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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允的美篇

蠻允

<p class="ql-block"> 《細枝末節(jié)憶斷章</p><p class="ql-block"> ——記卞之琳青林先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劉小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年12月7日一11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15歲那年,從女附中初中考上高中。正值青春叛逆期,對老師隔膜甚至敵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是在這個時候青林先生出現(xiàn)了!她根本不像一個老師,就那么帶著一股子傲氣走進教室,連穿著都帶著股挑釁的味道,白色絲綢衫束在墨綠色薄呢西裝裙里,從上到下如此修身合體,把女人的曲線勾勒的一清二楚。尤其她背過身寫板書時,朦朧中,隱約透出一平兩直乳罩帶的曖昧輪廓……我少女的心,不由被一股神秘的魅力緊緊的攫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們赫赫有名的師大女附中,老師們不論男女,都被尊稱為“先生”,個個自帶氣場,能把普通的藍色正裝、樸素衣裙穿出尊貴的威懾力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青林先生卻十足文藝范兒,彰顯女性氣質,有別于老師的職業(yè)美,美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殺氣,今天這叫性感,惹人注目。在清一色少女天地里,引起一陣波瀾,有說她是演員來體驗生活,有說她是作家為寫作來采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講語文課也新奇,不重視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總是要求我們把課文的寫作方法運用到自己的作文寫作中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特別推崇魯迅的風趣幽默,當時學魯迅的重點是匕首、投槍、戰(zhàn)斗,卻被她軟化成一種幽默可愛的人性,她說到長媽媽擺成大字的睡姿把迅哥兒擠到床邊上,自己就先笑了。說起嫦娥奔月的原因是吃夠了烏鴉炸醬面,說煮熟了一鍋粥來計算時間…這時她臉上慣常的高冷孤傲的神情化解開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從此我愛上了作文課,班上一些同學也開始私下寫起了小說。有次兩節(jié)語文課,我只用一節(jié)課寫了篇作文《野小鬼》,她卻拎起我的作文本,當眾訓斥我:寫的快,寫完了,就能破壞課堂秩序影響別的同學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過了幾天,同學告訴我學校壁報欄貼著我的一篇作文,正是那篇《野小鬼》,可前一天她還在和我爭執(zhí)是該叫“野小鬼”還是“小野鬼”,她是我上中學以來見到過的最強勢的老師。但這次她沒改我的題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起當年,青林先生和電影《早春二月》里的陶嵐,不僅模樣長得像,連說話的表情神氣也一樣,清高自傲,我行我素,桀驁不馴。上課之外,我和自己暗自傾慕的青林先生沒有更多來往,我甚至覺得她總和我過不去,幾次把我從座位上提溜起來,一次說我上課偷看小說,又一次非賴我在書上給她畫漫畫像…有時被冤枉,有時被當場抓住??傊畬λ龕酆藿患樱y以親近。想必她是討厭我的吧!</p> <p class="ql-block">青林先生退休后</p> <p class="ql-block">電影《早春二月》里的陶嵐(謝芳扮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4年一天,我爸得知,第4期《人民文學》上有一篇小說《圓圓和她的朋友》,主角就是我。他找來一看很生氣,訓斥我在文章中胡編亂造,把一貫體瘦的他歪曲成一個肚子像孕婦的大胖子。</p> <p class="ql-block"> 我這才第一次看到青林先生寫的《圓圓和她的朋友》這篇文章。出人意料,平時不茍言笑的青林先生文筆如此風趣幽默,把我這個“頭發(fā)剪短到耳朵以上,身上穿的是運動員式的‘短打’,光胳膊光腿的?!奔傩∽有蜗髮懙睦L聲繪色,把我都寫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連我的口頭禪“反正…反正…”,“騎自行車跳上跳下”,“念書是走馬觀花,寫字是龍飛鳳舞”,都描寫的入骨三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向爸爸解釋說,這是寫的小說,把他寫成大胖子是老師為了突出我愛夸張的特點編的故事,不要當真。