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幾次動筆想寫這篇文章，每每提起筆來，頭腦里都會跳出遠(yuǎn)親不如近鄰這句話，可是又不想盜用這句已經(jīng)被用得陳舊乏味的俗語。然而，無論怎樣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我真的找不出更確切的語句來形容那兩年我們家和周圍鄰居的關(guān)系。當(dāng)血濃于水的親情遙不可及，水清于血的鄰里情誼也可沁入肺腑，終生難忘。在某些特殊的時期，遠(yuǎn)親真的不如近鄰。</p><p class="ql-block">一、游街批斗到家門口</p><p class="ql-block"> 那個時候我和姐姐都住在姥姥家。姥爺生前是LN師范學(xué)院數(shù)學(xué)系的教師，姥姥家住在學(xué)院院部前的家屬區(qū)。姥爺去世以后，姥姥家里除了姨媽，還有我和姐姐。</p><p class="ql-block"> 一天中午，姥姥做好了午飯，一樣一樣地擺在了桌子上，然后就拿著雞食盆去喂雞了（因?yàn)槲覀冏〉氖瞧椒?，外面還養(yǎng)了幾只雞），姨媽、姐姐和我也開始做吃飯的準(zhǔn)備，我和姨媽已經(jīng)坐在了桌子前。這時聽到外面由遠(yuǎn)而近傳來了宣傳車的大喇叭聲。那時，單純的宣傳車或者是游街批斗的車每天都有，所以我們都習(xí)以為常了，對大喇叭的聲音已充耳不聞了?？墒请S著聲音越來越近，大喇叭傳出的個別字眼刺到了我們敏感的神經(jīng)，個別字眼串成了主要內(nèi)容～～我們知道了，今天的游斗車是奔著我們家來的。我們?nèi)齻€人大概是同時反應(yīng)過來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同時各自都被“釘在”了本來的位置上～～我和姨媽坐在桌子前，姐姐手里拿一本書坐在墻角的一張椅子上；姥姥被隔在了外面。</p><p class="ql-block"> 不出所料，那幾輛車徐徐開進(jìn)了我們家所在的胡同，停在了我們家的門前。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三輛大卡車，每一輛大卡車的前面都掛著寫有我父母單位名字的牌子。大卡車停了下來，大喇叭傳出的尖厲的聲音把過路的人和正在家里吃飯的人都“召集”到了我們家門前。這些人有的圍繞著卡車看車上掛大牌子的人，也有的人趴在我們家窗子上往我們家里看的?</p> <p class="ql-block"> 大喇叭歷數(shù)著我爸爸的罪行，國民黨、三青團(tuán)、特務(wù)……還有更加詆毀人格的罪名，當(dāng)時能搜羅到的罪名無所不用其極。三輛大卡車的兩側(cè)站著低著頭掛著大牌子的人，他們的身后站著昂首挺胸戴著紅袖箍的人。今天既然是到我們家游斗，我爸爸肯定是主斗，其他人都是陪斗。</p><p class="ql-block"> 大喇叭繼續(xù)響著，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當(dāng)然是我爸爸的名字。我從會說話開始就被大人教爸爸叫什么名字，媽媽叫什么名字，爸爸的名字我都知道七年了，可是我從來沒想到爸爸的名字是如此地“如雷貫耳”，大喇叭一聲聲的“黃鬼x x”沖入我的耳朵，撞擊著我的腦仁～～我不會動了。我明知道我的爸爸肯定在車上，而且肯定在朝著我們家的這一側(cè)，可是我的眼珠不會轉(zhuǎn)動，我的兩眼也昏花得看不清大牌子上的字，我不能在那些掛著大牌子，頭低得只能看到頭頂?shù)哪切┤酥蟹直娉瞿膫€人是我爸爸。姨媽就坐在我的旁邊，姨媽個子很矮，年齡比我姐姐大十歲，那個時候二十出頭，姨媽戴眼鏡；我姐姐也戴眼鏡，這是我父母單位很多人都知道的。這時從卡車上跳下來一個人，他誤認(rèn)為姨媽是我姐姐，他大聲地招呼另外幾個人：“這個戴眼鏡的是他家老大，這個小的是老二，給她們拖出來看看她爸！”姨媽本來沉著冷靜地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好像外面的鬧劇和我們家沒有半點(diǎn)兒關(guān)系，她這時聽到了這句話，馬上站起來摟住了我，姐姐則在那邊嚇得哭出了聲，我是連哭都不會哭了，整個人木了。</p><p class="ql-block"> 從外面進(jìn)到我們家要經(jīng)過三道門：大門～～二道門～～我們家的門。走廊上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不知有幾個人已經(jīng)走進(jìn)二道門了，我嚇得全身的血都凝滯了，我現(xiàn)在甚至想不起來，我當(dāng)時是否忘記了呼吸。