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垣垣</p> <p class="ql-block">(1940—2006)</p> <p class="ql-block">婆婆退休后一直有個心愿:想在某個寒、暑假帶領全家老小回一趟她的老家??擅看螖M定好的計劃,不是因為大姑子春節(jié)要值班而被取消,就是由于我家先生或小叔子假期要給學生補課而被迫放棄,這令婆婆多少有些不快,也給晚輩們平添了幾分不安。</p><p class="ql-block">二零零一年六月,我因病住院,先生又遠在武漢讀書,婆婆聞訊后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從湖南鳳凰趕來廣東照顧我。待我康復時已近暑假,婆婆有閑了,又開始念叨起回老家的事,但先生暑假又要上函授課。看著坐立不安的婆婆,我不忍心再讓她老人家失望了,于是推掉了一個實驗室工作會議,帶上時年十三歲的女兒,首次陪婆婆回了趟她的老家---湖南東安縣花橋鄉(xiāng)。</p><p class="ql-block">我們乘坐的是夜間列車,女兒一上車就爬到上鋪聽音樂去了,我看興奮異常的婆婆全然沒有睡意,便與她坐在車窗邊閑聊起來。</p><p class="ql-block">“媽,您老家都還有些什么人呀?”</p><p class="ql-block">“你舅舅、舅娘、二姨、滿姨(小姨),你爸爸那邊有你滿滿(叔叔)、滿娘;舅舅家的大兒子叫玉強,是小時候買來的,后來就有了玉林、華佗、燕子……”</p><p class="ql-block">我只開了個頭,就引來了婆婆如數(shù)家珍的絮叨。</p><p class="ql-block">“我生你大姐的時候就住在舅舅家。你大姐生下來時又弱又病,要不是有舅娘照顧,你大姐怕是早就沒命了……”</p><p class="ql-block">其實這些事婆婆不知道跟我講過多少遍了,但為了不破壞她的興致,我還是裝著頭一回聽到,還時不時地插上兩句。</p><p class="ql-block">對往事的追憶使婆婆變得越來越激動了,只見她時而臉上綻開孩子般燦爛與幸福的笑容,時而又拂袖抹一把心酸的眼淚,好像那些往事就是她生命中的精華,猶如一壇陳年老酒,酒壇打開,香醇四溢。</p><p class="ql-block">夜深了,隨著車廂里的鼾聲四起,倦意已悄悄地向我襲來,經(jīng)我再三哄勸,婆婆終于躺下休息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到達永州。來火車站迎接我們的是霞霞表妹和燕子表妹,前者是先生滿姨的小女,后者是先生舅舅的女兒。霞霞曾去湘西幫我?guī)н^女兒,與我感情篤深,那時,她正值妙齡,充滿青春活力;如今,她已是一個五歲孩子的媽媽了,盡管模樣沒有多大變化,那股子率真與倔強勁也不減當年,但活潑天真已蕩然無存了。</p> <p class="ql-block">霞霞見到我女兒時顯得特別激動,雙手緊緊地握住小女的手,閃亮的雙眸往返流連于小女的臉上,試圖找尋小女當年的影子,嘴里喃喃自語: “晶,怎么長這么大了?!晶,怎么長這么大了?!”也許,定格在她記憶深處的小女還是蹣跚學步和呀呀學語時的樣子, 一時間無法被眼前這個與她齊肩高的小小少女所取代。是啊,她怎能忘記那段,她曾把朦朧的母愛揉進少女的情懷,無私地傾注在小女身上的美好時光呢!</p><p class="ql-block">燕子,我是十多年前在鳳凰見過一面的。那時她還小,大概十幾歲的樣子,所以對她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覺得眼前的她熱情大方、成熟干練。一陣寒暄之后,我們來到汽車站對面的小餐館吃了頓簡便的中餐。這時,燕子的丈夫趕來了,話不多,給人一種挺實在和充滿書卷氣的感覺,后來霞霞告訴我他在花橋中學當老師。</p><p class="ql-block">中午,驕陽似火,汽車奔馳在永州至東安縣花橋鄉(xiāng)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遠處低矮的小山丘飛快地從車窗前掠過。湘南的地勢比湘西平坦,公路兩旁多是稻田,正是豐收時節(jié),金燦燦的谷穗隨風翻滾,好一幅美麗的田園風光!由于久晴未雨,公路上揚起的塵土陣陣朝車窗襲來,我們的頭上、衣服上、甚至眉毛上都落下了厚厚的一層黃土灰。</p><p class="ql-block">婆婆有些歉意地對我說:“帶你們來這個地方吃苦了!”</p><p class="ql-block">我則笑答:“吃點苦才不會忘本。”</p><p class="ql-block">下午三點多,汽車在花橋中學門口停了下來??礃幼?,舅娘已在校門口守候多時了。