爸爸說這可不像編故事,這里面那個圓圓,一舉一動,哪個看不出就是你呀!可見青林先生的文筆多么精彩傳神。以至于半個多世紀過去,在為紀念師大女附中建校百年編寫的《遠去的女附中一一我們的師生記憶》一書中,還有好多師生記得青林先生的杰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想青蔥歲月,青林先生不知不覺中給了我們美好的女性啟蒙!我們這些妙齡少女正處于女性副特征的發(fā)育期,在她的衣著品味,舉手投足,自然大方,又若隱若現(xiàn)流露出的性感魅力的潛移默化中,也開始正視并喜愛上自己正在發(fā)育的身體。不再羞于給漸漸豐滿的乳房尋找一個健康美好的包裝,開始穿戴起了胸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青林先生出生于1923年,我們初識時,我15歲,她39歲,都是最美的年華。高中畢業(yè)后世事茫茫,故人散盡,何況淡如水的先生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世事難料,18年后竟與她再次相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1年11月底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工作。文革結束后,為重現(xiàn)1919年至1949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原貌,準備重印一批建國后被打入冷宮,但有文學價值的作品。我負責的書單上有一本卞之琳先生的詩集《雕蟲紀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一個轉業(yè)后才混入文學隊伍的理工生,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知之甚少,讀卞之琳的詩更是頭一次,感覺他的詩,充滿哲理,惜墨如金,又古又洋,斷斷章章,使他的詩成了三十年代最獨特的logo,辯識度高,具有化石般的含金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2年9月的一天去他家拜訪,一開門,我目瞪口呆!站在門里的竟是我近18年未曾見過的青林先生!我以為走錯了門。還沒等她認出我來我就抓住她的手急問:你是青林先生嗎?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是來找卞之琳先生的,你知道他住在哪嗎?這或許正是青林先生熟悉的,機關槍、連珠炮、搶話兒把,接下茬的圓圓風格,原先淡漠的臉上有了興奮,她說你是小沁啊!我是青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時我35歲,她59歲!18年彈指一揮間!她說你不說我完全不認識你了,我說你不說我也認識你,那個高冷孤傲的早春二月似的氣質,歲月也無法抹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們倆一言難盡,扯著手進了客廳,只見一個戴著眼鏡、清癯典雅的長者站起來插不上話,很無辜的樣子。這就是我要拜訪的詩人卞之琳先生,而青林先生就是他的夫人?。?lt;/p> <p class="ql-block">卞之琳先生與青林先生(1955年秋楊絳先生攝于北京大學)</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卞之琳先生人如其詩,瘦小精練洋氣的樣子,濃縮型的!有青林先生在一旁我老毛病犯了,口無遮攔的說,卞先生你果真長得很哲學,很斷章,很化石…。這下輪到卞先生目瞪口呆了,我一口氣不喘的長篇大論了一番對他詩作的感覺,內容多已遺忘,但講了他的詩像外國詩硬譯成的中文,像文言古詩硬譯成的外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從書柜中翻撿出一本香港三聯(lián)書店剛剛出版的《雕蟲紀歷》送給我,又伏在桌上在扉頁用絹秀的小字寫上贈言。第一次見面幾乎是在我一個人口若懸河,班門弄斧中度過的。眼里透著狡黠的青林先生顯然很好笑這個場面,怎么樣,當年我寫的這個圓圓毫不夸張吧?就這個德性,她一開口誰也插不上話!臨走是卞先生拉著我的手送到門口,一路上說,很高興,很高興,你常來,你常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和青林先生等于什么話也沒說,離別十幾年,她不知我情況,我不清楚她過往。第二天上班我詢問牛汀這位文學界的活字典,才知道了青林先生的一些情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牛問我青林先生精神怎樣?有話外之音。原來才貌雙全的青林,婚姻不順,和卞之琳已是她第三段婚姻,前兩次都因年輕任性,感情用事,遇人不淑…后來她在報社做編輯時與卞之琳先生互生好感,1955年10月1日,32歲的青林與45歲的卞之琳結婚,從此相依為命,白頭到老,共同幸福的生活了四十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57年卞之琳老來得子,生下女兒青喬,這個漂亮文靜的乖乖女是他們的掌上明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去卞先生家時,也察覺出青林先生消沉少語的精神狀態(tài)。