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梅花城里故事多。</b></p><p class="ql-block">東漢,嚴(yán)子陵掛冠而去,倚著烏龍山脈,在三江交匯處建了這座梅花城。北宋,范仲淹“思其人,詠其風(fēng)”,不僅修繕了嚴(yán)先生祠堂,還在烏龍山麓興辦龍山書院,開啟了中國州府官辦書院的先河。南宋,呼號抗金的陸游在這里持筆當(dāng)歌,寫下“雖慚江左繁雄郡,且看人間矍鑠翁”的滾燙詩句,抒發(fā)出不肯服老的壯志豪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東關(guān)日出》 洪樟潮攝</span></p><p class="ql-block">而清代的趙起杲,相較于上述先賢,雖聲名不顯,卻也在嚴(yán)州留下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往事。從四十三歲入仕,到主政嚴(yán)州,這里是他人生十年仕宦的終點站,也是他生命的終章。他的故事,與一本志怪小說有關(guā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b></p><p class="ql-block">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趙起杲在山東萊陽出生。也是這一年,同為山東人的蒲松齡猝然離世??赡苁沁@仿佛生命延續(xù)一般的巧合,造就了一雙隔世知音。</p><p class="ql-block">“才大于海,筆妙如環(huán)”的蒲松齡,半生困于科場、一生窮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他,將官場和世情凝于筆端,創(chuàng)作了奇幻瑰麗的《聊齋志異》。然而,直到他去世后的近半個世紀(jì),這本傾盡其畢生心血之作,也僅以手抄本的形式在讀者中小范圍傳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小說《聊齋志異》</span></p><p class="ql-block">趙起杲對此書早就心向往之,只恨不能一睹為快。因此,在收到同鄉(xiāng)好友周季和相贈的兩冊手抄殘本后,他如獲至寶,常常放在箱籠中隨身攜帶。有別于一般的官僚士紳,他沒有將《聊齋志異》視為“談狐說鬼”的消遣讀物,而是在蒲松齡寫妖寫鬼中看見了刺貪刺虐的命意,深感戚戚然。</p><p class="ql-block">隨著一眾書迷的傳抄,《聊齋志異》得以從山東流布至南方的福建、浙江。它未曾被撰寫地山東刻書家們加以青眼,反倒是收獲了南方藏書家的注意。杭州自古繁華,官、私、坊三大刻書業(yè)都十分發(fā)達,是全國重要的出版發(fā)行中心。生長于杭州的藏書家鮑廷博第一時間嗅到了此書的價值。作為“賈而好儒”的徽商后裔,鮑廷博最喜購藏秘籍,在趙起杲任杭州總捕同知時,就常常與他相互借抄書籍,并極力鼓動趙起杲刻印《聊齋志異》且不為營利。</p><p class="ql-block">趙起杲升任嚴(yán)州知府后,籌謀多年的《聊齋志異》刻印一事終于被提上日程。興于南宋的嚴(yán)州刻印“墨黑如漆,字大如錢”,而“嚴(yán)州本”不僅以刻印精細馳名,刻本內(nèi)容還取材廣泛。在這個有著刻書傳統(tǒng)的山城,刻版所用的梨樹、棗樹以及造紙所需的毛竹、楮樹等都供應(yīng)充裕,大批的能工巧匠也匯聚于此,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具。冥冥之中,嚴(yán)州成了《聊齋志異》首刻的理想地,起手刊刻似乎順理成章。</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嚴(yán)州古府梅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b></p><p class="ql-block">然而,刻印一本卷帙浩繁、版本眾多的書籍絕非易事。</p><p class="ql-block">蒲松齡在有生之年無力付梓的《聊齋志異》,因名聲籍甚而手抄者眾,各種抄本之間亦有諸多舛錯,僅是校讎更正就要花費不少氣力。在細加考證多個抄本后,趙起杲以鄭方坤本為底本,周季和本、吳穎思本等為參校進行編排。他邀請杭州著名飽學(xué)之士余集擔(dān)任主編,并讓弟弟趙起杭和文士郁佩先從旁協(xié)助,嚴(yán)州陳載周負(fù)責(zé)刻印。鮑廷博不但出資襄助,還用他豐富的出版經(jīng)驗協(xié)助具體事宜。</p><p class="ql-block">除了更正稿本的訛脫之處,在清代的文化高壓政策之下,為避免因言獲罪,他們刪去了若干有礙時忌的篇章,并對原稿中“明”“清”“旗人”等當(dāng)時的敏感詞進行了去政治化處理。在不損害文意的基礎(chǔ)上,他們還對底本進行修潤,提升了語言表達的藝術(shù)效果。縱然審稿取舍已是耗費頗多心力,棘手的問題卻不止于此。</p><p class="ql-block">清代刻書成本幾何?徐增在《刻元氣集例》中算過一筆賬:刻印一本大約1.6萬字的《元氣集》,算上刻字、筆墨紙張和修補印刷,成本是16兩白銀。當(dāng)時16兩白銀可購買大米8石,相當(dāng)于一個中等人家一年的口糧。而《聊齋志異》有數(shù)十萬字,所需資金量之大可見一斑。