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回憶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聽起來是故事,講起來是心酸》</b></p><p class="ql-block">我祖籍湖北黃岡武穴。我父親20歲離鄉(xiāng)背井,在舊時的(平漢)京漢鐵路線上摸爬滾打了三十五年(包括八年抗戰(zhàn))。先后曾在江岸、信陽、駐馬店、漯河、廣水、鄭州等各火車站和電務工程隊任過電報員、管理員等職。三哥、我和兩個妹妹是先后在駐馬店生的。我降生一年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三哥想當兵去前線,被爸攔下:“老三,你看全家上下七八口人,我四十幾塊錢的工資怎夠維持?你還是早點找個工作養(yǎng)家糊口吧?!比缏犜挘痪帽阍跐h口江岸電務段當上了通信工。</p><p class="ql-block">三哥工資微薄,除去自身生活費,將夠自理,多余的錢也會寄回家中。后聽說三哥干活賣力、吃苦耐勞,深受眾人欣賞,不久便入了黨,也算是我黨的“早期黨員”了。不幸的是,在一次肩扛線桿時壓壞了身子,還吐了血,當然這也與他染上了肺結(jié)核有關(guān)。從此落下了病根,并時好時壞,除在雞公山廬山療養(yǎng)過外,還經(jīng)?;丶议L休。凡在家,每天早上晨練回來,兩個雞蛋一杯牛奶我媽都準時送到他的面前。我和大妹眼巴巴地看著,從不作聲。三哥時常會把多余的牛奶遞給大妹喝。這時我媽懷了小妹,因家境實在不濟,就想把她打掉。盡管我媽蹦跳摔踹,還多次吞下三哥買來的打胎藥,但我小妹硬是死挺硬扛著直至呱呱墜地。</p><p class="ql-block">1956年初,父親被調(diào)往鄭州電務工程隊任管理員,于是全家隨父由廣水遷至鄭州,當時正值冬季,大雪漫天。先無定所,只得暫租硫酸廠一破舊小庫房進行過度,后因院內(nèi)濕滑,臭氣熏天,陋屋難得遮風擋雨,領(lǐng)導開恩,將我家搬至建新街,暫住。不久,福華街建成,這才正式分得我家平房兩間,兩房間有一門相通,加起來也就四十平米。后,單位欺負我爸老實,非要我家騰出一間讓外人居住,還強行在另一間房外開了一個進出的大門。我爸氣急,找領(lǐng)導理論:“我家男女老少現(xiàn)住人口六七個,一間房咋個安頓?”領(lǐng)導自知理虧,只得罷休。那破開的大門至今未封,一直是我家的一個傷痛:人善被人欺呀!</p><p class="ql-block">我家是那排平房的第一家,好像是272號。隔著山墻不遠就是鐵路露天游泳池的后墻,墻外還修有一個大約2*3米的大池子和一口大井,下邊與墻內(nèi)游泳池底部相通,很深,是專管放水用的,有時水急會漫到我家門口。放水時會有很多附近的孩子下到池里嬉戲游泳。一次,一個很小的男孩掉進了旁邊的深井里,在里面直“撲騰”,我看不妙,連忙順著井邊的鐵梯子下去,把他拉了上來。多年后,我出差路過鄭州看了舊居,被救孩子他媽一眼認出了我,非要讓我到他家吃飯,她還喊著我的乳名說:“毛頭,不是你,俺孩兒早沒命啦”。后來好多老鄰居都圍過來看我,看到當年勁頭十足的大嬸大媽大叔大爺如今變得鬢白如霜、這般蒼老,我突然間想起了我的爸媽,不由得拉住他們的手哭出聲來。</p><p class="ql-block">小妹逐漸長大,我媽還是牽著她的小手不放。我媽人緣不錯,出出進進鄰居們都笑臉送迎,而且一口一個“陳嫂”地叫著,甚是親熱。妹不解,問我媽:“媽,等我長到你這么大,是不是人家也管我叫'陳嫂'???”媽說:“是呀,也會喊你'陳嫂'的,但到那時媽可能不在了!”小妹望著母親沒說話。