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68年夏的一天,烈日當空,萬里無云。區(qū)上造反派要在我們公社主持召開對敵斗爭大會。全公社四類分子是一個不缺,沒有人敢缺。人民群眾就不一定了,相對比較自由,天氣酷熱,斗爭四類分子不是新鮮事,很多人就沒去參加。那時我已很少到學校去了。以我的覺悟,對敵斗爭大會還是要參加的。這是立場問題。</p> <p class="ql-block"> 原來,區(qū)上造反派就是我們學校67級的另一派組織。先由造反派頭頭兒講話,照例是——國際國內(nèi)形勢一派大好,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決定性勝利,但是,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他們時刻妄圖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廣大革命群眾要提高警惕,和一切階級敵人作堅決的斗爭。接著,他又——正告一切地富反壞分子,老老實實向人民低頭認罪,否則,只有死路一條。</p> <p class="ql-block"> 直到這時,人們都還是以為,這次斗爭會和往常一樣,讓四類分子低低頭,讓人民群眾喊喊口號,再讓幾個人上臺一番慷慨陳詞,就會了事??墒牵@次我們錯了。</p><p class="ql-block"> 全公社一百多個四類分子列隊低頭站在公社操場里。一伙拿槍的造反派分別走到他們的隊列中,用槍托向他們的背上狠狠地揣去。一時間,“噼噼啪啪”的悶響聲驟然響起。那聲音像極了生產(chǎn)隊修建田埂堰坎時很多人一起捶打的聲音。哀叫聲不斷響起。不斷有人被揣倒匍匐在地,也不斷引得觀者一片驚呼。</p> <p class="ql-block"> 這時,我看見一名持槍者咬牙切齒地用槍托向一個個四類分子狠狠揣去。他眼里射出的仇恨是堅定的、果敢的,沒有絲毫猶疑。這種眼神我太熟悉了。幾個月前校園里響起槍聲的那次,他欲置我于死地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看來,他當時是把我當敵人對待了。這人生得并非兇神惡煞,相反還比較清秀。他的仇恨或許源于他對革命的覺悟。他一定是要堅定地表明革命立場。</p> <p class="ql-block"> 看著他的身影,我的思緒在擴散——如果他認為我是敵人,槍里又恰好有子彈的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向我開槍。我有些怕了。我當然知道他不會向我開槍。但這種幻想?yún)s固執(zhí)地攪進我的腦海。我不想留在現(xiàn)場了。</p> <p class="ql-block"> 以那時的認知,斗爭四類分子,我不認為有什么不對,他們?nèi)怏w吃一些苦也是他們?yōu)檫^去的過錯應該付出的代價。從抽象意義上,我知道——對待敵人要像寒冬一樣嚴酷無情。這是我應有的起碼覺悟。具體到某一個人,我的覺悟就會大打折扣。挨打的人里面就有我很熟悉的人。我也不可能有那位端槍的同學那么高的覺悟。面對委瑣的四類分子,有時我心里會突然冒出疑問:就憑他們,能推翻我們強大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我們有必要那么戒備他們嗎?</p> <p class="ql-block"> 我的離去,并不是我有多不忍,有多悲憫,主要是覺得無聊,也有對那位打手同學的抗拒心理。</p> <p class="ql-block"> 中午時分,院子東頭的山路上,一個年輕的女人頂著烈日,吃力地背著一個不斷呻吟的老者。女人與老者是翁媳,和我們同院居住。女人不斷地罵著自己的丈夫。老者也不很老,五十多歲,地主分子,在剛才的斗爭會上被打得不能動彈。得到消息后,兒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得已是兒媳去把公爹背了回來。該罵,那好歹是你爹呀!鄉(xiāng)親們一致譴責兒子,對媳婦是贊不絕口。</p> <p class="ql-block"> 斗爭會的終止是因為當場死了一個人。那人是一個姓胡的仙娘婆(什么成分不清楚,富裕人家一般是不會干這個職業(yè)的,應該不是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也說不上,大抵是個壞分子)?;蛟S是她的死挽救了更多四類分子的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