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人生記憶是從姥姥開始的。</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晚上,一間草房里,昏暗的燈光下,靠著墻角的床上,姥姥懷抱著我坐在被窩里,兩只手還沒閑著,不停地把棉花里的棉籽剝出來。</p><p class="ql-block">還是那個冬天。早上醒來,姥姥就把熱呼呼的紅薯送到我手里,我就在暖暖的被窩里吃起來。</p><p class="ql-block">這是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也是我幼年時最溫馨的記憶。</p><p class="ql-block">這個時候我多大?兩歲多?還是三歲多?</p> <p class="ql-block">我記事起家里就只有姥爺、姥姥我們仨。</p><p class="ql-block">我是怎么到的姥姥家?姥爺姥姥始終只字未提,在我長大成人后,父親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還是我大姐講的最詳細。</p><p class="ql-block">那年是雙樓街的一個廟會,親戚們齊聚我家,其中有兩家都沒有子女,她們都想把我抱走,一個個教我叫她“媽”,我都欣然接受,一個個叫她們“媽”。兩歲多的我,還不明白叫她們“媽”意味著什么吧,是不是當成了游戲?當時,我媽正懷著孩子。也許是父母已經(jīng)有了把我送人的念頭,姥姥坐不住了,她要求把我?guī)ё撸⑶腋郊恿艘粋€條件,說:“這個就不再送回來了”。父親答應了。</p><p class="ql-block">原來,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在姥姥家長住過,特別是我大姐,一住就是四年,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才把她接回家。對于我,也許姥姥會想,既然要送人了,還不如自己養(yǎng)著呢。便和父親談了條件,不但要帶走,并且不再送回去了。</p><p class="ql-block">廟會這天,姥姥把兩歲多的我?guī)Щ丶?,從此,我的人生軌跡被改變,我的命運也隨之改變。</p><p class="ql-block">在我們兄弟姐妹中,我是老五,大哥大姐出生后,自然是很鄭重的起了名字,到了二姐二哥,便由奶奶隨意叫了個劉妮兒、劉娃兒。我農(nóng)歷四月初八出生,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剛趕上村里發(fā)放救濟糧,我家去領(lǐng)糧食,說家里多了一口人,剛生了個小女孩兒,村干部說,這個小妞生的真是時候,并開玩笑說:“起名叫‘緊攆兒’吧”。家里人并沒有叫我“緊攆兒”,奶奶和父親叫我“小閨女兒”,印象中媽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姥姥家的左鄰右舍都叫我“小妮兒”,姥姥叫我“妮兒”,這個叫法姥姥始終沒改過,即便是在她的主導下,為我起了個大名“李鳳云”。</p> <p class="ql-block">姥姥家是個大院子,住著我姥爺、三姥爺、四姥爺三家(大姥爺在最北邊,用一道墻隔開,單獨一個院子)。院子的最南端有個半截土洞,里面是一盤石磨,我們把這個地方叫磨道,磨道前是一小塊空場地,天熱時,院子里的人會在這里乘涼。那天,姥姥和我還有院子里的其他人,聚集在磨道前,等來了一位年輕女子。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好看的女人。那時鄉(xiāng)下女人都穿帶襟布衫,寬褲腿,大腰褲,而她穿的是小腰褲、窄褲角,淺灰色的褲子,白色對門上衣,短發(fā)頭,手里拿著一個小冊子。原來,她是普查人口的工作人員(新中國第一次人口普查)。在登記我的名字時,她覺得叫“妮兒”不太好,就為我起了個新名“鳳云”,姥姥作主,登記為“李鳳云”,隨了我姥爺?shù)男?,戶籍為新寨村史溝(姥姥家)。