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手術(shù)臺已鋪好藍色防護墊,平整而潔凈,我利索地躺下,然后像蛆一樣挪動兩下,盡量躺舒服。</p><p class="ql-block"> “開始了,別動?!闭f話的男人約四十出頭,聲音輕柔但語氣堅定。他應(yīng)該就是姓楊的主任醫(yī)師了,聽說技術(shù)精湛。</p> <p class="ql-block"> 很快,我的上衣被人解開了。那一刻,我感覺被剝?nèi)チ俗詈蟮姆谰€,盡管那只是身體的一小部分。</p><p class="ql-block"> 我四仰八叉地躺著,像砧板上的螃蟹等著讓人宰割。眼前突然湊過來五六個腦袋,男男女女,都是“口罩俠”。一根麻醉針在無影燈下泛著銀光。他們仔細觀摩著我左邊那個“月球”,還伴隨著幾聲:嗯。就在九點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丟死人了!怎么這么多人?我有點后悔了,一顆小小的乳腺結(jié)節(jié),醫(yī)生說可以不做手術(shù)的,定期觀察就行。但是現(xiàn)在的醫(yī)生都這樣,總說定期觀察,不采取治療措施。這定期觀察有啥用呢?等著它自己消失基本是不太可能的,那就是等著它發(fā)展了?我總感覺身體里埋著一顆定時炸彈,不摘掉不爽,便選擇手術(shù)除惡務(wù)盡了。</p><p class="ql-block"> 被陌生人注視到害羞的“月球”一直在繃緊、繃緊……</p><p class="ql-block"> 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為什么都是男的?是男人比女人細心嗎?不可能。那就是男人比女人勇敢果斷了?果斷到咔嚓一刀下去像卸掉脫膠的皮鞋底?</p><p class="ql-block"> “大夫,全麻還是局麻?”我試圖以提問緩解一下緊張。</p><p class="ql-block"> “局麻?!彼捯魟偮?,就咔一針下去,痛得我血液直沖腦門。</p><p class="ql-block"> “喔、喔、痛!”我忍不住叫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打麻針是有點痛的,忍忍?!比缓笥质沁且会?。很快,那部位沒知覺了。越是沒知覺,心里越不踏實。十幾分鐘,一局王者榮耀的時間,我感覺自己被人解剖了,手術(shù)刀在“月球”上劃來劃去,我聽到了皮肉被割開的吱吱聲,很像剖魚的聲音,接著像是挖掘機在里面挖了幾下,然后又感覺皮膚被針線拉扯著,應(yīng)該在縫合了。</p><p class="ql-block"> 手術(shù)持續(xù)多久,我的神經(jīng)就繃了多久。終于,我可以坐起來了。</p><p class="ql-block"> “下來,可以走了?!贬t(yī)生的話簡潔而直接。我差點驚掉了下巴,我好歹也是手術(shù)病人吧,沒有輪椅伺候?</p><p class="ql-block"> 邊下手術(shù)臺,我邊“喔、喔”地叫。小護士極度懷疑地看著我說:“楊大夫技術(shù)很好的,不至于這么疼吧?”我覺得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p><p class="ql-block"> 我披頭散發(fā)地走到門口,等待在那里的姐看到我出來就一步跨到我身邊,心疼地整理著我的頭發(fā)。我感動,有這樣的姐真是三生有幸。然后,她湊近我耳朵輕聲說: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人家做這種手術(shù)出來時都是身手矯健的。她還說,這是最小的微創(chuàng)手術(shù),就像割痔瘡一樣,割好就可以回家的。</p><p class="ql-block"> 瞎說。虧我剛剛還很感動。</p><p class="ql-block"> “不行,我要住一天,手術(shù)難免會存在風(fēng)險和不確定性。我現(xiàn)在感覺手抬不起來?!蔽移D難地抬了抬手說。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麻醉過后傷口會像拉刀片一樣疼痛。姐只好陪我去辦理住院手續(xù)。</p><p class="ql-block"> 這是三人病房,我是中間那床。最里邊床上的大姐一看到我進來,就像在荒野中看到了一個同類,從床上一下坐起來,熱情地和我交談。談話內(nèi)容直奔主題,比如你做的是什么手術(shù)了?哪個醫(yī)生做的了?雙方說話都赤裸裸的毫不遮掩。因為過了今晚,明天我出院后就永不相見,所以可以天馬行空,隨便八卦。然后我知道了,她做的是乳腺癌手術(shù),早期的,是昨天做的。我忽然有了某種優(yōu)越感,因為我的病情比她輕多了。她現(xiàn)在感到很慶幸,還能繼續(xù)活著。那種劫后余生的快感我還是能體會的。不過有一點我很佩服她,她的身手真的像姐說的那樣“矯健”,不像我這般半身不遂。</p><p class="ql-block"> “做手術(shù)時圍著那么多人,你不尷尬嗎?”我問。</p><p class="ql-block"> “我哪有心思尷尬啊。我是又緊張又焦慮,擔(dān)心手術(shù)失敗,擔(dān)心術(shù)后復(fù)發(fā)。”</p><p class="ql-block"> 也對。對她而言,這種擔(dān)憂很正常,畢竟手術(shù)成功與否關(guān)系到生命。</p><p class="ql-block">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外面那張床。 </p><p class="ql-block"> “那床沒人嗎?”</p><p class="ql-block"> “剛轉(zhuǎn)去單人病房了,是晚期。”她說, “雖然做了手術(shù),但最多只能活半年,才47歲。術(shù)前我看她一直在流淚,術(shù)后昏睡著,看著怪可憐的。”我聽著心里也戚戚然。</p><p class="ql-block"> “她什么時候做的?”</p><p class="ql-block"> “就是你前一個啊,也是楊主任做的?!?lt;/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那張手術(shù)臺,那張鋪著藍色防護墊平整而潔靜的手術(shù)臺。剛才我躺在那里,只在意著五六個人圍觀我,絲毫沒想過,或許我的前一個、后一個躺在這里時,心里是很痛苦很絕望的。?</p> <p class="ql-block"> 我坐在病床上,半晌沒說話。我在想,一個瀕死之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會為五六個男男女女圍著觀摩自己而局促不安嗎?手術(shù)臺上的尷尬與不安,在生死面前是多么渺?。∧俏煌砥诨颊咴谑中g(shù)臺上也許絲毫沒在意過這些,她的心中也許只有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絕望……</p><p class="ql-block"> 此時我的思想在嘲笑我先前的表現(xiàn),但又覺得很無奈。我們總是很無奈地在意著自己的面子,關(guān)注著自己的名聲,每天都在人類精心構(gòu)建的框架中苦苦掙扎?!胺参宜螅允芷渌А?,我們所“求”的這些真的重要嗎?人為什么一定要到面臨死亡的時候才會放下它們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