她確實還小,聽不懂媽的意思。小妹從小瘦弱,乖巧,小臉白凈,頭發(fā)黃黃的。我大妹較她還算墩實,有一天她突然問我媽:“我二姐咋恁胖,我咋恁瘦呢?”媽答:“你呀,沒趕上你三哥的牛奶。媽對不住你,沒奶,你是喝米湯長大的?!?lt;/p><p class="ql-block">自然災害那三年可真叫一個苦。大妹營養(yǎng)不良,患肝炎,大小腿腫得發(fā)亮。媽把用票證買來的糖放在一個玻璃罐里,并吩咐其他人不得亂動,只準大妹一人享用。妹吃糖時總忘不了媽:“媽,你也吃點唄。”媽說:“你吃,媽牙疼?!币淮?,不知因腳氣還是其他細菌感染,大妹的幾個腳趾都潰爛出血化膿了。一天,疼得實在受不了,我媽連夜把她背到了醫(yī)院。處理完后,又接著背回了家。時隔數(shù)日打開包裹的紗布一看,不僅沒好,腳趾間的皮肉還連在了一起。那時鐵路職工看病免費,但家屬半價。媽節(jié)省不愿再往醫(yī)院跑,于是操起沸水燙過的剪刀,摁住妹的雙腳說:“乖,咬住牙別怕疼,媽給你治?!笨吹郊舻?,我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拉住媽的手:“媽呀,別鉸,俺妹怕疼!”媽扒開我的手:“你別管,怕疼治不好病?!苯又斑青昕ㄠ辍毖杆偌糸_腳趾間的皮肉,我妹疼得渾身亂顫,哭叫聲撕心裂肺。待擠出膿血,抹上藥膏,一個個腳趾分別包扎完好后,媽這才放下心來。后來,我媽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偏方:燒一盆濃茶水,待不很燙時將雙腳沒入水中燙洗,能治此病。于是我媽每日不輟,堅持用茶水擦洗,大妹的腳傷居然一天天好了起來。</p><p class="ql-block">為掙倆小錢補貼家用,媽一手抱著小妹,一手牽著大妹,在街道組織的鞋廠給人納鞋底。晚上把兩個妹妹哄睡著后還在挑燈夜戰(zhàn),手都被針線勒得紅腫。</p><p class="ql-block">我家有個大木盆,是專門洗衣洗澡用的。我媽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我和倆妹都好大了,她還燒水輪流給我們洗澡。她手腳很重,搓得你渾身生疼,總覺得你身上臟,恨不得刮下一層皮來,直疼得我們“嗷嗷”亂叫。而且她每次都把洗澡水兌得非燙,有一次因水太燙,我小妹實在下不去,光著屁股就從屋里跳出了門外,我媽邊追邊罵:“你個死丫頭不知道丑啊,快回來,我給你摻冷水啦!”其實我小妹當時也就四五歲,任啥不知。不光是我和兩個妹妹,包括我上面的哥哥姐姐以及她帶過的幾個孫輩們,也都如此這般地被我媽上下“搓”個干凈,這才送入到外面世界。</p><p class="ql-block">我四五歲時已經(jīng)記事,一次,我媽非要帶我到職工澡堂女生部去洗澡:“走,到大池子里泡泡,我好把你身的齷蹉搓個徹底。”我知羞有點半推半就,但終究拗不過我媽,于是被她死拉硬拽地丟進了大池中。周圍的大嬸大嫂見狀笑道:“沒把他爸叫來?”顯然是在說我媽此事辦得不妥。在我的印象中,我媽是從不和人開玩笑的。聽此言,她很認真地說了句:“對不起,不會再有二回?!?lt;/p><p class="ql-block">那幾年,我們從沒吃過飽飯,家里天天菜湯、面疙瘩湯,桌上的當家菜就是我媽親手腌制的咸菜豆腐乳,三五天才能吃上花卷、雜面窩頭、紅薯等。即便是一年見不到幾次的葷腥,也是別人不買的豬肺、大腸之類的雜碎。每頓飯后,我和倆妹都爭著刷鍋洗碗,因為刮鍋底時可多吃幾口殘湯剩飯。</p><p class="ql-block">后門傻根家養(yǎng)了一只奶羊,不知何由,死了。于是,就近找了塊地給埋了。隔壁周家?guī)仔值艿弥讼⒑筮B夜將死羊挖出。