比起十多年前在鳳凰見過的舅娘,眼前的這位老人已明顯地老態(tài)了:彎腰駝背、白發(fā)蒼蒼。舅娘見到我們一個勁地笑,仿佛電影里站在村頭老槐樹下的慈祥老大娘迎來了遠方歸來的游子一般。婆婆和舅娘兩個老姐妹從一見面,兩雙緊緊握住的手就一刻也沒有分開過。</p><p class="ql-block">由于燕子家窄小,晚上我和女兒被安排在燕子出租的招待所里睡覺,婆婆和舅娘在燕子家睡,這樣也好,她倆能有更多的機會說知心話,我和女兒也落得自在清靜。</p><p class="ql-block">剛沖完涼,霞霞過來了,與我聊了很多,大多是她的婚姻生活。</p><p class="ql-block">“性格決定命運?!贝嗽掝H有幾分道理,至少在霞霞身上就得到了驗證。霞霞心直口快,但比較愛鉆牛角尖,所以,在與丈夫的磨合過程中吃了不少的苦頭,經(jīng)過一番開導和勸慰她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和女兒搬去霞霞家。她丈夫出遠門搞運輸去了,只有她和兒子 “奶仔”在家。霞霞家的房子倒是挺大的,但幾乎沒搞什么裝修,也沒有什么家什,所以顯得空蕩蕩的。樓上的臥房沒有隔熱層,又當西曬,晚上十二點進房睡覺還像蒸籠一般。躺在火燒火燎的床上,我著實為霞霞感到難受,無數(shù)個酷暑之夜,她和孩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呀!</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鄉(xiāng)下的生活確實很乏味,也難怪女兒有些抱怨。好在奶仔這些天正開始學英語,我便把輔導他的任務轉嫁給了女兒,這樣女兒也有事可做了,還頗有幾分成就感。</p><p class="ql-block">我與霞霞常常爬到她家后山的菜園子里去摘菜,然后端到井邊洗凈。霞霞真是能干,園子里種了很多樣蔬菜。農(nóng)家的生活平實、清苦,但也有許多在城里無法找到的樂趣。</p> <p class="ql-block">第四天,小叔子一家三口和大姑子的女兒潔趕到,女兒欣喜若狂。</p><p class="ql-block">晚上,大家聚集在舅舅小兒子華佗表哥家里,老人聊天,大人打牌,孩子追逐打鬧,其樂融融。</p><p class="ql-block">第五日早上,由霞霞的小弟五五開車,前往貫門村叔叔家和舅舅家。路程雖然只有二十幾里,但車卻開了將近一個小時,彎道多,且路面極為不平,險要處,不是把人晃得東倒西歪,就是拋得老高。我情不自禁地教育起孩子們來:“孩子們,要好好感謝你們的爺爺奶奶,要不是他們拼出來了,你們現(xiàn)在就是這窮山溝里的孩子?!?lt;/p><p class="ql-block">女兒馬上反唇相譏:“爺爺奶奶要是不離開故鄉(xiāng),我爸爸就不會認識你,那怎么會有我呢?”</p><p class="ql-block">是哦,我怎么能拿這種不合邏輯的推理來教育孩子呢?</p> <p class="ql-block">上午十點多到達叔叔家的時候只有嬸娘和她剛剛滿月的小孫女在家,其他人都到田里割稻子去了。叔叔聞訊趕回來后,二話沒說就下到屋前的魚塘里抓了一條足有七、八斤重的草魚。魚身太大了,放在木盆里根本無法動彈,幾個孩子趕緊湊過來圍觀。</p><p class="ql-block">叔叔長的很像公公,性格也頗有幾分相似,不愛說話,只是微笑著不聲不響地忙這忙那。嬸娘不知什么時候捉來了兩只水鴨,正蹲在屋檐下宰殺。女兒好奇地把掛在墻上的一件蓑衣披在身上,惹得她叔公一陣憨笑。我跟弟媳幫著嬸娘摘摘青菜,揀豆角,嬸娘的兒媳婦則開始生火了。</p><p class="ql-block">他們燒的是柴草,灶膛很大,一大把柴草塞進去,不一會兒就燒完了,我真擔心今天這頓飯要燒掉人家多少柴火呀!</p><p class="ql-block">嬸娘動作很麻利,劏好了鴨子立即切辣椒,干紅辣椒切了一大砧板,足有兩斤多!不一會兒,辛辣濃香的東安名菜---“干紅辣椒炒血鴨”就出鍋了。</p><p class="ql-block">席間,叔叔和嬸娘一個勁地向我們勸菜,他們的兒子、兒媳則悶聲不響地坐在一邊埋頭吃飯,多少有些拘謹。</p><p class="ql-block">我暗自感嘆:我們的到來打擾了人家正常的生活,給他們徒增了許多麻煩,唉,城里人?。?lt;/p> <p class="ql-block">叔叔家現(xiàn)住的房子看樣子是新建不久的,但屋內的擺設非常之簡陋。趁我們四處參觀的時候,細心善良的小叔子悄悄地塞了幾百塊錢給叔叔。</p><p class="ql-block">有兩間舊木房緊挨著叔叔家的新房,吃完午飯,婆婆領我過去參觀。房子雖然年久失修,爬滿了蜘蛛網(wǎng),但門窗上的雕花還依稀可辨。婆婆指著她面前的一間告訴我,那是她和公公結婚時住的。