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姐姐來喊我,我是聽到了,愣是閉著眼睛沒啃聲。母親又來喊我,我應了一聲,迷迷糊糊感覺自己正牽著毛驢往家走呢。父親忽然一聲,我清醒了,急忙起身穿好衣服下了床。</p><p class="ql-block"> 我似乎從來沒有這么早起過。</p><p class="ql-block"> 麥子已經(jīng)裝好了。兩頭毛驢兒戴著籠嘴,一左一右被短繩扯在一起,父親正忙著給它們套鞍件。母親把裝面的袋子卷在一起,不放心,又鋪開來里外查看了一遍,數(shù)了數(shù),嘴里還念叨著那“往死里害人”的耗子們。</p><p class="ql-block"> 出門就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我在前面牽著毛驢,父親在中間拉著車子,母親和姐姐在后面使勁地推。走到平路上時,除過我,其他人都已氣喘吁吁,父親便喝住毛驢,大家稍作休息。</p><p class="ql-block"> 天色依然很黑,我渾身裹著厚厚的衣服,不算太冷,但走在前面心里難免會發(fā)怵:我很擔心從那雜草叢生的墳地里猛然冒出一個“鬼”來,每經(jīng)過有墳地的路段,我就握緊毛驢的籠嘴,把自己夾在毛驢中間。那平時干活偷懶的紅驢倒是毫不在乎,仍然用它那厚實的嘴唇不停地撥弄我的手指。走過墳地,心里發(fā)怵的應該輪到姐姐了,她快步湊到車子中間靠父親最近的地方:肯定是害怕“鬼”從后面追上來。</p><p class="ql-block"> 我想笑她,但沒敢笑。</p><p class="ql-block"> 架子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拐來拐去,“吱嘎吱嘎”吵得人身子骨都快散架了,父親一直提醒我“把驢拉好”。在父親眼里,車子每一次的顛簸就是我把驢沒拉好,我心里有點冤,可又不敢爭論。</p><p class="ql-block"> 因為我知道,父親昨晚的怒氣還未完全消散,這個時候我去爭論都會被視為大不敬的犟嘴,肯定得不到好下場。</p><p class="ql-block"> 本來昨晚剛開始潮糧食(麥子在磨面前要潮濕一段時間的)時大家都還挺樂呵的。我往笸籮里倒麥子,姐姐忙著提水桶,父親舀一勺水含在嘴里,然后用力“噗”一下,水便均勻地灑在麥子上,母親用手熟練地進行攪拌,大家配合默契,很快就潮好了大半麥子。</p><p class="ql-block"> 人累了就容易產(chǎn)生情緒。就在麥子快要潮完時,母親就開始念叨后面的麥子是不是潮的水太少了,磨出的面要比前面的黑。父親說不少。母親又念叨讓父親多加點水。父親說就這樣能行。如是再三,父親終于來氣了:“噗”“噗”接連好幾下,笸籮底下都滲出了水。母親一聲“你自己看著辦”,便甩了甩粘在手上的麥粒出去了。姐姐放下水桶也溜了。</p><p class="ql-block"> 我抱著袋子有點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 “倒還是不倒?”我試探著問。</p><p class="ql-block"> “哈——倒!”父親的聲音嚇我一跳。</p><p class="ql-block"> 麥子“嘩啦”撒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當踏上柏油馬路時,天也漸漸亮了起來,平整的路面讓人輕松了不少。我心里甚至有點小激動了:在柏油馬路上能近距離見到很多的汽車(平時山梁上偶爾過去一輛大汽車,我和小伙伴們會在半山腰盯著揚起的塵土喊上好半天),回家后準能給小伙伴們吹上好幾天,而且他們肯定會聽得津津有味,肯定會有人問啥顏色的,幾個輪子的,有沒有帶拖掛……</p><p class="ql-block"> 果然,汽車來了。我扭頭就往后看,一輛大客車呼嘯而來,“滴滴”兩聲喇叭,又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一聲“汽車”還沒喊出來,兩頭毛驢已經(jīng)蹦了起來,父親急忙喝住毛驢,又提醒我“把驢拉好”。</p><p class="ql-block"> 我這才反應過來,汽車對我來說是驚喜,對毛驢來說肯定是驚嚇——我怕鬼,驢怕汽車,可能都是沒見過的緣故吧。</p><p class="ql-block"> 天越來越亮了,路上的汽車也越來越多,毛驢也不再胡亂蹦跳,母親和姐姐也在后面開始說話了。</p><p class="ql-block"> 到達磨坊時,太陽開始冒花了。鋼磨已在磨坊里“咣當當”地運轉(zhuǎn)著。我跟著父親探進磨坊,磨坊里“面氣”繚繞,機器的轟鳴震得人腳底發(fā)麻。隱約看見一個戴著老花鏡的中年人站在鋼磨后面的板凳上,一手扶著鋼磨上的漏斗,一手插在腰里,嘴里時不時喊著“三遍”“四遍”“換面”——看架勢,這面人模樣的人便是坊主了。