剁吧剁吧煮了一大鍋羊肉湯,鄰舍各家一家一碗。有人說這羊是得病死的,肉有毒不敢吃。我和倆妹實在餓急,全然不顧,搶著把送來的羊肉湯喝了個底兒干。之后我們還吃過酒糟、地老鼠(河南叫“瞎笨豬”),逮過青蛙摸過魚……。凡樹上結(jié)的地里長的水面游的泥里鉆的,能吃的都吃遍了,好多野菜現(xiàn)在都忘了叫啥名了。完全過得是“長征”時的日子。慶幸的是,至今無怨無悔。</p><p class="ql-block">我和倆妹常到附近的小李莊去挖野菜,“遛“花生、紅薯,有時還爬樹敲打人家的棗。俺倆妹膽兒小,其實我也膽兒小。妹說:“哥,你跑得快,俺倆被逮住咋辦?”我打氣說:“不怕,恁倆跑我掩護。抓我也不能抓恁倆呀!”</p><p class="ql-block">從小我就懶,我媽讓我打醬油、買菜,我總吩咐倆妹去做。當然不是無條件,會給幾分或角把錢作為獎勵打發(fā)她們快去快回,免得讓媽知道。當然我也不是“懶蟲”,我利用周日和寒暑假隨我五哥擺過果攤兒賣過柿子,還在福華街鐵路商店門口擺過(小人書連環(huán)畫)畫書攤兒,一兩分錢一本,現(xiàn)看現(xiàn)還。我記得墊在畫書下面的是一張大畫,為我三哥所作,是趙云橫刀立馬救阿斗的場景,彩色涂描很是生動。拿現(xiàn)在的話說,那叫“廣告”。夏天,我還會跟著我的倆哥去逮“蚰子”、秋天逮“蛐蛐”。男孩兒玩地是木頭手槍、鐵環(huán)、“疊簍”(陀螺)、彈弓、竹片做得弓箭、撿煙紙?zhí)羌垺按蛉莾骸钡?,女孩兒們跳“房子”、跳橡皮筋、跳繩、丟沙包、拋石子接石子等。一群群的孩子在外邊瘋野,直到吃飯的點兒才能聽到各家大人喊叫自家的孩子:“乖……,回家來吃飯啦,飯都涼啦?!?lt;/p><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次我做了件十分險惡的事,差一點要了小伙伴的性命。當時我用竹篾子做了一幅弓箭,箭頭綁著的是一顆鐵釘,箭尾系了一束紅纓,我高興地拿出來在一群小朋友間顯擺。接著,我用力拉弓向天空射出了一箭,并招呼大家躲遠點兒,小心落下傷人。但就有那么幾個孩子無動于衷,結(jié)果那箭竟不偏不移、直直地扎在一個仰望天空的小孩的腮幫子上,頓時滿臉鮮血直流。他哭著叫著捂著臉回到了家。我知道闖下了大禍,所以一直在外面游蕩,不敢回家。值得慶幸的是,這孩子的家長并沒有到我家告狀,自已把傷處理了。幾天后我又看到了這位小朋友,他臉上扒了一塊膠布,象沒事人似的,又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活蹦亂跳地嬉鬧了起來。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傊?,準是遇到了善良人家。不知咋回事,當時的孩子們?nèi)侨宄扇旱闹恢劳妫孟駥W習也沒什么壓力,整天打打鬧鬧、蹦蹦跳跳的挺快活的,生活也沒覺得特別苦。</p><p class="ql-block">我爸所在工程隊在路局沿線有多處工地,爸負責職工工資糧票及材料的發(fā)放。一次,爸從黃河南岸廣武工點回來,買了兩布袋南瓜,放在車站一節(jié)守車內(nèi)。因一次背不完,便讓我四哥去拿。結(jié)果一看車里空空如也,四哥無功而返。我媽賭咒那賊,為此還生了好幾天悶氣。</p><p class="ql-block">我媽“克勤”的名字是我爸起的,她可真對得起這名和我們?nèi)?。她精打細算勤儉節(jié)約的持家之道,遠近聞名。所以每月發(fā)餉,爸都如數(shù)交與我媽,家中事無巨細全由我媽打理。即便是在揭不開鍋的最困苦的時期,我媽也從未開口向人借過錢糧。媽常說:人窮不能志短。那年月鐵路職工每年十二張免票,后減為兩張。