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紀(jì)念宇廉,</b></p><p class="ql-block"><b> 紀(jì)念我們?nèi)紵M的青春,</b></p><p class="ql-block"><b> 紀(jì)念我們幾近奢侈的友情。</b></p><p class="ql-block"><b>?</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 小屋,簾幕和門</b></p> <p class="ql-block"> 最近,我搬了新居,邀袁繼璋夫婦來玩。</p><p class="ql-block"> 繼璋是我上中的同學(xué),又是黑龍江屯墾的戰(zhàn)友。雖同住上海,也不常見面。老朋友相聚,分外高興。</p><p class="ql-block"> 繼璋細(xì)細(xì)品味著新居的裝潢,最后在一扇并不起眼的歐式小門前站住了。</p><p class="ql-block"> “這間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儲藏室啊?!蔽译S手推開了小門。迎面而來的是從三米高的天花板傾瀉而下的天鵝絨簾幕,輕輕一拉,依墻而建的落地櫥柜一覽無遺,日用衣物琳瑯滿目。</p><p class="ql-block"> “很別致,很實(shí)用,又很漂亮!”繼璋曾經(jīng)當(dāng)過廣告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的贊揚(yáng)自然叫我高興。</p><p class="ql-block"> 停了停,他忽然問:“你猜,我想起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什么?”我愣了一愣。</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你、我和劉宇廉住過的那間豐收農(nóng)場俱樂部后面的小屋!“</p><p class="ql-block"> 頓了頓,他又說:“天翻地覆,真是天翻地覆??!當(dāng)年,你曾否想過,六十歲以后居室的儲藏間要比我們當(dāng)年的‘天堂’好上千倍!”</p><p class="ql-block"> 記憶的閘門一下子被打開了。是啊,也有一扇并不起眼的小門,陳舊,斑駁,遠(yuǎn)沒有今天的那扇精巧,別致,直通俱樂部的舞臺;也有一道傾瀉直下的簾幕,壓抑,沉重,遠(yuǎn)沒有今天的那道光鮮,亮麗,緊連著俱樂部的大廳。劇場的門平時總是鎖著,很幽暗,只是在太陽升得老高的時候,陽光射入高處的一排排天窗,匯成了一束束繽紛的光柱。從四方射來的光柱由細(xì)變粗,在劇場的中部會聚成一個碩大的光的空間,這空間很亮,又有些朦朧,隱隱地呈現(xiàn)出各路光柱交疊時的痕跡。細(xì)細(xì)望去,一個個斑斕的光暈在其中漂浮,你甚至可以看到空氣中游動的一顆顆晶瑩的塵粒。是夢,是醒,是幻,是真?我仿佛聽到了遠(yuǎn)遠(yuǎn)飄來的三個年輕人的笑聲:呵,是我,是繼璋,是宇廉當(dāng)年的聲音。四十多年過去了,恍如隔世,卻又清晰可辨。那天,我們?nèi)苏驹谖枧_的中央,面對著一圈圈夢幻般的光暈,直著嗓門,飆起了樣板戲中的高音。 </p><p class="ql-block"> “李玉和在'雄心壯志沖云天'的唱段中'邁步出監(jiān)'的'監(jiān)'字實(shí)在太高了,也真難為了我們五十團(tuán)的李玉和——李啟明?!?lt;/p><p class="ql-block"> “李啟明人高馬大,是演李玉和的不二人選,但是他的高音老是上不去。每每演到這里,他總擺出個口型,由拉手風(fēng)琴Z代唱的!”</p><p class="ql-block"> “其實(shí)我們?nèi)说穆曇舳己芨?,興許能夠吊上去!”</p><p class="ql-block"> “要不試試?反正俱樂部里空無一人?!?lt;/p><p class="ql-block"> 到底都是年輕人,我們?nèi)齻€肆無忌憚地站到了舞臺中央,扯起嗓門,聲嘶力竭地“嚎”了起來。最終,自然是宇廉高出一籌。高一“雙搶”的時候,宇廉和朱玉鳴在田頭唱起了“長工苦”,為我們?nèi)鄵屪懔孙L(fēng)頭,他能飆上高音,是順理順章的事情。我的聲音高中帶啞,繼璋的聲音高中帶尖,唯有宇廉的聲音清亮,柔美,就像他的畫一樣,還帶著一絲憂郁和空靈。</p><p class="ql-block"> 真的有些奇怪。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只要輕輕觸摸到現(xiàn)實(shí)世界中的某些相關(guān)小事,都會引發(fā)起對這段日子無盡的回憶,就像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針灸大夫,點(diǎn)中了某一穴位,酸酸的,麻麻的,痛痛的,又是甜甜的,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像是一股細(xì)細(xì)的電流,緩緩?fù)ū槿淼拿恳桓窠?jīng)。