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古運河人物系列之四</p><p class="ql-block">搖面佬佬(小說)</p><p class="ql-block">達爾瑪蘇德·杭衛(wèi)</p><p class="ql-block">江南盛產(chǎn)大米,太湖流域更是著名的“漁米之鄉(xiāng)”,而無錫人早餐卻喜歡吃面,面的花頭勁不少,有湯面、拌面、冷激面、爛糊面等等,面澆頭更是天上飛、地下跑、水里游、山里廂,田橫頭,暈素腥,煎炒爆,紅燒白切,雞鵝鴨鳥沒有一樣沒有。吃的面條也分銀絲面、細面、中面、粗面、寬面、刀切面等等。</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吃面都是由機器軋的,而過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卻是完完全靠人工做出來的,從和面、揉面,軋面再到切面,全靠搖面人的手藝技術。搖面是力氣活辛苦活,凌晨就要起,搖好面,等待開早面的早上五點來拿生面,過去面店也沒冰箱,否則天熱容易走堿,每天留下的面也只能曬干面。</p><p class="ql-block">古運河跨塘橋堍有一面店叫矮腳樓,大公橋邊有個蒼蠅面館小萬興,清名橋北有一家清和樓面館,據(jù)說這三家面館的生面都是在靠大窯路上搖面店供應的。</p><p class="ql-block">千年水弄堂的古運河流到清名橋漸漸開寬,河水分成兩茬,在古運河形成了三角丼,向南古運河主流繼續(xù)流向鋼鐵橋、下甸橋,向東支流穿過伯瀆橋,伯瀆河水匯入。</p><p class="ql-block">在這三角形的地段類似三角洲有個搖面店,北面緊挨南下塘石子街,南面臨窗古運、伯瀆兩條河,爬過清名橋就是界涇橋,鬧猛得很,向東沿河便是王源吉冶坊,過了伯瀆橋就是大窯路,大窯路上邱家弄有個國營糧米店,搖面店的面粉就從這兒買的。 </p> <p class="ql-block">店里只有倆夫妻,看上去六十多歲樣子,搖面店的面粉吹落一頭,白乎乎,連眉毛胡子也是白色,根本看不出究竟是白頭發(fā)還是面粉,鄰居都叫他們?yōu)閾u面佬佬、搖面婆婆,碰到有人叫他們總是一臉微笑,笑到只看見兩條白色的眼睫毛。</p><p class="ql-block">據(jù)說老頭姓胡,老太也姓胡,究竟是胡、還是華,搞不清楚,無錫人講話是胡、華不分的。其實當時他們六十都不到。</p><p class="ql-block">胡老頭個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出點頭,老太太更矮估計不足一米五,倆人一年到頭戴著帽子,穿著白色工作服和飯單頭。</p><p class="ql-block">胡老頭喜歡喝大麥茶,一年到頭一只綠色的大瓷缸,老太太喜歡茉莉花茶,一年到頭拿著一只玻璃瓶。</p><p class="ql-block">每天一早總是老太太先到店來拿掉木制排門,在地上灑好水,用干凈的抹布擦一遍木桌子,在和面粉龍缸中倒入一代面粉,然后倒入適量的水,放入堿水,套上袖子彎下腰用手開始和面,一邊不斷加入水份,面粉和水在老太太的搓揉下,形成一個個面塊塊 ,毛毛燥燥像張出了參差不齊的獠牙,老太用枯瘦的手指按了下面試了下面的彈性,用手摳下一塊用鼻子聞了聞,然后將面粉塊塊再一次捏到一起,白色的面粉在粉綠色的缸里顯出了微黃的亞光,老太用布蓋在缸口上,轉過身子拿起玻璃瓶喝了茉莉花茶,從邊上的桌子抽斗里拿出大前門香煙,“嚓”嘴里嘟囔著“抽得太多了!一包又沒了”。</p><p class="ql-block">老太熟練地用火柴點上煙,深深地吸上一口,抬起頭,兩股輕煙從鼻腔中飄出,老太焦黃的手指彈了煙灰,煙灰落在了一只盛著水的小盆內,老太再吸了口,卻不料被嗆著了“咳!咳??!咳?。?!”,一陣強烈的咳嗽老太被咳出了淚水,老太想伸手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不料一塊透著煙味甚至沾著煙絲的灰藍色手帕遞了過來,背上一只手在輕輕地敲著她的背,她知道是老頭子來了。