三歲多的我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我有了新名字,我叫李鳳云。</p><p class="ql-block">從此,我的出生地大隗鎮(zhèn)雙樓村沒有了我的戶口,兄弟姐妹七個,六個姓劉,唯獨我一個姓李。我在姥姥家扎下了根,我的成長,我的喜怒哀樂,還有我的思念,都與姥姥姥爺連在了一起。與史溝連在了一起。</p> <p class="ql-block">天花是一種很兇險的傳染病。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天花疫苗,叫種牛豆,俗稱“種花”。我們這代人大多種過牛豆,終身免疫。1979年,天花在全世界消滅,天花是唯一被人類徹底消滅的傳染病。沒了天花,可痳疹、水痘仍是嬰幼兒中常見的傳染病,當時還沒有疫苗,小孩子大多會有一劫,我便是其中一個。我被痳疹病毒感染,發(fā)高燒,這在當時是小孩子的常見病,大人們對這種病的癥狀比較了解,燒三天,出三天,退三天。民間也有治療的“偏方”。姥姥用厚被子把我捂上,讓出汗退燒。厚厚的被子把我捂地嚴嚴的,我在被窩里大哭大鬧,出了不少汗,倒也真的退燒了。</p><p class="ql-block">為了讓疹子快點出齊,姥姥搬動家里的水缸、地上放的盆盆罐罐,逮一些“濕濕蟲”讓我喝下去,說是濕濕蟲身上有兩排腳,爬地快,喝下去疹子就出的快。</p><p class="ql-block">痳疹是傳染病。后來,我和其他被感染的小孩子被集中在離我家不遠的付明舅家,怎么治療的我沒有印象,只記得過了幾天,姥姥用小被子把我包的嚴嚴的抱回了家,姥姥說,害疹子剛好時怕風。</p> <p class="ql-block">舊社會,中國人靠力氣生存,土崖上挖條洞就是家。一條溝,溝里再有一條小河,就是理想的居住地。我姥姥家所在的史溝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李家,付家,劉家,趙家,陳家……依地勢,一個溝窩兒就是一個家族,排列在小河兩岸。兩個家族相距大多幾百米開外,其間是羊腸小道,要么沿著溝邊,要么沿著河邊,路面坑洼不平,裂礓、石頭隨處可見,小孩子摔跤是常有的。一天,我從付明舅家出來跑步回家去,被什么東西絆倒了,一跤摔下近兩米高的巖頭,掉到河邊的竹園里,摔壞了右腿,姥姥就背著我到五里外的村莊找人“接骨”。當時天比較冷,那家人在屋里燃起一堆柴火??,一位大伯在火堆旁為我治療,疼得我大呼小叫,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脫臼了吧。</p> <p class="ql-block">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差,史溝上下幾十家沒有一家行醫(yī)的,看病要到五六里外的另一個村子找醫(yī)生。</p><p class="ql-block">農(nóng)村衛(wèi)生條件極差,我小時候,常常鬧肚子,有時還會有蛔蟲,過段時間就會肚子疼,姥姥總是抱著我到外村去求醫(yī)。有一次,姥姥抱著我去老砦看醫(yī)生,路上,姥姥說:“看看!都打腿了!”我長高了,姥姥抱著已經(jīng)很不方便,有些吃力了。</p><p class="ql-block">小時候,不知道多少次,姥姥把我抱來抱去,背來背去求醫(yī)問藥。</p> <p class="ql-block">姥姥叫徐玉梅,娘家在曲梁鄉(xiāng)牛集街(姥姥娘家的后人中有兩個侄子,大的叫徐書成,小的叫徐永昌,再下一代人的名字就不知道了。)。十八歲那年,姥姥嫁給我姥爺,成為我姥爺?shù)钠?、我媽的娘。當年,我媽已?jīng)七歲了。</p><p class="ql-block">姥姥不是大家閨秀,恍惚覺得她很早就沒了爹娘,要不,也不會嫁給一個大她十幾歲,還帶著一個孩子的男人。況且,牛集離史溝十幾里路,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遠嫁了。</p><p class="ql-block">姥姥曾經(jīng)生過兩個兒子,都夭折了。后來,姥姥因病服了一種藥,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媽成為獨生女。