</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處女作《兵團(tuán)戰(zhàn)士之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油畫作品《畢業(yè)歌》的小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和沈嘉蔚合作的油畫《烏蘇里漁歌》的小稿</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二) “精神天堂”的誕生</b></p> <p class="ql-block"> 六九年五月,我們來到查哈陽,二十號,卡車又將我送到了連隊。那天,天色很陰,云層很重,只是在天地交界的地方泛出一片淡淡的白色。抬眼望去,從天邊伸展而來的,是無盡的黑土,還有,鑲嵌其間的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尚未熔化的殘雪。送行的紅旗遠(yuǎn)去了,我站在十五連的十字路口,目送這著一抹唯一的亮色漸漸地消褪在相間的黑白里。這是一個沒有色彩的年代,不能有個人的抱負(fù),不能有事業(yè)的追求,任何一點(diǎn)個人欲望色彩的東西都被視作罪孽。我茫然地望著這一片被無窮的黑白包裹著的曠野,心中一陣顫栗。</p><p class="ql-block"> 一個月后,通信員從營部捎來了劉宇廉的信,宇廉本應(yīng)和我們同批赴黑,因毛主席的寶象巨制尚未完成,他在上海多待了一個月。這樣的人才,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寶貝,當(dāng)即被留在豐收營部。宇廉也抓住機(jī)會,提出了繪制流動宣傳牌進(jìn)行“兩條路線教育” 的建議,并要求借用我和繼璋共同完成這一任務(wù)。建議很快獲得批準(zhǔn),一個“精神的天堂”就此誕生了。</p><p class="ql-block"> 我們被安置在豐收農(nóng)場俱樂部后面的那間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里,以前是宣傳隊隊員們演出前的化妝室,現(xiàn)在卻成了我們?nèi)斯ぷ?、棲身的地方。整個俱樂部由紅磚砌成,在當(dāng)時的豐收還算是像樣的建筑,但已經(jīng)開始破敗。那間小屋的墻面已被爐煙熏黑,紙筋石灰也一層層地剝落,隱隱顯出暗紅的磚體。那扇通往舞臺的小門早就吱吱作響,至今我還未能記起它原本的顏色。三個大男孩蝸居在這間破陋的小屋里,其邋遢和隨性是可想而知的。但在這里,卻成就了我們精神的圣地,理想的天堂,成就了我一生中最有價值,最值得留戀的時光。 </p><p class="ql-block"> 三人小組中,我們做了這樣的分工:宇廉自然是畫畫,我和繼璋都有美工基礎(chǔ),負(fù)責(zé)的是文字編輯,版面鋪色和美術(shù)字書寫。宇廉非常用功,只要有空,他總是邀請當(dāng)?shù)氐睦下毠ぷ鏊哪L?,我也?jīng)常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畫畫,有時候還會涂上幾筆。一次,宇廉悄悄站到我的身后,很仔細(xì)地看我作畫,忽然,他說:</p><p class="ql-block"> “你暗部的色彩有點(diǎn)臟了,盡量少用黑色,可以用橄欖綠加朱紅,再加一些熟褐……還有,可以再畫得薄些。”</p><p class="ql-block"> 我按他的提議做了調(diào)整,果然,效果出來了。</p><p class="ql-block"> “這里可以用土黃加朱紅,再加些白?!庇盍畯澫律韥?,指著畫中人物的受光部,輕輕地說。</p><p class="ql-block"> 這是我獨(dú)立完成的第一幅水粉寫生。雖嫌稚嫩,卻讓我極其興奮。</p><p class="ql-block"> “你應(yīng)該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畫畫!”</p><p class="ql-block"> “我不正在畫嗎?”我打趣道。</p><p class="ql-block"> “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不是把它當(dāng)兒戲,而是把它當(dāng)成生活的支撐!”</p><p class="ql-block"> 我心頭一震,默然無語。</p><p class="ql-block"> “在上中讀書的時候,我的理想是進(jìn)北航,我想當(dāng)一名飛機(jī)設(shè)計師?,F(xiàn)在看來,這只是一個夢,一個永遠(yuǎn)無法實(shí)現(xiàn)的夢。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抱負(fù),沒有對事業(yè)的追求,一個人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支點(diǎn)。無奈之中,我撿起了畫筆。