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師之險絕，如尼山用狂狷</p><p class="ql-block"> ——習《大仙帖》心得五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按: 楊凝式，字景度，唐末五代時期書法家。因其性情狂傲縱誕，經(jīng)常作出癲狂舉動，故有“楊風子”之號。又因累官至太子少師，故世稱“楊少師”。楊凝式工行草，初學顏真卿、釋懷素，后師王羲之、王獻之，以用筆結(jié)字奇逸險絕著稱，有“由唐入宋一大樞紐”之謂。《大仙帖》，即今傳《新步虛詞》，書于后唐清泰三年（公元936年），原跡已佚，刻本由明代董其昌審定并收入《戲鴻堂法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楊凝式《大仙帖》，為董其昌所重，并時以臨習而自得，曾言：“楊少師《步虛詞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其書騫翥簡澹，一洗唐朝姿媚之習。宋四大家皆出于此。余每臨之，亦得一斑?！庇址Q：“余以意仿楊少師書。山陽此論，雖不盡似，略得其破方為圓，削繁為簡之意。”（《畫禪室隨筆》）董其昌以“騫翥簡?！毙稳荨洞笙商芬庀螅仲N切，觀《大仙帖》確有縹緲清虛、龍翔鳳翥之感。其言“破方為圓，削繁為簡”之意，系得自意臨，帶有自己的經(jīng)驗，是由表及里、由點及面的理解。包世臣認為，“香光（董其昌號）論書，以此二語為最精，從過庭‘泯規(guī)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悟入，非果得于學《大仙帖》也。此以香光所詣而知之?！保ā端囍垭p楫·答熙載九問》）言下之意，董其昌“破削”之見可從孫過庭《書譜》“泯遁”之語求解?！捌品綖閳A，削繁為簡”，是對草書基本方法的準確概括。“破方為圓”，不能簡單的從字面解，古人以“方圓”喻書法有特定的含義:“方法地”，地維四方，相對靜止，故“正書貴方”；“圓效天”，天時周而復始，變化無窮，故“草書貴圓”?！捌品綖閳A”，通?？梢哉f是“破正為草”，但在董其昌的語境中和包世臣的解讀里，“破”的是“規(guī)矩”，“為”的是“變化”。這個“破”，有同于王獻之的“破體”，“破”的是章草、小草等舊體草書“未能宏逸”的規(guī)則，“為”的是“極草縱之致”，從而為大草開門?！跋鞣睘楹啞?，途徑一是簡省筆畫，二是用符號代替偏旁部首，通常是“形取半相”。《大仙帖》主體是真行，草約十之有三，屬于半簡化狀態(tài)，能給人以草書的感覺，其巧在于變化。其中有些字并未簡化，但因?qū)懛ㄗ冃纹葡?，以致初看不識而以為草。</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新步虛詞》（局部）</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包世臣談《大仙帖》，“望之如狂草，不辨一字。細心求之，則真行相參耳。以真行連綴成冊，而使人望為狂草，此其破削之神也。蓋少師結(jié)字，善移部位，自二王以至顏、柳之舊勢，皆以展蹙變之，故按其點畫如真行，而相其氣勢則狂草?！币哉嫘兄w，得狂草氣象，正是《大仙帖》奇妙之處。包世臣所謂“破削之神”，即極言楊書之變化。在楊凝式之前，羲、獻、顏、柳多是“展蹙”之變，指的是結(jié)字和筆畫的開合收放。楊凝式不止于此，而且“善移部位”，在一字之內(nèi)挪移乾坤，制造矛盾，通過結(jié)構(gòu)錯位、重心偏移，造成險絕之勢，故有狂草氣象。除了“善移部位”外，楊書亦善用夸張，《大仙帖》中“虎”字的處理十分醒目，一筆完成，體勢縱長，形同兩字連寫，獨具狂草意象?！短m亭》等行書多抑左揚右，體勢方正，《大仙帖》則或左或右，姿態(tài)修長，有飄飛升騰之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新步虛詞》（局部）</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黃庭堅草書受益于《大仙帖》，對楊書贊譽有加?！笆廊吮M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下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保ā渡焦阮}跋·跋楊凝式帖后》）“烏絲闌”，指古時紙帛上用墨線所劃的豎行界格，相傳《蘭亭序》用紙有烏絲欄，故黃庭堅借以指代《蘭亭序》。黃庭堅的這首詩雖說的是舊時，但所指也如今時。學《蘭亭》者多是形似，而不得“神理”，難成自家面貌。