</p><p class="ql-block">姥爺叫李頭,高高的個子,身強力壯,精明能干,還有一手編織的好手藝。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看姥爺破竹子,在學習“勢如破竹”這個成語時,我理解的快,記的也牢。</p><p class="ql-block">姥爺曾經(jīng)當過甲長,也曾經(jīng)是家長。甲長是民國時期最小的“官”,相當于現(xiàn)在的村民小組長吧,最基層管事的。家長可是一大家人中最大的“官”。舊時代,崇尚大人口。姥爺?shù)苄炙膫€,一大家子幾十口人一個鍋吃飯,姥爺是家長。解放后,弟兄四個分了家。</p><p class="ql-block">因為姥爺能干,家境也算殷實,姥姥嫁給姥爺后,生活環(huán)境輕松,把家,把自己都打理的干干凈凈。</p><p class="ql-block">1957年下半年,姥爺?shù)难劬σ幌伦涌床灰娏恕@褷斦f他得的是“氣蒙眼”,又得了高血壓。姥爺為什么生氣,我至今也不明白。姥爺四處求醫(yī),都沒有效果,姥爺失去了勞動能力,我年僅六歲,三口之家的擔子,由姥姥一個人挑了起來。</p> <p class="ql-block">1959年開始,連續(xù)三年自然災害。全國因饑餓死亡的人口約為250萬人。我家東邊是條與史溝平行的一條溝,南邊是條與史溝垂直相交的一條溝,兩條溝都沒住人家,這兩條溝的溝溝窩窩里,常能看到夭折嬰幼兒的衣物、瓦罐,甚至小孩子的尸骨。</p><p class="ql-block">1960年,為了活命,我媽帶著我二姐、二哥和兩個弟弟到外地討荒要飯,當時,我大哥已經(jīng)特招為飛行員,大姐在高中讀書,父親和奶奶留守在家。我若在父母身邊,必然是要去討荒要飯的,可我在姥姥家,照常上學。</p><p class="ql-block">姥姥姥爺忍饑挨餓,吃野菜,吃樹葉,吃樹皮,省出點食物,盡量不讓我挨餓。可姥姥姥爺嚴重營養(yǎng)不良,加上饑不擇食,吃下去的東西有些甚至是有毒的,姥姥姥爺?shù)哪_腫的發(fā)亮,鞋子都穿不上,盡管如此,姥姥仍然每天下地干活掙工分。</p><p class="ql-block">也是我少不更事,有一天,因為飯實在難吃,我哭著去上學,姥姥沒有怪我,而是站在院子里大聲發(fā)牢騷,怨天怨地。這是姥姥唯一一次發(fā)牢騷,講怪話。</p><p class="ql-block">姥姥不愛說話,從不說東道西,不聊家長里短,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也只字不提。</p><p class="ql-block">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初級階段,斗爭對象是地富反壞右,史溝隊大多是貧下中農(nóng),中農(nóng)成份的也只有一兩戶,沒有要斗爭的對象。但是,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有活把子,因為我姥爺當過甲長,盡管姥爺并沒有做過惡,還是被列為斗爭對象,集中在大隊參加學習班。我家離大隊四里多路,姥姥每天三次去給姥爺送飯。即使我星期天在家,姥姥也不讓我去送,姥姥提著飯罐,走在河邊小路上的背影,我終生難忘。</p><p class="ql-block">后來,生產(chǎn)隊也開批斗會,不但姥爺被批斗,姥姥也受到株連,和姥爺一起被批斗。</p><p class="ql-block">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從學?;氐郊視r,屋里已經(jīng)上了燈,昏暗的燈光下,姥爺靠著床頭,苦喪著臉半躺著,姥姥坐在地上流眼淚,桌子上放著的像是毒藥,他們說沒法活了。我見狀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姥爺厲聲說:“哭啥哭!”我蹲在門口的地上,哭的更厲害了,一直哭。過了一陣子,姥爺姥姥總算動搖了服毒的念頭,收起了桌子上的東西。后來我常想,我真傻,光知道哭,幸夸姥爺姥姥改變了主意。