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編者按：</p><p class="ql-block"> 最近，湖北省漢川市市委、市政府在組織編寫《魏人鏡傳》的過程中，意外發(fā)現(xiàn)省博物館存有烈士1926年10月11日至1927年2月13日寫的12封家書。其中第八封家書光彩四射，振撼人心！一個反對剝削壓迫、痛恨腐敗政府、心懷國家和人民，愿為民富國強獻出一切，甚至寶貴生命的共產(chǎn)黨人的高大形象躍然紙上。這封家書除了極具思想深度之外，文筆也極佳，一位作家評價說：“話語直言胸襟抱負，酣暢淋漓，氣吞山河，憾人心魄！”。這封家書雖然寫在九十七年前（當時年僅二十歲），但對于今天加強黨的建設，堅持以民為本，懲治貪污腐敗，消除貧窮和社會不公，建設幸福美好國家，仍然具有極其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八封信（武昌寄歸）</p><p class="ql-block">玉泉大兄手足：</p><p class="ql-block"> 頃因事物紛繁，日無暇晷，以至久疏音問。弟知家庭又將懷疑萬端，自相驚擾，故于日前深夜，抽百忙中之閑暇草奉一函。夫革命者，固不宜拋家庭于不顧，然亦不敢終日營營于私人利益之是圖。以兄明照，當能深知。日前一札，雖忙中潦草，然自持明達如兄，當不以此區(qū)區(qū)見責，而終能解此懷疑于萬一也。乃本日工作倥傯之際，忽得兄賜長篇手諭，一則懷疑于往滬之行，再則懷疑衣服之不制，三則懷疑行止之恍惚。甚至有所謂“非分之自由”，“越軌之舉動”,而歸根結底，則弟將背棄父母，欺哄兄長，嫌棄“糟糠”而不娶，而另覓其“自由”之配偶也。</p><p class="ql-block"> 嗚呼！噫嘻！革命者，一顆赤心，一腔熱血，上可對天地，下可對鬼神，乃不能見諒于同胞兄弟，豈不大可憤而大可哀也乎。兄乎！弟之有志于革命，且從事于革命工作者，已非一朝一夕。而所以若是者，亦非偶然也，呱呱墮地之時，弟之生辰即規(guī)定矣。弟一生悲苦之命運，深明命理者如我父親大人以及著名星命之士，均不能推算弟終身之窮通貴賤，莫不謂為字數(shù)奧邃難于推測。而弟二十年來，似窮非窮似通非通之遭逢，已完全證明此命理。惟革命者置窮通于度外，亦惟革命者之生活無所謂窮通。是弟之所宿定者，革命之命運也！</p><p class="ql-block"> 弟生世之日，即孫中山二次革命開始之日，亦即帝國主義與中國鏖戰(zhàn)正烈之時。此后列強與中國互為抗爭，革命與反革命此撲彼起。自辛亥武昌起義，專制倒而共和興，以迄今日武漢會師，軍閥敗而民眾起。民國十五年前后廿載，莫非革命斗爭之日。弟之所適逢者，革命之時會也。</p><p class="ql-block"> 漢川政治腐敗，經(jīng)濟落伍，貪官污吏敲剝民膏，土豪劣紳橫行鄉(xiāng)里，持強者為惡而益強，孱弱者好善而愈弱。“命運天定”，為豪富欺貧之語；“報應因果”，實弱者自慰之辭。三數(shù)富豪，晏安逸樂，舉箸一歺，擬之普通人衣食百年之奉而有余；萬千貧困，跋涉辛苦，終歲所得，比之富貴者一擲九牛之毛而不足。貧富之懸殊，勞逸之不同，一在云霄，一在泉壤。弟之生產(chǎn)者，革命之鄉(xiāng)里也。</p><p class="ql-block"> 吾家世傳忠厚，積善有年。父親以明儒而兼仁醫(yī)，存心公正，處事廉平，而乃終身任衣食之擔，受家室之累。