了出國留學之路。誰能想到,一個把璀璨青春留給了農村的知識青年,一個26歲走進大學校門,備受開門辦學的嚴重沖擊,歷經社會大變革前夜的彷徨與掙扎,36歲才取得碩士學位的工農兵學員,人過不惑之年,仍滿懷報國豪情,飄洋過海,踏上留學美國之路......。</p> <p class="ql-block">撫今追昔,求學夢圓。在漫漫求學路上,我以堅定信念和堅忍不拔的毅力,不懈追求、自強不息,實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自我完善,并推動了東北大學土木工程學科的改革與振興,為填補因十年動亂造成的科教人才斷層竭盡了綿薄之力。</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注</b><span style="font-size:15px;">:本文原名《圓夢求學路》,由本文作者撰寫,刋載于《東北大學1972-1976級同學百年校慶文集》,東北大學出版社,2023。此處略有很微小改動,并增加了Al插畫。</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