</p><p class="ql-block">姥爺姥姥受了多大的委屈才產(chǎn)生了死的念頭?平時溫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文化大革命中,總會有個別“積極分子”,即使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nèi)詴褂靡恍┻^極的手段來羞辱人,摧殘人。批斗會總在我不在家時進行,這些場面我從未見過,后來,有好心人星星點點向我透露,可姥姥姥爺從來不說。不管有多大委屈,他們都默默地忍受,姥姥依舊下地干活掙工分,回到家里仍然操持著家務。</p> <p class="ql-block">姥姥是放過腳的人,可她仍是一個小腳女人,一個弱女子,千辛萬苦,撐起了三口之家。</p><p class="ql-block">自從姥爺?shù)昧搜奂玻矣忠恢鄙蠈W,家里缺少勞力,只有姥姥一個人掙工分,年年都是缺糧戶,再怎么省吃儉用,一年分得的糧食只能維持半年。為了養(yǎng)家糊口,姥姥起早貪黑,利用下工時間,在我家的洞頂上,在溝溝窩窩里開荒種地,能收一點是一點。</p><p class="ql-block">有時候,姥姥開荒也會“選錯地方”。一天,我看到姥姥呆呆的坐在我家小河對面的河邊上,和河對岸一家的男主人對峙著。姥姥在河邊的荒地上開墾出一小片地,想種點什么,可男人說那是他家的地邊,不讓種,姥姥白費了力氣。</p> <p class="ql-block">那些年,我家不但缺糧,吃鹽燒煤也很困難,更何況還有我上學的費用。姥姥曾經(jīng)養(yǎng)過兔子,養(yǎng)過羊,也養(yǎng)過豬,賣點錢維持生活。姥姥從來沒有養(yǎng)過成豬,總是買個小豬仔,喂成半大子就賣掉,僅憑刷碗水和野草畏不成大豬。賣個半大子豬已經(jīng)是筆大收入了。姥姥會用這筆錢買燒煤,買回燒煤,總是先把借鄰居的煤還回去,難忘姥姥挎著煤籃子送煤的樣子。</p><p class="ql-block">姥姥每天三晌下地干活,回家時手里從來沒有空過,兔子草,羊草,豬草,都是她手里的東西,地上一根柴火把兒她都撿回家。鄰居付明舅舅,當年的生產(chǎn)隊長多次夸我姥姥:“二大娘真是勤快人,回家就沒空過手?!?lt;/p> <p class="ql-block">十二歲,我在讀小學六年級,這在我們居住的上下溝幾十戶人家的女孩中,我是唯一的。當時農(nóng)村家長觀念陳舊,重男輕女,認為女孩子沒必要多讀書,加上生活所迫,有的女孩子從來就沒進過學門,有的也只是讀上一兩年,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就行。那個年代,就連男孩子,讀完小學的也不多。</p><p class="ql-block">十二歲,在當時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了,能干點活了,我們家生活這么困難,姥爺動了讓我退學的念頭。</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姥爺在我家土洞的煤火臺上坐著取暖,對我說:“別上學了?!?lt;/p><p class="ql-block">“不上學?這怎么行!”我的內(nèi)心在抗拒,一言不發(fā)。</p><p class="ql-block">姥爺又說:“以往閨女都不上學,你看咱隊的閨女現(xiàn)在也都不上了,不也過了!”我仍然不言不語。</p><p class="ql-block">我照常去上學。</p><p class="ql-block">后來,姥爺再沒提過讓我退學的事。</p><p class="ql-block">1964年,我考上初中,這又成為我們新寨大隊唯一上中學的女孩子。</p><p class="ql-block">本來,我該在1967年初中畢業(yè),因為文化大革命,直到1968年,我仍然在上初中。一天,姥姥對我說:“生產(chǎn)隊開會,隊長說:‘有的戶,家里沒勞力,缺糧,還上學!’是說咱的吧?”是啊,我心里明白,全生產(chǎn)隊也只有我們一家是這種情況,可我沒回姥姥的話。</p><p class="ql-block">我繼續(xù)上學,我們家仍然是缺糧戶。