兄等計劃籌謀，孰不若人，而或則蟄伏斗室煩操家計，或則跋涉風塵深耕遠貿(mào)，終歲辛苦，儉衣樸食，然猶負債累累，愈償愈不能清。年來水旱為災，兵匪肆虐，生活程度日漲萬倍。堂上高年，膝下嬰弱，均餐糙而飲羮。雙親大人年逾耳順尚奔波勞苦，舉家終日無些少之閑，而無時不感受衣食之厄。進而質(zhì)之叔伯家族之親，其困苦殆有甚焉。弟之所生活者，革命之家族也。</p><p class="ql-block"> 民國空匱，教育不興，巍巍學府，盡成襦袴之娛場，家稍貧苦，舉無求學之機會。弟之僥幸得插足于門墻而窺見其面目者，已不知費盡雙親大人多少之苦心與金錢，及兄弟等多少之援助矣。乃世風澆薄，人心詭詐。富之極者，貴為九品之官；貧之極者，足無立錐之地。泥塑王孫，舉足爭相逢迎；青衣儒士，隨在都遭白眼。長此以往，伊于胡底？弟所處者，革命之環(huán)境也。</p><p class="ql-block"> 弟少性頑直，倔強成性。每讀稗官小說，輒痛惡夫豪強，而唯仰慕義士。往來交游知己，多屬貧苦，而富貴者則為泛交。是弟之稟賦者，革命之天性也。</p><p class="ql-block"> 弟現(xiàn)感受自身經(jīng)濟之壓迫，復痛社會階級之懸殊，而欲圖報家庭養(yǎng)育之恩，完成己身理想之事業(yè)，動輒得咎，事所不能，欎于胸中已有年矣。既而稍涉雜志報章，粗知世界政治經(jīng)濟之大勢，略覽新出書籍，窺見社會進化之潮流；知革命現(xiàn)象，實為社會進化之表征，革命事業(yè)，起于人群迫切之需要；于是弟恍然大悟，奮身相投。其所以然者，蓋所謂順乎世界之潮流，應乎人群之需要，解除己身之痛苦，而同時解除人類社會之壓迫者也，豈偶然哉？</p><p class="ql-block"> 兄乎！革命者，非易言也，革命之意義至為廣大，而革命之事業(yè)亦最有價值。革命與建設，并非二事，建設包括于革命之中者也。二十世紀以來，革命之潮流，澎湃乎全球也；革命之書籍與理論，充沛乎宇宙也；革命者之精神與毅力，曠乎古今也。吾國經(jīng)濟落后，風氣未開，一般人非僅不知新文化之底蘊，亦且缺乏社會普通之常識。在革命軍未來以前，耳聞革命二字，則群相驚走，以為革命者，非如XX、XXX等之屠殺焚掠，即弒夫弒君滅絕倫紀之行也，于是“犯法”“觸刑”、“共產(chǎn)”“共妻”之謠言蜂起；及革命軍之已來也，則群以革命為大好投機之事業(yè)，莫不自名為革命元勛，以圖高官與厚祿也，于是“某某升官”，“某某發(fā)財”之謠言薦至。嗚呼！使革命之真義如此，而革命者之行為亦如此，則列寧、孫中山之流，不獨不能為舉世所尊崇，亦且為全人類之罪人矣，可哂也哉！</p><p class="ql-block"> 兄乎！弟之投身于革命隊伍以自苦，且以累苦于家庭者不寡矣。遠離父母兄弟之親，吃盡胼掌胝足之苦。明知我困難之家庭，極需弟之竭力援助，而徒以投身革命，不得不含淚茹苦以背之。噫！使弟革命之目的，誠如一般人所造謠，又如兄之所懷疑所謂“非法之自由”，“越軌之舉動”，背棄父母，欺哄兄弟，嫌棄“糟糠”而不娶，另覓自由之配偶也，則弟直禽獸之不若矣！尚得?顏以生存于人世，尚得?顏以立于革命隊伍之中乎？ 兄乎！弟無言矣！惟兄細思之！</p><p class="ql-block"> 雖然，兄之所以懷疑者有所因也。根據(jù)手諭所言，厥有三端，其余旁牽遠引，千頭萬緒，姑置無論，暫就弟之事實，一一詳復。惟精力有限，所言或有未核。紙短意長，申述恐不能盡，伏惟兄之詳細思查焉！</p><p class="ql-block"> 一則懷疑于往滬之行也。