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讀劉利柱先生《太行山自然筆記》,文字好親切。原因是我們都關(guān)注植物,特別是當?shù)厣L在巖壁上的一種小草。</p><p class="ql-block">這種小草是薔薇科的,外表有點像草莓,名字為緣毛太行花。2015年3月27日我一個人駕車從北京到河北南部的武安,此行往返1300千米只有一個目的:野外觀察緣毛太行花。一種幾乎沒啥用、在公眾眼中顏值也不高的小草,值得如此費錢費時費力嗎?對于植物愛好者、博物學家,這種植物真的很特別,它的分布范圍也很窄,只在河南北部和河北南部才有生長。太行山十分出名,但于個人,基本上還是這種小草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讓我記住了太行山的模樣、氣質(zhì)。</p><p class="ql-block">緣毛太行花發(fā)現(xiàn)比較晚,1980年俞德浚和李朝鑾在《植物分類學報》才發(fā)表薔薇科新屬太行花屬,到目前為止此屬下只有一個原變種“太行花”和一個變種“緣毛太行花”。也可以這樣講:在太行花與大熊貓一樣珍貴,但在媒界和公眾眼中,兩者差別可太大了。在太行山一帶,有緣毛太行花之地位的植物并不多,容易想到的還有太行菊、太行白前等,劉利柱在書中對這些植物都有細致描寫。書中描述的大部分對象,如大量植物(主體)、蘑菇、昆蟲、“兩爬類”、山脈、鄉(xiāng)村景物等,其實還是比較普通的。但不能因為普通,就缺乏關(guān)注。百姓的日常生活,人類的可持續(xù)生存,本來就是普通的,幻想著天天出奇跡(整出點幺蛾子、新式武器)才不正常。對普通對象的長期關(guān)注,考驗的是定力、見識、熱愛和真功夫,因為大部分人都只會獵奇。</p><p class="ql-block">劉利柱的老家就在河北沙河。沙河位于邯鄲之北、邢臺之南,西南毗鄰武安。其實劉利柱與我一樣,并非植物科班出身;我原來學地質(zhì),他原來學美術(shù)。利柱喜歡攝影,我也喜歡,我的技術(shù)遠不如利柱。利柱對鳥類和植物產(chǎn)生興趣后,便花大量精力用影像記錄它們,出版過《飛天鳥韻》《沙河市128種野生鳥類圖鑒》《太行山常見植物野外識別手冊》等。后者用四年時間完成,收錄太行山植物118科791種,非常實用。讀者可能難以想像一位美術(shù)出身的人寫出了如此專門的植物圖書。</p><p class="ql-block">從傳統(tǒng)視角看,這類書不是應(yīng)當由職業(yè)科學家來撰寫嗎?這是個值得好好討論的大問題。專職科學家確實對特別的對象有特別的研究,他們專注于創(chuàng)新,熱衷于用外文在外國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除極少數(shù)人外,絕大部分科學家其實是不在乎中國普通人能否及時了解科學之進展的??蒲幸挥行逻M展,他們便急于寫成外文論文發(fā)表,偶爾也用中文發(fā)表,無論外文還是中文,非科學家是不容易接觸到并看懂的。對地質(zhì)地理、植物動物的研究,題材上按理說并不像力學、理論物理、生物化學、分子遺傳學之類與公眾那么隔膜,但現(xiàn)實中同樣“界面不好友”、“不對公眾開放”,普通人想“訪問”其成果比較難??茖W家中也有個別人撰寫面向公眾的動植物圖鑒,但這些作品在科學界通常不算過硬的創(chuàng)新成果,無論當事人實際上費多少力、工作有多大實用價值。評職稱、頒獎時,這一切便顯露出來。精于算計的學者自然知道該多做什么、少做什么。所以,我經(jīng)常提及,許多人說科普和科學傳播很重要,其實言不由衷??茖W技術(shù)是一種特別的文化,自然是十分重要的文化傳播工作。但是吆喝了幾十年,中國的科普、科學傳播狀況并未根本好轉(zhuǎn),通常雷聲大雨點小,年復(fù)一年熱熱鬧鬧不做事。</p><p class="ql-block">科學家寫科普、做科學傳播,似乎理所當然。英國皇家學會出版的《公眾理解科學》報告提出過相應(yīng)的號召、要求,中國有關(guān)文件更是反復(fù)這樣宣傳。但是,一直存在兩個層面的問題:第一,科學家本人是否十分愿意這樣做,時間和精力是否允許?第二,即使科學家科學界非常愿意做這類事,事情就圓滿了嗎?公眾可以放心地讓他們做,即關(guān)于科學技術(shù)一切事務(wù)只聽從他們的教導(dǎo)嗎?科學界自己敘述的事實認定、事件經(jīng)過和風險評估就是真相嗎?