</p><p class="ql-block">為了能多分點糧食,姥姥把她親手在屋門前栽的一棵國槐樹轉(zhuǎn)給我大舅(我四姥爺?shù)膬鹤樱?,把大舅家的工分轉(zhuǎn)移到我家一部分,那一季,我家吃上了平均標準。</p><p class="ql-block">初中畢業(yè)后,我又上了高中。1972年2月,我去上大學,家人只有姥姥一人送我。姥姥把我送過門前的那條河,目送我爬上溝坡。</p> <p class="ql-block">我大學畢業(yè)后,一位常和姥姥一起聊天的李大娘對我說:“你能一直上學,多虧了你姥姥。”想必她們聊到了我上學的前前后后。盡管我不知道其中的細節(jié),但我知道,姥姥承受了多種壓力,一個人默默付出,千辛萬苦成全了我。</p><p class="ql-block">姥姥不識字,也不知道讀書的重要性,只是因為我喜歡,再艱難,姥姥都護著我。為了我,再苦再累,姥姥都自己扛著。</p><p class="ql-block">上初中時,每個星期天的上午都要推磨,準備下周我去學校要吃的面粉或者玉米糝。我最怕推磨,推不了幾圈兒就開始頭暈,難受,姥姥就讓我躺在磨道外的地上休息,她一個人吭哧吭哧推大半天,把面磨完。</p><p class="ql-block">我小的時候干不了什么,等我長大了能干點活時又常常不在家。上初中的前兩年,寒暑假期間,我還能幫姥姥干點活,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參加了學校宣傳隊,就很少有假期了,要么排練節(jié)目,要么下鄉(xiāng)演出,有一年還在大年初一下午返校,姥姥從不抱怨,總是及早把我去學校要帶的東西準備好。</p><p class="ql-block">小時候,姥姥最喜歡帶我走親戚,回娘家,可她也有無奈把我?guī)г谏磉叺臅r候。1957年興修水利,姥姥被派往離家二十里外的地方修水壩,姥爺在家,可他有病不能照顧我,姥姥只得把我?guī)У焦さ厣?。我跟著姥姥睡地鋪,吃大鍋飯?lt;/p><p class="ql-block">上六年級時,我開始叛逆,不愿再跟姥姥去走親戚,那年春節(jié),姥姥自己回的娘家,姥姥以為過年沒為我做新衣服,我才不去的。第二年,姥姥省吃儉用,攢錢買了一塊黑底帶大花的布料,為我做了一條大花棉褲,已經(jīng)上初一的我,實在不好接受這種穿戴,硬著頭皮跟著姥姥去了他叔叔家。此后,我再沒有跟著姥姥走親戚,直到高中畢業(yè),我才又一次和姥姥一起回娘家。</p><p class="ql-block">我高中畢業(yè)時,仍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學還未招生,我在大隊做了廣播員,掙的工分多了,每月還有三塊錢的補助費,生活條件有所好轉(zhuǎn)。那年冬天,姥姥娘家有廟會,我為自己做了件淡藍色帶小白點的新式棉襖,織了一頂很“新潮”的毛線帽,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主動要求和姥姥一起回她娘家。</p><p class="ql-block">時隔六年,姥姥又一次帶著我回娘家,姥姥很高興,一下子走了三家親戚,其中一家,我還從來沒去過。</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自己和老親戚之間話題會少,就帶了毛線、毛衣針,他們聊天,我織毛衣。</p><p class="ql-block">從我兩歲多起,姥姥就帶著我回娘家,而這一次,我和從前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我完成了人生最初的“十八變”。當時,農(nóng)村高中畢業(yè)的女孩子還很少,我也算是個有文化的人,加上穿戴相對新潮,又展示了自己的編織手藝,這些都成為親戚們夸獎我的由頭。聽著親戚們的贊美,姥姥像是“功成名就”,一臉的幸福。</p><p class="ql-block">從小到大,不管干什么,姥姥都盡量隨我的意,可有時候,姥姥也是有想法的,比如婚姻。