我變得小心翼翼,生怕語言不周觸碰到青林先生的痛處,但顯然他們很喜歡我這個開心果。一天,卞先生從書柜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送給我,書名是《第七七二團在太行山一帶》。我很驚訝一個民國時期的洋派詩人怎么會寫這么一本書呢?他說1938年他去太行山陳賡的抗日部隊里體驗過生活,他補充了一句,那時我沒有見過你父親,你拿去讓你母親看看吧。</p> <p class="ql-block">抗日戰(zhàn)爭時期卞之琳在陳賡部隊體驗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兩位先生在文革中被當成資產(chǎn)階級反動文人飽受迫害,卻不歧視我,我被他們身上具有的平等博愛自由的人文主義精神深深感動。從此我成了他們的忘年交,座上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卞先生似乎很愛聽我這個外行荒腔走板的奇談怪論,我說你自稱不寫愛情詩是假的,《魚化石》就是愛情詩中無可超越的的巔峰之作!在這首詩面前“海誓山盟”之類就是陳詞濫調,《斷章》只是稚嫩的性幻想,還有比魚化石更刻骨銘心的愛情嗎?還有比魚水融合更蜜意柔情的男歡女愛嗎?歷經(jīng)萬年有愛的魚才能化作堅石,把愛定格在宇宙無限的時間銀河里(回憶大致如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笑著點頭搖頭,不置可否。我指給他看他《自序》中自已寫的一段話:"這時期的極大多數(shù)詩里…適當吸收了歐化句法和文言遣詞(這是為了字少意多,為了求精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看看,找到證明了吧,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說你的詩又古又洋,像外國詩硬譯,又像文言古詩硬譯。我是你的知音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說“硬譯”?他反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反正我覺得硬譯就是,意思表達必須準確,不過多修飾形容,反正你說字少意多求精煉,反正像電報語言?!胺凑?,反正!”青林先生學了兩句走開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4年6月我責編的《雕蟲紀歷》出版后去他們家的機會少了。1991年我從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調到《當代》雜志改作當代文學編輯,去他們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有一次我正和梁從誡在他們院子里看貓,碰到青喬,我說一會兒去看望你父母,青喬說前不久她媽媽去世了……1995年青林先生病逝了,才72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心情沉重的我,總想為青林先生做些什么,我去找老牛(牛?。┥塘?,他交給我一包資料,里面是青林留下的全部書稿,一些是刊物或報紙上刊登過的文章剪報,一些是寫在不同稿紙上的手稿,尚未發(fā)表,數(shù)量不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牛說卞之琳先生委托他幫助出書,但始終沒有辦成。因為90年代開始,各出版社講究經(jīng)濟效益,凡在新華書店征訂數(shù)達不到4000冊(記不準)的,一律退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從頭到尾仔細看了青林先生的全部文章。說實話,除了《圓圓和她的朋友》,她一直寫著她不熟悉的題材,比如在農(nóng)村參加勞動的生活…在那些場景中她機智風趣的文采無用武之地??吹贸鏊ο氤蔀橐粋€歌頌新時代的作者,但蒼白的內容引不起讀者興趣。我還是把稿子先后推薦給了幾個出版社和雜志。拖拖拉拉在外轉了快一年,又轉回我手里。我只好原封不動交還老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青林先生的文學夢就是一場悲劇,而她自己就是悲劇女主角。我行我素,敢愛敢恨,性格叛逆的青林,第一次婚姻是上大學和同學奉子成婚。后來因熱愛文學又發(fā)生師生戀。第二段婚姻更其不幸,1951年青林不甘忍受第二任丈夫出軌的羞辱背叛,倔強倨傲的她懷抱幼兒離開了文懷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本人就是一部大膽叛逆,驚世駭俗的作品!但文學夢魘卻是夫離子散。