退休后,我爸獨自帶我媽到北京玩了數(shù)天。以前,我一直沒搞明白:為何我爸對我們?nèi)绱藝绤?,卻在我媽面前如此服帖。現(xiàn)在知道了,那全是因為我媽貼他的心,他愛她勝于愛自己。</p><p class="ql-block">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打小的鞋襪衣褲、毛衣毛褲,都是我媽親手剪裁、編織的。連我爸都不例外,外邊穿得是公家發(fā)的制服,里邊的衣服全是我媽縫制。家里的衣服一般都是哥撿爸的,弟撿哥的,妹撿姐的,都是破了又補,補了又穿。直到我上初中時才知道啥叫西褲和皮帶。</p><p class="ql-block">大姐初中沒畢業(yè)就上班當老師了,四哥和五哥同時考上了大學與技校,爸媽說:“咱家窮只能供一個,陳家好不容易出了個大學生,就讓老四接著上,老五休學打小工吧。”五哥為人憨厚,順從爸媽的意愿,不久便在鐵路商店找了份賣菜的工作。深秋,我五哥還會到滎陽倒騰點柿子柿餅拿到鄭州市內(nèi)來賣,我常陪我五哥到隴海路邊高揚路下或鐵路文化宮門口去叫賣。兩年后,東北工程局招工,五哥應召,直接被分配到海拉爾、牙克石及中蒙中蘇邊界修鐵路。那可是零下四五十度的冰天雪地呀,手腳都凍爛了。他寫信,把小蜻蜓一樣大小的蚊子寄給我們看,說環(huán)境惡劣的無法形容。一次森林大火,差點丟掉了性命。五哥在東北,只身一人、聚散離多,每每家中吃團圓飯,媽看著墻上五哥畫的畫及他的照片,都會落淚:“我兒苦?。 ?lt;/p><p class="ql-block">看到家庭拮據(jù),家人受苦,又時逢三年自然災害,四哥幾次都想退學不讀了。五哥說:“哥,別怕,我和三哥賺錢供你。”四哥是個犟脾氣,全家的支持也給了他信心,他硬是死撐著讀完了四年大學。畢業(yè)工作后他又接著供我讀完了四年中專,每月的生活費準時寄來從無耽擱。我家真是父母厚德,兄弟同心吶。我媽九十四歲走的,也算長壽,這正應了“天道酬勤”這句古話。</p><p class="ql-block">在我考上中專時,倆妹跟父母隨我大姐到了成都。那時大妹剛上初中,小妹才上小學。放學后她倆從不亂跑,做完作業(yè)后不是幫我姐帶孩子,就是到火車站去撿煤核,家中分配的煤炭實在不夠燒。這已是文革前后的事了。當我大姐九十年代初搬到城中住時,舊廚房中還堆放著幾麻袋的煤核呢,一二十年都沒燒完。這每粒煤核中飽藏著多少故事啊。</p><p class="ql-block">1968年,我爸媽與我姐夫哥之間矛盾日趨激烈,實在不能在一間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于是決意離開成都投靠了遠在漢口江岸上班的三哥,倆妹仍滯留成都。當時我姐是想留下兩個妹妹的,實乃她倆年紀太小離不開父母,于是尊父母令,由我將倆妹由成都帶往武漢。當時我也就十七八歲。途中鄭州轉(zhuǎn)車時在我所在的機械學校的單人宿舍里歇息了一天一夜。因囊中羞澀三人只買了一張車票,一路提心吊膽。到達江岸車站時天色已晚,因兩人無票在站臺上就被人攔下了。我三嫂是江岸車站貨運員,正巧當日夜班。見我仨如此狼狽,便過來與補票人員寒暄致歉,這才免于一難。到家后,爸媽喜出望外,驚異道:“毛頭還真能辦事!”</p><p class="ql-block">有人不同意我重提“城南舊事”,嫌寒磣,怕人家說咱是窮苦人家出身,會被人瞧不起。我倒覺得虛榮面子不值幾錢:讓我的晚輩、侄兒、外甥乃至他們的子女們知道一些上輩的過去,了解一點他們的爸媽和他們爸媽的爸媽所經(jīng)歷過的一些苦難,沒啥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