</p><p class="ql-block"> 當然,父親是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坊主把父親遞過去煙夾在耳背上,便告知我們等著排隊,等前面兩家磨完就輪到我們,叫父親先把麥子卸下來放在磨坊里。</p><p class="ql-block"> 不一會兒功夫,麥子全部被搬進了磨坊。父親出來把毛驢栓到磨坊門口的電線桿上,便蹲在一旁卷起了旱煙。母親打開草料袋子,倒了一點草料在車兜里,叮囑我草料不能多倒,一點一點分開倒,要保證毛驢能吃到中午。</p><p class="ql-block"> 我?guī)缀跏呛透赣H同時跨進磨坊的。父親是聽到坊主的喊聲趕著往漏斗里倒麥子的,我是擠著進去想看看麥子究竟是怎么變成白花花的面粉的——在大人眼里,我這純屬湊熱鬧。</p><p class="ql-block"> 父親用肩膀扛起麥子來,蹬上鋼磨旁邊的石基,左手搬扶漏斗,右手緊捏袋口,雙肩稍一下沉,再向上用力,袋子便準確無誤地搭在漏斗上,接著松開右手,騰出左手,雙手嵌住袋子,猛然往上一提,麥子嘩啦一下全部落入漏斗。麥粒在漏斗里擠擠碰碰,繼而漩渦般下沉。</p><p class="ql-block"> 圓實飽滿的麥粒穿過鋼磨時已變得面目全非:面和麥麩從兩個槽口灑落下來。母親拿著口袋負責接面,姐姐提著鐵桶接送麥麩,父親又把麥麩倒進漏斗里,這的分工明確的“人力循環(huán)”在鋼磨“咣當當”的響聲中一遍遍重復著。</p><p class="ql-block"> 麥麩越磨越細碎,面也越來越純白。</p><p class="ql-block"> 坊主來來回回走動著,一會兒把邊的旋鈕快速擰幾下,一會兒又把那邊的旋鈕逆時針轉(zhuǎn)幾圈,有時索性打開磨子中間的蓋子,朝里面觀察片刻,“砰”一下又關上蓋子,接著又是轉(zhuǎn)動旋鈕——這動作既專業(yè)又神秘。</p><p class="ql-block"> 我也沒閑著。緊緊地跟在坊主后面“一探究竟”,冷不丁擋住了坊主的去路。</p><p class="ql-block"> “小孩子過去,躲遠點!”坊主犀利的目光透過老花鏡直逼過來,刺得我縮到了墻角。</p><p class="ql-block"> “到外面去,把驢看好!”父親的話也不容辯解。</p><p class="ql-block"> 我只好從磨坊退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是什么把面和麥麩分開的呢?我還真想弄明白。這麥粒的遭遇可能和我一樣,沒等輪到為自己辯解,就已經(jīng)被壓碎拋了出來,心情或許也有點失落。</p><p class="ql-block"> 我干脆坐在架子車上,倒出草料,一把一把輪流給兩頭毛驢往嘴里塞。紅驢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噘著嘴皮子在我額頭上蹭了幾下,我順手又給它多塞了兩把草料。</p><p class="ql-block"> “三遍”“四遍”</p><p class="ql-block"> 整個磨坊除過“咣當當”的鋼磨聲,就數(shù)坊主最得意,那高傲自信的喊聲把所有人的節(jié)奏打亂一陣子,片刻的慌亂之后大家又重復“人力循環(huán)”。</p><p class="ql-block"> 毛驢的草料吃完了,從磨坊門口過去的汽車已經(jīng)好幾十輛了,太陽懸在頭頂烤得人實在難受。</p><p class="ql-block"> “六遍”“換面”</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六遍是黑面,也是最后一遍,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忙著收尾,我趁機溜進磨坊,沒有人再為難我。坊主把漏斗敲得“砰砰”作響——這從側(cè)面證明了磨子里面已一干二凈,而后關掉電源,鋼磨一聲“長嘆”后就恢復了沉默。每個人都頭頂銀絲,面帶粉塵,裝面的裝面,掃地的掃地,氣氛不再那么緊張。我跨到石基上,踮起雙腳,伸長脖子往漏斗里瞅去:里面空空如也,除了鐵,還是鐵。一股夾雜著面味兒的熱氣撲面而來,弄得人喉嚨直癢癢。</p><p class="ql-block"> 父親把錢遞給坊主,又從中抽出兩張零錢來給了我和姐姐。我原先的怨氣一下煙消云散,快步朝磨坊隔壁的小賣部沖了進去……</p><p class="ql-block"> 回來的路上,父親還在提醒我“把驢拉好”,這回又成了我的過錯——怪就怪那饞嘴的紅驢,一路上噘著嘴皮跟我搶冰棍兒吃。</p><p class="ql-block"> 只不過,父親這回提醒我的語氣比來時柔和了許多——很顯然,此刻的父親正如他平時收聽的天氣預報那樣已經(jīng)“多云轉(zhuǎn)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