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我認(rèn)為，亞里士多德在《倫理學(xué)》中隨意插進(jìn)的一句話，卻表達(dá)了最高層次的人生智慧。它是：“哲人所追求不是享樂，而是沒有痛苦?！?lt;br> 這句話所包含的真理是，所有的享樂都具有否定性質(zhì)，而痛苦則具有肯定性。我舉生活中一個小例子來說明這一點。如果我們整個身體狀況良好，而有一個小小的部位受了傷，那么我們所有的注意力都會被這一處的疼痛所吸引，從而失去那種總體的舒適幸福感。<br> 同樣的，如果我們諸事都很順?biāo)欤ㄓ幸患虑椴惶缫?，盡管它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讓我們深陷其中，為之煩惱不已，而置其它事情于不顧。這兩種情況都是我們的意志受到損害。<br> 第一種情況，意志表現(xiàn)在我們的身體上；第二種情況，意志表現(xiàn)在我們的意愿中。這兩種情況都表明，意志的滿足具有否定性質(zhì)。我們并不能直接感受意志的滿足，只有在反省時才能意識到它，而意志受到抑制卻讓我們直接確切地感受其存在。<br> 我們所謂的“意志獲得滿足”，其實不過是意志被抑制的狀態(tài)得到消除罷了。因此，意志的滿足即享樂都不可能持續(xù)很長時間，往往是轉(zhuǎn)瞬即逝。<br> 這就是我們前面所引用亞里士多德那句至理名言的理論基礎(chǔ)。它教導(dǎo)我們不要去追求生活中的享樂和滿足，而要盡可能地避免生活中的痛苦和災(zāi)難。<br><br></div> <div><br></div> 如果這句話是不對的，那么伏爾泰所說也是錯誤的，他說：“享樂只是一場夢，只有痛苦是真實的?！碑?dāng)然，實際上他們說的都是真理。因此，如果一個人要列舉他生活中幸福的事實，就必定是種種避免痛苦的情況，而不是那些享樂和滿足。<br> 所謂的幸福只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幸福的生活”只不過是“較少痛苦的生活”，也就是我們還能忍受的生活。生活并不是讓我們?nèi)ハ硎艿摹?lt;br> 要了解一個人是不是幸福，不應(yīng)該問他有多少高興事，而應(yīng)該問他有多少煩心事：煩心事越少、越小，他就越幸福。這是因為，如果一點小的煩心事就足以讓他印象深刻，那說明他的生活是比較適意的；如果他的生活不幸，是不可能理會這些瑣事的。<br> 人老了的時候，終于可以放下生活的重?fù)?dān)，這對他是一種安慰。一個人最幸運的是，他一生沒有遭受特別重大的痛苦，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的，而不是有過許多強烈的享受。<br> 有誰根據(jù)后一種情況來衡量人的幸福，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享受總是具有否定性質(zhì)，而痛苦總是可以肯定地感受出來，因此，減少甚至免除痛苦就是衡量一個人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如果我們免除了痛苦，也不感到無聊，那就已經(jīng)達(dá)到幸福的狀態(tài)了，而其它的東西都是虛幻的。<br> 因此，我們不應(yīng)該以產(chǎn)生痛苦為代價來換取享樂，即使只是有這種可能也不應(yīng)該，因為這樣做就是為了那種否定的虛幻的東西而犧牲掉肯定的真實的東西。<br> <div><br></div> 反過來說，如果我們犧牲掉享樂來免除痛苦，就會讓我們大大獲益。是把享樂放在避免痛苦之上，還是將避免痛苦放在享樂之上，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做法。<br> 如果把人生當(dāng)成一個游樂場，只是縱情享受而不知道躲避痛苦（許多人正是這樣做的），那就是舍本而求末、緣木而求魚；如果把人生看作一座地獄，只是希望能少遭一點罪，少受一點苦，那就是一個不錯的想法。<br> 傻子只知道拼命追求享受，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當(dāng)。明白人想方設(shè)法去躲避痛苦，即使最后無法幸免，只能說他命該如此，不能說是他的愚蠢所致；如果他躲避成功，肯定不會有虛幻感或者覺得自己上了當(dāng)，因為他躲避的那些痛苦是真實存在的。<br> 即使他做得有點過分，為了躲避痛苦而犧牲了太多的享樂和滿足，他也并沒有真的失去什么，因為所有的享樂和滿足都是虛幻不實的。為了失去那些虛幻不實的東西而懊悔，豈不是太可笑了嗎？<br> 對于這一真理缺乏認(rèn)識，是導(dǎo)致我們生活不幸福的主要根源，而所謂的樂觀主義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在我們還沒有感受痛苦的時候，種種欲望驅(qū)使我們?nèi)プ非竽切┨摶玫南順罚拖裢袚圃铝烈粯?，從而招來無盡的煩惱和痛苦，而這些倒是真實不虛的。<br> 這時，我們就會懊悔自己喪失了原來的無痛苦狀態(tài)，它就像是我們輕率拋棄的樂園，我們徒勞地希望一切能夠重新開始。我們的欲望就像一個惡魔，用虛幻的享樂來誘惑我們放棄無痛苦狀態(tài)，其實這種狀態(tài)才是真正的幸福。<br> <div><br></div> 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也許會認(rèn)為，人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享樂，那些得不到享樂的人僅僅是因為能力不夠，而詩歌、小說等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又加強了他的這一看法。<br> 實際上他是被外在的幻象所欺騙。這樣，他就把人生的幸福理解為不斷地追求享樂，獲得各種滿足。在這一過程中，他得冒許多風(fēng)險，因為他所追求的乃是虛幻不實的東西，最后他不得不承受種種不幸：例如疼痛、疾病、憂慮、貧困、恥辱等等。等到他認(rèn)清人生的真相時，為時已晚。<br> 如果人們能夠按照我所說的原則選擇一種以避免痛苦為目標(biāo)的生活計劃，旨在規(guī)避貧困、疾病、煩惱等等，那么他們的生活目的就是真實不虛的，就可以達(dá)到。人生的計劃中那些虛幻不實的東西越少，它就越可能得到實現(xiàn)。<br> 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會越來越清楚地認(rèn)識到：對幸福和享樂的追求有如霧里看花；而痛苦和災(zāi)難才是實實在在的，我們可以直接感受它們，無須任何幻覺在其中起作用。<br> 如果我們能夠很好地總結(jié)經(jīng)驗，就會不再去追求幸福和享樂，而是更多地考慮怎樣避免痛苦和災(zāi)難。于是我們可以看到，人生最好的境況就是沒有痛苦，能夠生存下去并寧靜地生活。我們對生活的要求僅限于此，這樣才有可能實現(xiàn)。<br> 要想避免不幸，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期望有太多的幸福。因此，我們應(yīng)該把自己對于享樂、財產(chǎn)、地位、名譽等等的欲望限制在一定范圍之內(nèi)，因為正是這些渴求幸福的欲望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不幸。<br> 生活中的不幸常常出現(xiàn)，而對幸福的追求不僅十分困難，而且?guī)缀醪荒軐崿F(xiàn)，因此，降低我們對于幸福的要求就是一種明智的選擇。<br>——附錄與補遺<br>【本文摘自《叔本華自述》一書，黃忠晶（即由心品）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