</p> <p class="ql-block">從叔叔家過幾道田埂就到了舅舅的二兒子玉林表哥家。玉林表哥家的新樓房與周圍低矮的農(nóng)舍相比大有鶴立雞群之感。舅舅聞聲迎出大門,雙手反背在身后,腰板挺得很直,儼然一副娘親舅大的派頭!我趕緊提醒孩子們喊舅公。</p> <p class="ql-block">玉林表哥家門前有一口井。打水要搖轤,這種景觀在湘西是看不到的。于是,幾個孩子爭先恐后地上陣,人人都過了一把癮。舅舅見孩子們高興,又找來竹竿在井旁的李子樹上打下了許多李子,我們用清涼的井水洗凈后,放進嘴里, “咔嘣”一口咬下去,那份恬然與美意全都寫在臉上了。</p><p class="ql-block">還真沒想到玉林表哥家的廁所會勾起我等這么大的好奇,以至于在回家的路上只要有人一提起此事就會引發(fā)一陣爆笑。</p><p class="ql-block">我是咱們省親團里第一個上玉林表哥家?guī)娜?。由于找不到地方,便請了表哥的小女兒帶路。女孩把我?guī)У截i欄旁邊就欲轉身離去,我左顧右盼未見到茅坑,便趕緊把女孩喚回,笑問茅坑到底在何處,女孩指著我身旁的一個大木桶:“呶,這就是?!?lt;/p><p class="ql-block">我驚愕不已,無奈女孩已走遠,只好自己慢慢琢磨。但見木桶有一米多高,桶口直徑約六十公分,桶邊一小木梯直達桶口,桶口架著兩塊搖搖晃晃的木板,往上一踩仿佛就有掉下桶里的危險,我試了一下有些害怕 ,便顫顫巍巍地爬了下來,一路跌跌撞撞、邊跑邊笑,等把這一新發(fā)現(xiàn)告訴弟媳婦和孩子們時,大家都快笑趴地了。</p><p class="ql-block">潔當即宣布:“從現(xiàn)在起不喝水,一定要堅持到明天撤離?!毙∈遄勇牶髴蜓砸胶笊缴先ゴ顐€簡易茅棚。事隔幾年,當大家再次聊起此事時,仍會開懷大笑。</p><p class="ql-block">去玉林表哥家的第二天是舅娘的生日。中午,舅舅家的其他幾個子孫都趕來了。生日宴席設在舅舅的大兒子玉強表哥家,由玉強夫婦主廚,葷菜全是他倆一大清早從鎮(zhèn)上買來了。兩張大方桌拼在一起,擺了二十幾碗菜,全是大碗,食材好,菜的味道也很不錯。表哥家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熱鬧非凡,寨上的很多孩子都跑來看熱鬧。</p><p class="ql-block">本來說好的舅娘過完生日的第二天我們就啟程回家,可等我們第二天把行李全收拾停當后,婆婆急匆匆地跑來說舅娘要留我們再住一晚。我與小叔子夫婦一合計,覺得不便傷老人的心,便留了下來。</p><p class="ql-block">那頓告別晚宴是在燕子家吃的,開始大家的興致都很高,可后來,婆婆因為小叔子一句話發(fā)了脾氣,哭鬧得特別傷心。</p><p class="ql-block">我是頭一次見婆婆這么激動,弄得大家都很尷尬。其實,婆婆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是否因為又要離開故土了,有些躁動不安,加之天氣熱,血壓高,才這樣失控?</p> <p class="ql-block">盡管頭天晚上不快的陰影還未完全散盡,但我們還是得離開了。我們都上了中巴汽車,唯有婆婆還站在車后跟舅娘依依惜別。似乎這七天才剛剛開了個頭,根本就沒有讓兩位老人盡興。</p><p class="ql-block">車發(fā)動了,婆婆才一步一回頭地上了車,剛一落座,她的眼睛就開始紅了,后來也一直沒有再回頭看舅娘。我打開車窗跟舅娘道別時,老人已是淚流滿面,我真想叫司機快點開車,好縮短大家離愁別苦的歷程。</p><p class="ql-block">汽車緩緩地行駛了,這時,婆婆猛地把頭探出窗外,哽咽著對舅娘說:“明年你七十大壽,我還會回來的!”那聲音顫抖但很堅定。</p><p class="ql-block">車已經(jīng)開出站很遠了,還能看見舅娘在朝我們揮手,直到她那駝背、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蒙蒙細雨之中……</p><p class="ql-block">最初的地方總是最美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后記:時隔幾年,舅娘、婆婆和舅舅都不幸相繼離世。因此,這一段往事,于我,更顯彌足珍貴。每每回憶,心中既有幾分溫馨,又有幾分酸楚。惟愿天堂里的老人沒有憂傷,只有快樂;沒有眼淚,只有歡笑!</p><p class="ql-block">垣垣</p><p class="ql-block">2004年3月16日初稿</p><p class="ql-block">2015年7月16日完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