</p><p class="ql-block">根據(jù)我家的情況和當?shù)氐牧晳T,鄉(xiāng)親們大多認為我該招個上門女婿,有一年,就有人上門提親,我從學校回來,姥姥試探著跟我說起這件事,我的臉色很快沉下來,一言不發(fā)。姥姥立馬把話打住,此后,姥姥再沒在我面前提過有關(guān)婚姻的事。姥姥何曾不想讓我招個女婿到家里來?可姥姥理解我的“一言不發(fā)”。</p><p class="ql-block">盡管姥姥不再提我的婚事,可姥姥在默默地為我準備嫁妝。姥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煤油燈下紡線,在鄰居家借機織布,姥姥為我織的兩條棉布床單,我至今仍然珍存。</p><p class="ql-block">兩塊銀元,是姥姥最后留給我的禮物。</p><p class="ql-block">兩塊銀元是姥姥在舊社會就保存下來的,后來的二十多年里,姥姥過著艱辛的日子,再怎么吃苦受難,姥姥都沒舍得把銀元賣掉,更難想象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經(jīng)歷了破四舊,再加上姥爺姥姥挨批挨斗,姥姥是如何提心吊膽把兩塊銀元保存下來的。</p><p class="ql-block">兩塊銀元,蘊含的是姥姥生命里的愛和溫暖。</p> <p class="ql-block">我在姥姥姥爺身邊自由成長。</p><p class="ql-block">姥姥對我從來沒有說教,有的只是言傳身教。姥姥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帶給我的是傳統(tǒng)觀念和習俗。</p><p class="ql-block">我家有一條土洞,土洞正中頂上有裂縫,用一根木頭頂著洞頂,依這根木頭為界,用席子立了隔墻,分成里外屋。屋子進門右手邊是煤火臺,屋中間靠隔墻放著一個小方桌,桌旁有個半高的木凳子,那是姥爺?shù)膶W?,即使姥爺不在家,姥姥和我從來都不會坐上去?lt;/p><p class="ql-block">姥爺從外面回來,只要坐在他的凳子上,就習慣性地拿出煙袋,抽袋煙。姥爺只要一坐下,姥姥就會拿出一節(jié)麻桿(麻在泥里漚上一段時間后,皮剝下來打麻繩,漚過的麻桿點著后只燃燒,沒有火煙),在煤火上點燃后讓我送給姥爺。后來,我個子長高了,也會在煤火上點燃麻桿了,給姥爺送麻桿火就由我自己完成,當姥爺坐在他的位子上把煙袋鍋裝滿時,我已經(jīng)把麻桿火送到姥爺面前。</p><p class="ql-block">我家的每一頓飯,第一碗一定是端給姥爺?shù)?。一直以來,飯桌上年輕人或者小孩子先動筷子,我就很不習慣。</p><p class="ql-block">年來節(jié)到,姥姥都按風俗習慣去上墳,有一座孤墳姥姥是一定會去燒紙送錢的,那是我媽的娘,我姥娘。這對一般人來說,是很難做到的。(姥娘過世時太年輕,進不了家墳)</p><p class="ql-block">1978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六,八十三歲的姥爺過世,因為我有孕在身,姥姥一手料理了喪事,一個月后,姥姥離開了家,隨我居住,為我操持家務,照看孩子。</p> <p class="ql-block">1985年冬天,姥姥說心里難受,我?guī)タh醫(yī)院看醫(yī)生,確診為心房纖顫。近幾年,我才知道,房顫是一種較嚴重的心律失常,房顫的發(fā)病率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加,并且容易出現(xiàn)并發(fā)癥腦卒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復律治療方法,即使不能復律,也能用藥物控制,防止血拴形成??僧敃r醫(yī)療水平低,現(xiàn)在看來,當時姥姥的心律并未恢復正常,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后,感覺好了便出院回家,醫(yī)生沒有交得注意事項,更沒有服用防止血拴形成的藥物,我還以為姥姥的病已經(jīng)治愈,沒想到,姥姥血拴形成。