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真的是緊要關(guān)頭，鄰居家的洪姥姥一下子就堵住了我們家的門，洪姥姥一只手扠腰，另外一只手橫在門框上，把門整個擋上了：“你們想干什么？她爸犯事了，該孩子什么事？人犯家沒犯，你們拖人家孩子干什么？你們出去！……我是貧下中農(nóng)，我誰也不怕！你們誰想進(jìn)來，就先把我推到！”也不知道是洪姥姥的怒吼嚇退了他們，還是連他們 那一幫人都覺得這個提議過于沒有人性，沒有更多的人呼應(yīng)，進(jìn)來的這幾個人悻悻地退了出去。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瘦高個，戴眼鏡的人，我認(rèn)識他，他姓劉，我以前和父母去單位的時候，還曾禮貌地喊他“劉叔叔”呢。洪姥姥這時回過身走了進(jìn)來，和我們大聲說道：不用害怕，他們不敢進(jìn)來！那一刻，我覺得洪姥姥真是我們的大救星。</p><p class="ql-block"> 游斗車在我們家門前喧囂了一陣子，應(yīng)該有半個小時以上，一路放著高亢的歌曲走了，放的什么歌曲，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就不要說了。</p><p class="ql-block"> 其實(shí)這次游斗，除了我姥姥家胡同的人家，除了姥姥家前后胡同的個別人家稍微了解我們家的情況，稍微了解我爸爸的情況外，對大部分的人家來說都是莫名其妙的，女婿被打倒怎么到他岳母家來游斗呢？扯不上的事呀！只是因?yàn)槲腋改竼挝坏娜酥溃职趾屠牙岩患液苡H，我姥姥家就像我爸爸的“娘家”一樣，而且也知道我和姐姐是在姥姥家常住的，所以用這種方法來達(dá)到“擴(kuò)大影響，打倒搞臭”的目的。他們的目的果真達(dá)到了，游斗后不久，學(xué)院總務(wù)處的人就幾次三番地逼迫我姥姥交房子，說我姥姥家的房子太大不合理，并且直接用話敲打我姥姥“你女婿的事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而且游斗以后，我和姐姐開始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接受調(diào)皮男孩子的謾罵和扔石頭。</p> <p class="ql-block"> 游斗車走了以后，原本圍繞在大卡車前后的人沒光景可看了，便和先前趴在我們家窗前的那些人擠在一起往我們家里看。這種情況下，半大孩子好熱鬧也就罷了，奇怪的是一些成年人也不甘落后，他們仗著身高力強(qiáng)的優(yōu)勢，壓在孩子們的身上，也把臉貼在我們家窗子上往里看。一時間，大臉小臉，胖臉瘦臉，男臉女臉，老臉嫩臉在我們家窗子上形成了一面“臉墻”，我們家瞬間暗了下來。這時姥姥也無聲地走了進(jìn)來，我們祖孫三代四口人，在那些臉的注視下，手足無措，無地自容。</p><p class="ql-block"> 我們家的斜對面住著一戶姓李的人家，我們喊他家的女主人為李姨。李姨沒有工作，在家里和別人搭伴繡花補(bǔ)貼家用，李姨夫在學(xué)院農(nóng)場工作。李姨和李姨夫都是貧農(nóng)，加上李姨夫轉(zhuǎn)業(yè)軍人的身份，在當(dāng)時真可謂根紅，蔓紅，花紅，果紅的人家，可是我們家出事以后，李姨一家從來沒有歧視疏遠(yuǎn)過我們家。今天游斗車停在我們家門口的時候，李姨被大卡車擋著看不到我們家，游斗車走了以后，李姨馬上看到了我們家窗前的景象，李姨～～一個來自山東的樸實(shí)的家庭婦女，在這一刻，她骨子里的正直，善良，勇敢，潑辣全都迸發(fā)出來了。李姨就像猛虎下山一樣，一邊喊著：“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趕緊走！”，一邊幾步跑到我們家窗前，去拽那些趴在我們家窗子上的人?？墒悄切┠樉拖癖缓锲そ罱壍搅宋覀兗掖白由弦粯?，李姨拽開了這一張臉，那一張臉又彈了回來；拽了那一張臉，這一張臉又彈了回來……氣得李姨沒辦法，幾步進(jìn)到了我們家，把我們家的窗簾拉上了。感謝李姨，她把我們從那種窘境中拯救出來。其實(shí)我想，姥姥和姨媽當(dāng)時也不是沒想到把窗簾拉上，可是當(dāng)一個人的尊嚴(yán)都可以被踩在地上踐踏的時候，或許便連保護(hù)自己的動力都沒有了吧……</p><p class="ql-block"> 接著李姨便扶著我姥姥說：“大娘，別上火哈，該怎么吃就怎么吃，該怎么喝就怎么喝，好好過日子哈！”姥姥這個時候開始擦眼淚，也不知道是對李姨說，還是自言自語：“我上前去看了，那臉又青又腫的，還有血疙疤呢……”，李姨也開始擦眼淚，然后告訴我和姐姐：“別告訴你媽哈！”。其實(shí)我媽媽和爸爸在一個單位，很多事情都是在媽媽眼前發(fā)生的，爸爸是什么狀態(tài)，還用我們告訴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