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柿子樹是何時長在我家院里的，我記不太清。奶奶說柿子樹是軟棗樹嫁接的，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我家房前屋后長滿樹。屋后長榆樹、槐樹、椿樹，一棵棗樹多半個身子懸在豬圈上空，一桿子敲下去，豬們“哼哧哼哧”拱過來，一腳腳將青紅的大棗踩進(jìn)豬糞里。我家土院里五棵高大挺拔的槐樹，一棵踞守院東邊，四棵呈口字型列隊院當(dāng)中。院西則長著一棵柿子樹。</p> <p class="ql-block"> 這可是個寶貝，爺爺說全村也只有三家院里種柿子樹。</p><p class="ql-block"> 爺爺冬天給柿子樹裹草簾子，樹樁、枝干，打扮得像地里嚇唬麻雀的稻草人。奶奶把淘米水、洗衣服水全潑在柿子樹下。柿子樹見風(fēng)就長，長得舒展硬朗。春天槐樹、榆樹的枝頭騰起淺淺一層綠霧時，柿子樹還光禿禿的，向天舉起裸露的樹杈。柿子葉仿佛一夜之間長出來，直愣愣擎在枝梢，一片、兩片、三五片，稍不留神，就張開無數(shù)圓圓的綠手掌。圓滿而豐潤的葉片讓柿子樹看上去精神抖擻，不像槐樹那般，細(xì)碎的葉子漏下斑駁的陽光，晃動滿院亮亮的“眼睛”。奶奶坐在柿子樹下穿針引線納鞋底，像坐在一把密不透風(fēng)的巨傘下。</p><p class="ql-block">柿子樹開花了，長青疙瘩了，奶奶的絮叨從春一不小心滑過夏，溜進(jìn)秋天。大人們起早搭黑忙種地，爺爺扛镢頭挑籮頭開荒地，我們小孩子蹦蹦跳跳上學(xué)校，只有把院子當(dāng)自己天地的小腳奶奶，時刻關(guān)注柿子樹，陪她度過四季春秋。我們將忙碌的目光投向每天必經(jīng)的柿子樹時，樹上已掛滿圓溜溜的小燈籠，綠的葉，紅的果，張揚(yáng)在金秋高遠(yuǎn)的藍(lán)天白云之下，那般引人注目，那般喜氣洋洋。爺爺豎起兩根手指頭，想想又?jǐn)J出三根，兩百多，還是三百多？奶奶癟癟嘴，扯開牙花子笑，哪能數(shù)得清，風(fēng)一刮就亂了。我拾起小瓦片砸向柿子樹，奶奶一把揪住我，小祖宗，澀的，不能吃。卸柿子要一枝一枝掰折后摘，不像卸黃梨，得一個個站在樹上摘。奶奶踮起小腳從二樓窗口探出身子，腿腳麻利的爺爺“蹭蹭蹭”蹬上云梯，一個拿剪刀剪，一個用鋸子鋸，碩果累累的柿子樹很快被拾掇成個“半殘”模樣。奶奶說柿子樹越折越長，來年又會枝葉稠密。奶奶將柿子分分揀揀，個頭大的、品相好的分給左鄰右舍，剩下的擺在窗臺上曬，蓋在溫缸里暖。暖熟的柿子嘎巴脆甜。曬軟的柿子，揪掉柿柄，用嘴一吸，甜糯綿軟的感覺瞬間襲擊味蕾，人一下柔軟下來，世界如此溫柔而美好。</p> <p class="ql-block"> 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的一個秋天，我家打院墻，鋪缸磚院，殺掉五棵大槐樹。站在落光葉子的柿子樹前，父親猶豫不決。殺樹的中年漢子正殺得興起，提著電鋸喘著粗氣替父親做主，殺了吧，這么大一棵，多影響采光。柿子樹隨“滋滋滋”旋轉(zhuǎn)的電鋸應(yīng)聲倒地，留下個八斗缸粗的老樹圪樁被父親用缸磚圈起來。爺爺走了，奶奶去了，院里的樹全殺了，父親再不用提著大掃帚掃整個秋冬都掃不凈的落葉。陽光無遮無攔傾瀉在空蕩蕩的院子里。</p> <p class="ql-block"> 沒承想，第二年春天，從老樹圪樁上抽出幾條新枝，長出幾片葉子。方正板硬的院子猛然被這一縷鮮活照亮。父親欣喜地留下一枝粗壯的，剪掉多余的幼枝。老樹圪樁以新生的方式迎接陽光。當(dāng)柿枝長成粗壯的一株時，父親從南坡鋸來柿子枝嫁接其上，說從根上長出的枝條本質(zhì)上還是軟棗樹。還說這次不是奶奶的鏡面柿，而是個大、汁多、肉厚的牛心柿。柿子樹生長極快，從一枝到一株再到一樹，從獨(dú)樹一幟到枝繁葉茂再到開花結(jié)果，不過三四年光景。被鄉(xiāng)村城市化進(jìn)程整得失去土地的母親，在柿子樹周圍擺上盛滿糞土的編織袋種菜。種菜、澆菜、摘菜，看柿子樹開花、結(jié)果、落葉，漸漸成為年邁父母的生活日常。</p> <p class="ql-block"> 年至暮秋，母親喊我回家拿柿子，說親戚朋友、鄰居都送過去嘗了鮮?？粗切┦⒎旁谒芰洗⒓埾淅稂S橙橙圓騰騰的柿子，我的心莫名感動。歲月流逝，時光輪轉(zhuǎn)，記憶已歸塵土，情景如此相似！淚目中，爺爺挑著籮頭、奶奶系著圍裙穿過柿子樹的橙黃，喜笑盈盈向我走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