1986年元月2號清晨,姥姥起不來床,中風了。一周后,姥姥深度?迷。再也沒有醒過來。</p><p class="ql-block">1986年元月12號,農(nóng)歷臘月初三,姥姥走了,終年73歲。</p> <p class="ql-block">姥姥走了。</p><p class="ql-block">我舍不得姥姥,姥姥也舍不得我。姥姥走后的前幾年,要不了幾天,我就會在夢中和姥姥見面。多少次,我是在夢中見到姥姥后哭醒的。有時候,我在夢中見到姥姥,會驚喜:原來姥姥還活著,醒來又會難過一陣子。有時候,我也會勸自己,就在夢中相見吧,全當姥姥還活著。三年以后,我夢見姥姥的次數(shù)逐漸少了,但每年仍不少于二十次。二十幾年后,每年仍會夢見姥姥三五次。奇怪的是,每年臘月初三以前,我都會夢到姥姥。我從夢中醒來,下意識地想到,今天是幾月幾日?趕緊看看日歷,原來離臘月初三很近了。</p><p class="ql-block">姥姥走后,每年的臘月初三,不管天氣多么惡劣,雪下的再大,路再滑,我都要去給姥姥上墳,我想,姥姥在那兒等著我呢。</p><p class="ql-block">2015年以后,我冬天在海南,只得委托弟弟去給姥姥上墳。弟弟最了解我的心思,每次去給姥姥上墳后,第一時間就會把電話打給我,他總給姥姥說:“我三姐不在家,我來了?!?lt;/p> <p class="ql-block">姥姥走了,姥姥留給我的是善良,是勤勞,是堅韌,是擔當,還有姥姥的胸懷。</p><p class="ql-block">姥姥愛干凈,穿著得體。姥姥始終留著齊耳短發(fā),額頭的右上角有個梅花般的肉瘤,在我眼里,在我心中,那就是一朵梅花!</p><p class="ql-block">姥姥,我心中的不朽!</p> <p class="ql-block">2024年1月12號臘月初二完稿。</p><p class="ql-block">2024年10月18號制作。</p> <p class="ql-block"> 后記</p><p class="ql-block">五年前,我看到了《呼嘯山莊》的那段經(jīng)典結(jié)尾。</p><p class="ql-block">“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流連!瞅著飛蛾在石楠叢和藍鈴花中飛舞,聽著柔風在草間吹動,我納悶有誰會想象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面的長眠者,竟會有不平靜的睡眠。”</p><p class="ql-block">這段話對我觸動很大。我們的祖輩先人長眠于地下,在后代子孫中,有誰還知道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他們是平凡人,但他們也有不平凡的人生,他們走了,便帶走了自己的全部。我姥爺姥姥已經(jīng)帶走了他們的大部分,如果我走了,姥爺姥姥就徹底消失了。</p><p class="ql-block">記住的才可以活著。</p><p class="ql-block">今年元月13號,農(nóng)歷臘月初三,我不能親自去給姥姥上墳,就趕寫了《姥姥,我心中的不朽!》這篇文章,作為獻給姥姥的祭禮。姥姥,我心中的不朽!也希望姥姥活在我的子孫后代中!</p> <p class="ql-block">(我讀初中時,曾經(jīng)去過想把我抱走的兩家。一家在大隗鎮(zhèn)底下灣,我遠房姑姑家,她家還是抱養(yǎng)了一個漂亮的女孩,比我小兩歲。一家在老砦村,是我一個大伯家,他們家仍然只有老兩口。)</p> <p class="ql-block">2024.10.18</p> <p class="ql-block">于兆敏老師是開封文化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高級講師,我把《姥姥,我心中的不朽!》一文發(fā)給于老師,請他指導。于老師有肯定,有鼓勵,有繳勵,有指導,謝謝于老師!</p> <p class="ql-block">2024.10.2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