自兄來漢一晤，弟之意見已略與兄談，略謂現(xiàn)在革命尚未竟全功，建設諸事正待努力。弟一則年力稚弱，不堪任重；二則前途尚遠，不當操之太急；三則對于革命理論，尚無充分心得。今后當致力于國際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之研究，極不願以世俗之所謂榮顯自戕其遠大之前途。即如梓里親朋請托介紹之舉，請兄力為杜止。乃事實竟與願違，一月以來，故里友朋之來，以介紹推薦相托者源源而來，不絕如縷。弟不之許，則情面之下實有難堪；許之，又事務紛繁不暇顧及；且革命之目的，掃除一切官僚之惡習與任用私人之弊政。今一旦以革命者而蹈官僚之所為，寧能出此？同志輩彼此均以黨紀相繩，正義相規(guī)，而黨員處處在監(jiān)督之地位，對于請求介紹諸事而己反為之，豈不自相矛盾乎？且弟自開城以來，身體精神尚未臻強健，自幸內(nèi)部工作可資修養(yǎng)，故外界一切素予摒絕。今忙于薄書之勞，而又夾以代謀介紹諸事，其苦實不可堪！正值弟欲解除此煩苦之際，而黨部有要須往上海，是否弟去尚未肯定。弟即以此行托司閽者（編者：看門人）向來訪人答之，故在家信中附帶言及。其后此行，改由洪君擔任，弟實未去滬。初未計及家中因此懷疑也。</p><p class="ql-block"> 二則懷疑衣服之不制。弟素淡泊，兄所深知?；闀r衣服宜稍華麗，以應世俗人情，弟非不知，亦未云不制。因出城后之薪資，補償關城時所欠猶有不足，而此時寒衣又須添制，與婚服同時不能不作事先準備，并非不作新衣也。</p><p class="ql-block"> 三則懷疑行止之恍惚。弟現(xiàn)所任者，組織干事兼秘書，既非軍事機關之連營長，又非行政機關之縣長或局長，從何有確任之報告。至于住址無一定之原因，前已言之。今若此之無定，而請托介紹者應接不暇，使再確定或公開，則弟惟有不作黨務工作，專門接待來賓已耳。且我只身一人，既無單獨設立公館之必要，又非永遠不易之工作而有固定之所在，則從何有永久住址之說明？</p><p class="ql-block"> 以上數(shù)者，皆無一可懷疑之處。然而足以見疑者，其總因皆在一婚姻問題耳。一經(jīng)懷疑于此問題，則弟之一舉一動，皆必為所懷疑矣！甚至因此時之懷疑，便以前此之推延婚期皆疑有他意，主觀之作用其效至大也。兄何為而懷疑此問題乎？一言以蔽之，尚未看清革命者之目的與精神也。世俗之人不知革命為何物，前已言之，其心以為革命之目的，必在升官發(fā)財，于是推測弟之努力于革命者，必將升官發(fā)財也，必將自由結婚也，必將滅絕倫紀也，必將“共產(chǎn)公妻”也。此種謠言發(fā)之一般人口，或因無知而誤解，或則存意于撥弄，均無足怪。而乃見疑于略知革命之意義與作用若兄者，亦隨人之口而見懷疑，受人之撥弄而不知覺，豈不大可怪也哉！今弟暫置其他問題于不論，謹將弟對婚姻問題之真正態(tài)度，正式宣布于兄之前，祈兄察焉。</p><p class="ql-block"> 壹：革命者，抱有極重大之志趣，負有最重大之使命，革命一日未竟全功，革命者之責任一日不得停止?；橐鰡栴}，在革命者之心目中，無絲毫芥蒂。才也耶？愚也耶？美也耶？丑也耶？凡此區(qū)區(qū)，在革命者均視若不見，聽若不聞，渺乎其小焉者也。弟對婚姻問題，素具達觀，況值此革命工作緊急之會，雅不願以此小問題擾撓我心靈，故弟對此始終一貫，無何意見。而家庭則種種疑之，徒自擾也！</p><p class="ql-block"> 貳：革命者，以拯救社會一切被壓迫人為目的，以犧牲一切個人利益為精神。