這兩類問題都非常尖銳、敏感,都沒有得到恰當討論。第二類問題比第一類更加棘手,在惟科學主義盛行的國度很難得到正視。</p><p class="ql-block">近些年,公眾博物學在中國開始復(fù)興,相關(guān)的老話題得以在新的背景下重新提起。如果對于上述兩類問題無法給出明確的肯定回答,那么是否可考慮別的方案?新的方案并非要取代科學家的獨特地位和價值,而是要起到有益補充的作用。公眾既需要知識也需要參與,后者更重要。經(jīng)過訓練的非科學界人士,其實是可以做許多事情的。劉利柱就是一個很好的典型。杭州的蔣虹、重慶的李元勝、寧波的張海華、深圳的吳健梅等,都不是專職的科學工作者,但是他們都喜愛動植物并為此傾注了極大的熱情、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同時也達到了相當?shù)乃疁屎途辰?。他們可否成為某類科學(或者知識、文化)傳播的主力?我認為回答是肯定的,他們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極好地確證了這一點。他們熱愛大自然,尊重科學家,謙虛好學,他們將個人興趣與國家、地區(qū)的可持續(xù)生存很好地聯(lián)系起來。他們懂得欣賞“綠水青山”,知道其內(nèi)在價值。</p><p class="ql-block">回到《太行山自然筆記》這本書。劉利柱所做的事情并不像粒子物理、宇宙學、轉(zhuǎn)基因工程、芯片封裝、核武器研發(fā)那么高深、有力量,但不等于它們不重要。事實上,劉利柱恰好填補了一些重要空白。當前國家致力于生態(tài)建設(shè)(以及更高層面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努力提升各地的生態(tài)管理水平,這一切靠什么,要做哪些具體工作?喊口號、上項目、多投錢都管用,但是摸清家底,向在地居民和外來游客清晰地介紹本地的特點(包括自然與文化),是基礎(chǔ)的基礎(chǔ)。坦率說,幾十年過去了,這方面的工作還沒有完全起步。需求有,但供給不足。云南勐??h驚人地策劃了“勐海五書”,這樣的例子極少見。做這類工作要指望誰呢?科學家根本指望不上!此時,博物學家(通常不是科學家)可以出場啦。中國每年頒發(fā)了世界第一多的理工科博士文憑,我國也的確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有用科學家人才。隨著國力的增強、人們文化與生活水平的提高,近期各地的博物學家(顯然沒法與國家層面的努力相比)也在健康成長。后者的特點是,有熱情、有精力,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情舍得投入情感、金錢、學識和時間,他們一年四季用心觀察大地,用影像和文字記錄大自然和正在發(fā)生的變化,難道這不應(yīng)當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重視嗎?</p><p class="ql-block">出版界要跟上,國家和地方政府的政策要跟上。不資助不支持他們,他們一樣無怨無悔地走著自己認定的道路,但有了資助,事情會好辦得多,真的會錦上添花。不為別的,太行山地區(qū)對外進行旅游宣傳,劉利柱這部書將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當然,它還有其他用途。這類作品每個縣市、地區(qū)都要組織力量撰寫和出版,它們是軟實力和文明程度的標志,也是經(jīng)濟社會工作的基礎(chǔ)。劉利柱考察和寫作是自發(fā)的,屬個人行為,據(jù)我所知也沒有專門的經(jīng)費支持,希望引起有關(guān)部門重視,將此類工作納入?yún)^(qū)域發(fā)展規(guī)劃。</p><p class="ql-block">感謝劉利柱先生以一己之力為太行山譜寫了獨特的新曲,希望更多人借助此書了解家鄉(xiāng)之美麗、平凡之神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劉華杰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p><p class="ql-block">2022年7月20日 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