</p><p class="ql-block">老頭子邊敲背邊說道:叫你不要來和面,我來弄,您偏不聽,喉嚨不好讓你不抽煙,你還抽!</p><p class="ql-block">老太太喘了口氣道:你還說我,你自己一包煙一天抽了多少根,你不要活了“說著竟然揮起白爪拳嬌嗔地給了老頭一拳,老頭沒有避開,任由老太的拳頭落下。</p><p class="ql-block">老頭掀開布用舌頭微微一?,對老太太說剛好,老太輕蔑一笑,意思說:這點活天天如此,還會錯。老頭拿過一袋面粉也倒入了龍缸內,放水老頭奮力揉搓著面粉,躬著的身體一起一伏,面粉逐漸變成一個大面團,面團的表面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越來越顯得細膩,面團的光澤也有亞光而變得珠圓玉潤,老頭子臉上露出笑意,用衣袖擦著額頭的汗珠,端起老太泡好的大麥茶,焦香四溢,順手從抽斗中拿出香煙,胡老頭愣了一下,還是從滿包的香煙中抽出一根點上,吸上一口,滿嘴的煙在屋子里吐出了一個灰白色的圈圈,象精靈般在搖面店舞動。</p> <p class="ql-block">老太轉身將龍缸中的面團拿到了長長的木頭案板上,在案板上撒上干面粉防止粘住,老頭扔掉煙頭用手一撥,將老太推到一邊,一邊用手拎起面團高高舉起摔下,再拎起摔下,再拎起摔下,一邊用手掌用力揉著直到揉成長方形的大塊狀。這個叫摜面,面團經(jīng)此摜摔打方能有勁道。</p><p class="ql-block">老太此時已打開了搖面機,先讓機器空轉幾圈,然后將面塊從進簍斗型孔中放進去,面塊經(jīng)兩個錚亮的不銹鋼輾子擠壓,形成扁扁的面皮,從輸送糟中慢慢地進入另外一頭的輾子中進行第二次壓薄壓實,從輾子下來面皮被用棍子折疊起來,再一次送到入口,調緊距離,打開機器再一次輾壓,反復幾次,面吃起來有勁道的原因之一就是軋面的次數(shù),老胡頭搖面就是比一般面店都軋了二次,直到壓成厚薄均勻,面皮柔軟,將軋好的面皮一頭放到木案桌上,一頭掛在上面,一層層撤上干粉碼平,用刀開始切面,按要求切出粗細寬面,用手抖開放入竹子匾中,等待面店來拿生面,等第一批面搖好,差不多五點多鐘,天已開始蔽亮了。</p><p class="ql-block">這一批面是特供給矮腳樓,小萬興、清和樓這些定點面館的,搖完這些面老兩口便可以松口氣,去隔壁阿三大餅油條店買二副大餅油條,老頭倒半瓷缸黃酒用開水溫一下,喝一口黃酒吃一口大餅油條‘</p><p class="ql-block">老太太趁此空隙趕緊將面粉倒入缸里,胡老頭見著了便會說:做不死你啊,你不可以先吃早飯,息息再做???“</p><p class="ql-block">老太太只當沒聽見,依然按照步驟在干著,嘴里會說:你煩死了,吃還堵不上你的嘴,你歸你吃,我歸我先做“說著會從那兒拿出一碟花生遞給老頭,“吃吧!吃吧!”</p><p class="ql-block">老頭便不再作聲,端起黃酒遞到老太嘴邊道:先吃一口吧!</p><p class="ql-block">老太便會湊過頭來喝上一口。</p><p class="ql-block">天開始大亮,買面的人多了起來,老太忙著稱面,老頭忙著做面,還有餛飩皮子,兩人雖忙卻高興,一直忙到中午時份,老太回去燒飯,老頭打掃衛(wèi)生,一直到老太把飯菜拿到店里,在店里支上桌子,兩人一人一杯黃酒對飲起來。</p><p class="ql-block">搖面店下午就不搖面了,老頭便會到界涇橋的清名橋浴室去泡個澡,老太太準備晚飯。</p><p class="ql-block">年復如此,一直到后來搖面機自動和面,自動軋面、自動切面,特別是改革開放后方便面大行其盛,搖面店關了,但老胡頭倆人也真正老了。</p> <p class="ql-block">搖面佬佬不是無錫人,但會說無錫話,聽得懂無錫話,只是在他們倆人在一起時會說一種無錫不太容易聽得懂的話,快速而硬。泡澡堂的人都知道老胡身上有好多個傷疤痕,問過老胡,老胡說:東洋人打的。也有人問起老胡是那里人,老胡總是笑著說:俄俚么無錫寧(人)哇!大家也是一笑而過。