今乃于沉淪九重地獄之被壓迫者棄之，使更降于九重地獄，豈所宜為？革命者，為完成革命，生命頭腦亦不惜于犧牲，豈有以一婚姻問題之小，尚不肯犧牲者乎？故此婚姻問題，在此時弟實毫無可否于其間也。</p><p class="ql-block"> 叁：弟疇昔之所以推延者，誠以家庭困難之故。吾家世俗觀念牢不可破，婚姻一舉必欲稱乎門面，應乎人情，在此困難情形之下，自非增加債務不可。倘債一加，前途何堪設想？弟之推延者此也。自革命軍來鄂以后，在世俗人眼光中，從前之革命黨人，現(xiàn)在當可高官厚祿矣。弟本未貴，但在一般人謠言之下，不知弟已貴至若何程度矣。曩昔推延，雖有浮言，人尚難信！如此時稍有推緩之意，則“自由結婚”、“嫌貧愛富”之謠言，必云涌而風起。弟深知此情，恐遺家庭以無味之麻煩，故開城之日，即行歸函表示贊同，不稍提半個否字者，正為此也。不期今日之事，完全證明弟之所預測者矣。對于此事稍加注意者，皆不難揣測而知其底蘊，兄獨以此見疑亦可怪也。以弟前此所奉各函為欺哄之言乎？則如此行者，流氓痞子之所為。不期兄竟以此等行為而見疑于弟也，不亦大可怪哉！</p><p class="ql-block"> 肆：婚姻問題，弟并未置可否，惟對于用費一層，弟則力主從儉，已言之再三矣。兄等是否注意此點，弟現(xiàn)在亦不置一詞。惟弟既已以革命為職志，願以一生始終如一而進行建設之工作，對于一切人所謂升官發(fā)財之希望，均弟所不能達。今后或可于最低生活費用中盡力節(jié)儉，給予家庭些小之援助,不過此援助亦至有限。如此時忽視弟之諍言，為敷衍門面而大批借款，則弟不能負一文償還之責，此所宜預先向兄等申明者也。對于婚姻問題，弟之真正意見已略如上言，如有遺漏，容后補述。惟對于兄之好疑者，則尚有言。本地人心澆詐（編者：浮薄詐偽），幸災樂禍，亦兄所知。當武昌城未開之日，造作謠言者，謂弟已如何如何矣，其結果何如耶？迄今又有所謂自由結婚之舉，而事實明彰又若此。凡此種種，均為幸災樂禍者所造作，冀以撥弄譏于其旁，不期兄竟均墮其計中，為之奈何！所可慮者，今后對于弟之謠言，恐尚層出不窮，而兄亦隨之以徒自增加煩惱，未免太自苦耳。</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兄乎！弟之身體雖已恢復，然精神尚未臻強健也！工作雖不重大，然精力實感不夠也！雖有萬一余閑，尚宜從事學問之修養(yǎng)也。身雖遠離故里，而心則時時傾向于家庭也。家中種種困難情形，尚深印于腦際也。許多未盡之責任，尚欎結于胸中也。己身如何修養(yǎng)，如何求學之計劃，均未遂而煩惱也！弟對于革命之理論，建設之能力，尚甚欠缺也。凡此一切，忐忑于心，不得適當之解決，每一念及，寢食難安。弟所要求于兄者，只在弟之進行工作中時與弟以家庭老幼之略況告知，使弟得悉家中之情形。若某某托弟介紹，某某謂弟將欲何為，懷疑弟將如何如何以相質(zhì)問者，使弟坐臥不寧中心煩惱至極，弟所不樂聞也。自今日以至弟之婚期，僅月余矣，弟宜早歸不成問題。惟所要求于兄者，萬望兄于此月余之中賜弟以略略修養(yǎng)之機會，不必輕信謠言疑神疑鬼，或則故作難題以相責問，予弟以難堪也。弟書至此，精已疲矣，力亦竭矣！然意猶未盡也。他日有暇，再當補陳。肅此敬復，并祝近安。</p><p class="ql-block">陽歷?十二月十二日?（編者：1926年12月12日）胞弟懋齡（編者：茂年）謹草于燈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