建國以后她終于擺脫婚戀不幸,和卞之琳建立了美滿幸福的家庭,可以安心從事寫作時,可又運動不斷,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創(chuàng)作,嘔心瀝血,到頭來連一本書都無法出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沒有為青林先生出成書,好幾年都不敢去看卞先生。2000年人文社編選一套現(xiàn)代作家回憶叢書時,我想趁機編一本回憶卞之琳青林夫妻的合集,請卞先生和當時在世的卞先生的親朋好友寫有關他們的回憶文章,這樣的內容很有價值和可讀性。得到批準后我如釋重負的重新爬上干面胡同卞先生家住的四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興沖沖走進客廳,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眼前一幅荒誕畫面!往日那個樸素典雅,充滿書卷氣的客廳不?了,不對,書柜還在原處,整整??靠東墻一排,卞先生的書桌挪了位置,頂在南邊的窗下,桌上橫著一臺大屏幕的電視機,畫面是五顏六色曲里拐彎的股票走勢圖。</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光線斜斜的在窗前勾勒出一個奇怪的輪廓,一個圍著圍嘴的小老頭端坐在疑似小學生的課桌前,坐在一把高腳椅上。桌上放著一瓶礦泉水(疑似),中間擺著一包餅干似的零食。胳膊上似乎還戴著套袖。這居然就是卞之琳先生!我驚愕的問候他,他也認出我,眼里閃過一道光,清晰的叫著我的名字,老小孩似的開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向他走過去卻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下,原來屋子中間居然擺著個貓砂盆,一只尾巴蓬松、長毛拖地的大貓,一點不認生的用腦袋蹭著我的腿,簡直是把我推到了卞先生桌前。卞先生就這樣吊著腳坐在高凳上,笑咪咪地,被大貓咪,貓砂盆,紅紅綠綠的股票曲線,還有我們環(huán)繞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年卞先生就要90歲了,頭腦清晰,能和我順暢的溝通聊天,但要他寫回憶青林先生的文章有點勉為其難,我后悔自己來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青林先生在時,我和卞先生坐在客廳聊天時,春天會從窗外飄來一陣陣丁香花的幽香,窗臺上一盆盆的月季開的茂盛,青林先生端來茶,輕盈的腳步根本不像個老人,偶爾傳來青喬彈奏的鋼琴聲,獻給愛麗絲動聽的旋律,像珠子一樣串起了明媚的陽光,交談的聲線,抒情的思緒,花草的芳香,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家庭的溫馨…生活本身就充滿詩意。</p> <p class="ql-block">卞之琳文學紀念館復制的卞先生客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但現(xiàn)在畫風驟變,反差太大!令我無法接受!往日坐在明凈透亮的玻璃臺面辦公桌前翻譯莎士比亞的卞先生不見了。那個能把棉布中山裝穿出西裝味道的詩人消失了。那個孱弱瘦削,眼鏡片后睿智的眼光能撐起上通古今,橫貫東西學養(yǎng)的學者沒影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往日不動聲色卻透著民國氣息的老詩人,如今脫胎換骨,穿著古怪的衣裝,戴著圍嘴套袖端坐在小學生的課桌前,守著那瓶水,餅干,寶貝女兒坐在眼前,滿屏上上下下紅紅綠綠閃動著曲線,地上放著貓砂盆…當年青林懷中抱著的?毛大眼貓咪,如今和他年齡相仿吧?據(jù)說在他去世的前幾天曾突然問起:冰心去世后,她家的貓怎么辦了?透著對人生的洞察和一股凄涼。</p> <p class="ql-block">1993年,卞之琳和夫人青林、女兒青喬全家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照顧老人不易,我心疼青喬,更心疼老人,第二天我家鐘點工“大小張”就去青喬家做鐘點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去青喬家,腳下的地板光滑了,整潔的房間光線也亮堂起來。但卞先生依舊吊腳坐在小桌前,桌上依然是瓶礦泉水和餅干,多年后我從她家鄰居的文章中得知,卞先生愛喝“雪碧”,還總是反著叫它“碧雪”,那每天擺在小桌上的或許就是他喜歡的雪碧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年12月1日大小張來時說話帶著哭腔,她對我說,不好了,老爺子不行了,昨天我去老爺子家時,看見老人趴在桌上一動不動,青喬他們像往日那樣以為爸爸睡著了,開著玩笑搖著老人說,爸爸爸爸醒醒啊,你睡著了嗎?咱們上床睡?。∫娎先瞬恍?,他們說您是在和我們逗著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來得知卞先生當天被送往醫(yī)院,2000年12月2日上午9點在協(xié)和醫(yī)院離世。