黃庭堅還曾說: “《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因為《蘭亭》并非每字、每筆每畫都盡善盡美，所以不必拘于形似，而應(yīng)注重神韻。他的這種看法，來自于楊凝式，楊書恣肆縱逸，變盡《蘭亭》面目而獨得神理。包世臣評《大仙帖》，首肯黃庭堅的觀點，認為:“《蘭亭》神理在‘似奇反正、若斷還連’八字，是以一望宜人，而究其結(jié)字序畫之故，則奇怪幻化，不可方物。”劉熙載評《大仙帖》，“非獨勢奇力強，其骨里謹嚴，真令人無可尋間。”（《藝概》）其意也是講奇中有正。劉熙載還有一個“書貴入神”之說，“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為我也?！睏钅健毒禄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可以說是“入他神者”，《大仙帖》則是“入我神者”。 </p> <p class="ql-block">《新步虛詞》（局部）</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大仙帖》又稱《新步虛詞》，“步虛”是道士在醮壇上諷誦詞章采用的曲調(diào)行腔，傳說其旋律宛如眾仙飄渺、步行虛空，故得名“步虛聲”。“步虛詞”，即道教唱經(jīng)禮贊之詞。楊凝式書《大仙帖》的“奇怪幻化”，著意于詞章的表情達意，營造縹緲清虛的意境。其取法既不同于《韭花帖》的端莊溫和、閑適內(nèi)斂，也不同于《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的沉練蒼勁、渾厚凝重，筆跡流懌，蜿蜒曲折，雖字字獨立，但字內(nèi)牽絲連帶，連綿不絕，整體如行云流水；筆力注入鋒尖，凝煉而輕舉，中實而端虛，體勢縱逸逶迤，欹斜靈動，形態(tài)似龍翔鳳翥；分間布白蕭散疏朗，若即若離，烘托縹緲清虛之境。《大仙帖》的“奇怪幻化，不可方物”，充分體現(xiàn)了楊凝式營造意象的高超能力。</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韭花帖》、《盧鴻草堂十志圖跋》</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大仙帖》的“奇怪幻化”，突出表現(xiàn)為結(jié)字造勢的“險絕”。楊凝式用“險絕”，著力突破“平正姿媚”的俗態(tài)，采取“欹側(cè)”、“傾斜”、“錯位”、“偏移”、“不平行”、“不均衡”、“不對稱”等方法，制造險奇勢態(tài)和動感。董其昌稱:“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予得楊公游仙詩，日益習之?！庇址Q:“楊景度書，自顏尚書、懷素得筆，而溢為奇怪，無五代衰苶之氣，宋蘇、黃、米皆宗之?！稌V》曰：‘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景度之謂也?！倍洳浴半U絕為奇”，稱贊楊凝式，批評趙孟頫，有歷史原因。楊凝式以“險絕”一反后唐“五代”頹廢庸俗書風，而趙孟頫則引領(lǐng)元明書風流于姿媚尚態(tài)習氣，董其昌褒楊貶趙，是晚明變法主張的反映。包世臣評《大仙帖》，也充分肯定楊凝式用“險絕”的歷史意義。包世臣指出“書至唐季，非詭異即軟媚，軟媚如鄉(xiāng)愿，詭異如素隠，非少師之險絕，斷無以挽其頹波?！彼^“鄉(xiāng)愿”，即《孟子·盡心下》中被孔孟所貶斥的“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言必稱中道傳統(tǒng)，實則媚世庸俗的風氣。所以包世臣認為，“少師則反其道而用之，正如尼山之用狂狷”。尼山即孔子，在孔子看來，不得“中道”之人，則可用狂狷，“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放到今時來看，楊凝式堪稱“守正創(chuàng)新”的典型，他宗法晉唐，學王學顏皆得大成，讀《韭花帖》似見右軍，觀《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如面魯公，而《大仙帖》變盡前人面目，獨存神理，成自家氣象。他的這種實踐，詮釋了“守正”不是“守舊”，“創(chuàng)新”不能“媚俗”，“進取”而達“中道”的意義，其“寧為狂狷，勿為鄉(xiāng)愿”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3月6日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