</p><p class="ql-block">以前的搖面店搖面有兩種大多數(shù)是買搖面店搖好的面,也有人自己帶面粉,來料加工的,有些小面店老板出于節(jié)約的目的,有時面粉發(fā)熱了,外觀上也沒啥多大區(qū)別,只是顏色稍微有些深,聞上去有那么一點點齁味,混在大多數(shù)好面粉中,加上無錫人吃面加上醬油等調料,基本上吃不出來,所以許多老板舍不得扔掉。但發(fā)熱的面粉是不能吃的,它有毒。碰到有人拿到胡老頭這兒搖面,胡老頭總會讓對方把發(fā)熱的面粉換掉,如果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老胡頭便會用自家的好面粉換掉,而絕不加一分錢,少一兩面,只是在拿面時遞給他們看一看,便扔掉了。</p><p class="ql-block">老胡頭雖然年紀大了,卻喜歡玩石鎖,夏天的晚上,隨著河邊的清風,楊柳樹舞動的腰枝,老胡頭上身對襟搭爻背心,一身肌肉,完全看不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跨步彎腰,伸臂背飛,幾十斤重的石鎖,貼著胡老頭的手臂,肩頭,背肌翻滾,彎腰一擲,手上的石鎖不斷在頭頂旋舞著,像跳水屈體向前N個360度,老胡頭身子向左一偏,扭腰轉過頭伸出右手,嘴里大喊一聲”嘿!”石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ピ谑稚?突然轉過身體一個側翻將石鎖放到地上,來了猴子望月的造型,引得眾人”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關于老胡頭的傳說卻是得多,有說他是和尚道士的,他卻有老婆,有說他是青紅幫,江湖人士的,特別在過后老胡頭有糧米店為保護國家財產(chǎn)一人打四個小流氓后,更是讓人信服,甚至居然有人向胡老頭下跪拜師。</p><p class="ql-block">話說那一天,天氣不是得好,灰蒙蒙還下著雨,老胡頭想著面粉不多就過橋去糧米店買吧,走進石庫圓洞門,沒有看到電燈亮著,好象也沒有人,老胡頭感到有點不對。</p><p class="ql-block">糧米店開在原來大戶人家的老洋房中,從圓洞門走進去有個長長的天井,兩邊的狹長型的房子原先一個廚房,一個是傭人房,連著天井有八扇落地大格子玻璃門,門內是原來的大廳,地上青色金磚鋪地,上面水晶吊燈,大廳已經(jīng)被一分為二,夾成里外兩間,里面間用來收錢票,居民領糧油票證的柜臺,柜臺大玻璃門洞上貼著“售貨處“三個紅字,里面幾張有抽斗的木頭桌子用來收費;外面部分作為店堂間,連接兩邊兩個廂房改成了倉庫,靠著右邊通向樓梯的過道邊放著幾只大油桶,上面插著打油的管子,綠色鐵制的大磅秤吊著的秤陀輕微晃動著,里面一間堆朵著白色糧米,藍色字的米袋和紅色字的面粉,左邊的廂房里排滿了沾滿油漬的油桶。</p><p class="ql-block">“毛丫頭,毛丫頭”老胡頭一邊喊著,一邊向里面走,今天糧米店好奇怪,居然營業(yè)間連個人都沒有,也不開著燈,老胡頭想今天不營業(yè)吧?也不對,因為門直通通地開著,沒道理。</p><p class="ql-block">走近大落地門,正欲離去,老胡頭好象聽到“嗯“老胡頭趕緊回過身來,卻看到在收費處里面,居然有個男的捂住女孩子的嘴,女孩子看到老胡頭掙扎著,猛地咬了那個人一口”哎喲!“</p><p class="ql-block">女孩掙脫后狂喊“抓強盜啊,抓強盜,搶炒票,搶炒票了!‘</p><p class="ql-block">那人從腰間撥出一把明晃晃的三角刮刀,想要戳向毛丫頭。老胡頭想都沒想,拎起一袋米就砸了上去,小伙子摔到在地,發(fā)現(xiàn)了老胡頭,立馬揮刀刺過去,老胡頭隨手拿過一把掃把劈頭打過去,小伙子應聲倒地,突然老胡頭感覺左臂一熱,擰過頭一看,紅色的血液汩汩流了出來,老胡頭看一眼。從左廂房竄出的另外一個人,猛地蹬下身子抱起雙腿摔向天井中,這是一個矮胖子,矮胖子被摔得嘶牙裂嘴,老胡頭又用二袋米扔到他身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老胡又被從右?guī)砍鰜淼墓忸^用小油桶砸在身上,老胡一個踉蹌摔到在地,光頭正要想撲上來按住老胡頭,老胡頭一個掃螳腿掃過,光頭一個狗吃屎遠遠摔出了幾米遠。