這一天正是卞先生陰歷90歲生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心如刀絞,沒去看望安慰青喬,心里有些怪她照顧不周,卞先生的晚景凄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等到我母親90歲那年,驀然回首,我突然大徹大悟。哪個老人愿意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離開自己的親人和溫暖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哪個老人愿意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像坐牢一樣獨自躺在冷冰冰的醫(yī)院里?圍繞著的只有病人的呻吟,護工的粗暴,冰冷的打針吃藥,無盡的折騰檢查,當眾掀衣解帶,大小便一覽無余…毫無隱私尊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幾個老人能有卞先生這樣的福份,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還像個返老還童的小學生一樣,坐在自己灑滿陽光的書房里。圍著干凈的圍裙,坐在“媽媽”跟前,喝著心愛的雪碧,女兒像哄小孩一樣扶著他垂下的頭,粘人的老貓,不時跳到老人的小桌上,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一蹭老人的臉,連它拉尿埋屎的動作都十分可愛,非常治愈,在貓砂盆里嘩啦嘩啦抓刨沙礫的聲音,竟發(fā)出了重金屬,打擊樂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畫面就像黑白默片咔嚓一聲變成了立體聲彩色寬銀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原先感覺凄涼的畫面突然變得溫暖,富有人情味,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充滿了人性的溫暖和仁愛的光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靠窗的書桌上那張大屏幕的電視上紅黃藍綠的各種曲線,不斷地變化跳躍,像音樂五線譜,像海浪,像青林先生圍著的絲巾,像一縷縷陽光,閃閃爍爍和窗外蒼翠的綠樹和老人親手種下的那棵紫丁香花漂來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居然有了天堂的色彩!</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錯怪了青喬,只有她懂、她疼老爸,她想24小時和老爸形影不離,生怕離開一小會兒就發(fā)生意外閃失,這不也是我對我母親的感覺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人至死沒有離開他熟悉的創(chuàng)作空間,沒有離開溫暖的家,沒有離開寶貝女兒,沒有離開那只綿軟多汁的大貓,沒有離開青林留在屋里的氣味…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無疾而終、撒手人寰,應該是世界上最好的死法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再感到凄涼,因為我羨慕這樣的好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人評卞之琳:“提筆為文的人如恒河沙數(shù),到頭來又有幾個能說出一句話,讓天下人仰慕并牢牢地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他的《斷章》幾乎家喻戶曉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在橋上看風景,</p><p class="ql-block">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p><p class="ql-block">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p><p class="ql-block">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謹以此文紀念12月9日(陰歷12月2日)卞之琳先生113歲誕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劉小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寫于2023.12.7——12.11北京</p><p class="ql-block">原載2023年12月27日《中華讀書報》(有刪節(jié))</p> <p class="ql-block">這是60年前青林先生小說中圓圓的原型(即本文作者上高一時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作者攝于2023年12月11日完稿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