</p><p class="ql-block">鮑廷博的解囊捐資和趙起杲有限的薪俸,尚不足以支撐刻印《聊齋志異》所需的巨額開支,故而僅從16卷稿本中選出較為典雅精致的12卷先行刻印。即便如此,趙起杲仍是傾盡了自己歷年的積蓄,甚至典當(dāng)衣物來保障刻印的進行,可見其意之誠、其心之堅。鮑廷博在《青本刻<聊齋志異>紀(jì)事》中曾這樣記述:“清俸不足,典質(zhì)以繼之?!?lt;/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青柯亭</span></p><p class="ql-block">青柯亭是嚴(yán)州府衙后花園中的一座石亭,當(dāng)年趙起杲與他的友人們常常聚在亭中,夤夜討論刊校稿本事宜。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五月,十二卷本在青柯亭內(nèi)首刻成功,“青柯亭本”就此橫空出世。趙起杲摩挲著書頁愛不忍釋,看著未刻的余下四卷,深感“半豹得窺,全牛未睹”之憾。他還曾對余集戲言:“此役(指刻書)告成,為生平第一快事。將飾以牙簽,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p><p class="ql-block">孰料戲謔之語卻成讖。十二卷本刻成后不久,嚴(yán)州城內(nèi)舉行童子試,趙起杲拖著積勞成疾、嚴(yán)重透支的軀體主考,梅雨季的悶熱,讓他愈發(fā)不適,在布題考試時,再也支撐不住,突然撲倒在案幾上。彌留之際,他仍念念不忘后四卷的付印,鄭重囑托鮑廷博善始善終、續(xù)而成之。</p><p class="ql-block">趙起杲在52歲的盛年溘然長逝,而因為刻書耗盡了積蓄,家屬無力將靈柩運回故鄉(xiāng)山東萊陽,他就此長眠于嚴(yán)州城外的新安江畔。一位堂堂知府,身后不名一文,足見其為官清廉,亦嘆其愛書成癡。</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b></p><p class="ql-block">鮑廷博沒有辜負(fù)老友的囑托,偕同余集等人盡心竭力,將《聊齋志異》續(xù)刻完璧。</p><p class="ql-block">冬日,江上北風(fēng)獵獵,清冷且肅殺。鮑廷博點燃手中的線裝書,呼喊著趙起杲的名字,祭奠亡靈。在熊熊火光中,紙灰隨風(fēng)飄散,趙起杲生前的夙愿得償了……</p><p class="ql-block">《聊齋志異》如今能家喻戶曉甚至蜚聲海外,青柯亭刻本功不可沒。這一首刻本經(jīng)由印刷,在避免傳抄訛誤的同時嘉惠士林、澤被后世,其后出現(xiàn)的評注本、圖詠本、拾遺本、外文譯本等大都以此為母本翻制刻印。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有了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才真正進入了從文人雅士到販夫走卒的閱讀視野。迅猛的傳播態(tài)勢,還把它推向海外。自1880年在倫敦出版的英譯本以來,《聊齋志異》已被翻譯成俄語、法語、意大利語等二十多種語言、一百多個版本,是擁有外文版本最多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名著,甚至在日本、韓國、越南等國還出現(xiàn)了仿作。</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英譯《聊齋志異》</span></p><p class="ql-block">2009年,淄博市博物館副館長譚秀柯在一場藝術(shù)品拍賣會的激烈競價中勝出,讓《聊齋志異》青柯亭初刻本的原件,在蒲松齡去世近300年后,回到了他的老家淄博。</p><p class="ql-block">雖時移事易,但青柯古亭之名一直與傳世名著《聊齋志異》息息相關(guān)、血脈交融。如今,原址重建的青柯亭翼然而立,亭匾“青柯亭”三字為已故山東籍著名學(xué)者、前國家圖書館館長任繼愈先生的墨寶,亭聯(lián)“桂館秋香青柯傳世,梅城春麗志異留仙”則由詩詞大家戴盟老先生親筆題寫。亭旁靜默無言的參天古木,只在風(fēng)過時竊竊私語,述說百年前木版上游走的刻鑿之聲。</p><p class="ql-block">縱使世間百般好,只恨人生知音少。蒲松齡在青林黑塞之間尋覓知己的寂寥,趙起杲功業(yè)未竟的遺憾,都消散在煙雨迷蒙的江南。泰山之麓和錢江之濱的一次隔空攜手,讓兩位山東老鄉(xiāng)成為精神上的隔世知音,更讓《聊齋志異》穿越數(shù)百年光陰,依舊成為時下受到人們熱捧的讀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梅城北峰塔</span></p><p class="ql-block">歲月悠遠,云水蒼茫。嚴(yán)陵山水,照鑒了趙起杲清正廉潔的品性、刻書澤人的追求、玉汝于成的風(fēng)骨。如今,子陵之風(fēng)依然是建德人世代傳承的精神密碼,在巍巍烏龍山下,在浩浩新安江邊,在朗朗讀書聲里,山高水長,獨具芳香。</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作者/宣青軍</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