</p><p class="ql-block">而此時毛丫頭跑到外面大聲喊叫也引來不少路人鄰居,大家齊心將三個歹徒綁了起來。對老胡頭的英勇行為給了大大的贊賞。</p><p class="ql-block">自此一戰(zhàn)關于老胡頭的傳說更上神乎其神,老胡頭總是微微一笑,繼續(xù)搖他的面,那個時候老胡頭搖面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么累了,從揉面到切面已經(jīng)完全機械化了,只要按按電鈕就可以了,人閑下來,老胡頭,老太婆抽煙更多了,喝茶也更多了,大前門沒有了,老胡頭便會把香煙的過濾嘴拉掉,把煙點火那頭用辣椒水浸一浸,整個搖面店便會充斥著奇怪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大概1985年春下午,胡老頭大概66歲,搖面店前來了幾輛掛著部隊車牌黃色吉普車和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一群穿軍裝的小伙簇擁著一位白發(fā)的將軍,將軍身后跟著穿襯衣的老婦,走在前面是居委主任,</p><p class="ql-block">居委主任滿臉喜氣地喊著:老胡啊,來客人,哎喲喲,你結棍哈,你這個抗日英雄居然躲在這個搖面店幾十年!“</p><p class="ql-block">卻見白發(fā)老軍人撥開婦人,”噴”一聲雙膝跪下,對著老胡頭嗑了下去,”三哥!‘一聲帶著濃重川味的叫喊聲把老胡頭嚇了一跳,在店堂內屋的老太聞聲跑了出來,兩手還沾滿面粉“鬼娃子?”老太道,白發(fā)軍人抬起頭,爬著到了老太跟前,叩了個響頭“五姐!”老太抱起鬼娃子,高興得老淚縱橫,隨行的軍人和婦人要扶起鬼娃子,鬼娃子揮揮手示意,不用。</p><p class="ql-block">鬼娃子也哭了,那個淚打濕了軍裝,一邊道:三哥啊,你讓兄弟找得好苦喲,找得好苦!想不到五姐還活著!真是高興哦!“</p><p class="ql-block">說著三位老人抱擁在一起,眼淚鼻涕嗒嗒滴,又是高興又是傷心,高興的是重逢,傷心的想去那些死去的兄弟。</p><p class="ql-block">后來才知道,胡老頭,大名胡有根,1919年生人,原四川某地袍哥三哥,1938年胡老頭19歲,鬼娃子16歲,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他們隨當了團長的大哥加入川軍王銘章部出川抗日,胡有根任大刀隊隊長,經(jīng)歷了臺兒莊“滕縣保衛(wèi)戰(zhàn)”等大小戰(zhàn)役,胡有根多次救過鬼娃子的命,1945年日本人投降前的一次戰(zhàn)役,因鬼子偷襲,為保護鬼娃子重傷傷退役流落到無錫。解放戰(zhàn)爭期間 原川軍部分部隊,抗戰(zhàn)結束加入解放軍。鬼娃子目前已成為某大軍區(qū)首長。</p><p class="ql-block">而出乎意料的老太卻不是胡有根的老婆,是大哥家的五妹,嫁了同樣為川軍的二哥為妻,后二哥犧牲,不知什么緣由碰到三哥,兄妹相稱,就為當年兄弟間一句“托孤”話,一起來到無錫生活,直到這次鬼娃子的到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2015年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閱兵大,在北京天安門95歲老胡頭作為抗戰(zhàn)老兵方陣中年紀最大的一員之一,乘戰(zhàn)車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聽到了雷鳴般的掌聲……</p><p class="ql-block">4861</p><p class="ql-block">20230801太湖錦繡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