在這里,我又找到了新的希望?!?lt;/p><p class="ql-block"> 我依然沒有作聲,心中卻涌起了一陣酸楚:是啊,從記事起,父親母親就一直教導(dǎo)我,人生在世,一定要有一門賴以生存的手藝,往大處說,要有一個值得以一生的代價為之奮斗的抱負(fù)。我父親從事生物研究,我母親和姨媽都是大夫,當(dāng)個白衣天使,是我從小萌生的愿望。如今,一切都碎了,可怕的是,我至今還徘徊在懵懂之中,找不到一條前行的出路。</p><p class="ql-block"> “你應(yīng)該學(xué)畫畫,因為你有基礎(chǔ)。而且,在當(dāng)下,它最實(shí)際,你沒有比它更好的選擇!”</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們聊得很久。他聊他的航空理想,我聊我的天使之夢。在一片理想泯滅的虛無里,我們只能在靈魂的交流中再一次品嘗少年時代追逐夢想時的激情和甜蜜。天蒙蒙亮了,宇廉說:</p><p class="ql-block"> “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聊我的北航!從今天起,我們要實(shí)實(shí)在在地走自己的路。路,本來就是人走出來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我們在豐收通往海洋的路上做了到黑龍江之后的第一次晨練。大地還在沉睡,只是遙遠(yuǎn)的天際被抹上了一道淡淡的玫紅。漸漸地,這縷玫紅擴(kuò)展了,變亮了,一種給人以振奮的熱烈和奔放不露聲色地滲透到原先的含蓄和素雅之中。此刻,我看到了一輪旭日躍出了地面,紅色的,一種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真正的紅色。她很溫和,很飽滿,寬宏而又熱情地把周圍的云霞都染上了人世間最瑰麗的色彩。她跳高了,變得眩目起來,隨即,整個世界都交融成一片統(tǒng)一的金色。</p><p class="ql-block"> 我們?nèi)舜舸舻卣驹诼愤?,凝望著變幻的天際,說不出話來。</p><p class="ql-block"> 半晌,我問:</p><p class="ql-block"> “如果要畫,你會用什么顏色?”</p><p class="ql-block"> “晨曦微露的時候,可以用玫瑰紅加白,適量地加一點(diǎn)群青,這是一種很含蓄的玫紅;”沉吟半晌,宇廉說:“天變亮了,可以去掉群青……玫瑰紅也用不上了,直接就用大紅,朱紅,桔紅,中黃,檸檬黃……呵,什么顏色都用不上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人世間最恢弘的日出!不在泰山,不在東海,而恰恰在這一片曾給你帶來苦痛和酸楚的黑土地上。油畫箱里的任何色彩都無法描摹當(dāng)時日出的壯麗。我們只覺得熱血在沸騰,血脈在膨脹,胸宇間涌動的激流似乎已經(jīng)沖破軀體,融入了繽紛的天宇之間。在此之后,我也曾去過中國和世界最美麗的地方,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激情。原因很簡單,那時候我們年輕,我們正處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生命剛剛成熟,思想正在醞釀,回蕩在胸中的激情正桀驁不馴地尋找著理想的澤國,以求得從肉體到精神的徹底釋放。窮山惡水,艱難困苦都無法熄滅希望之火在年輕人心中點(diǎn)燃的輝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自畫像(油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自畫像(素描)</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 在文學(xué)的世界中徜徉</b></p> <p class="ql-block"> 音箱里放送著馬勒第一交響曲第一樂章的引子。長笛送來了黎明時分百靈鳥的第一聲啼鳴,接著,弦樂部緩緩加入,輕盈,活潑,跌宕,起伏,宛如初融的雪水在春天的沃野里潺潺奔流。</p><p class="ql-block"> 樂聲中,繼璋走近了我的書櫥,忽然,他吃驚地問:</p><p class="ql-block"> “《葉爾紹夫兄弟》?你的小書庫里還存著這本書?是俱樂部的那一本嗎?”</p><p class="ql-block"> “不是。俱樂部的那本早就不知去向了,這本是在福州路的舊書店里淘到的。怎么,你還記得我們偷書的經(jīng)歷?”</p><p class="ql-block"> “哈哈,當(dāng)然記得!讀書人偷書,只能算是‘竊’!”</p><p class="ql-block"> 記憶,又把我們帶回了過去。</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們到營部匯報工作,在一間空屋里看到了一個櫥柜,門已破損,但還是鎖著。</p><p class="ql-block"> “里面裝的是什么?是書嗎?”</p><p class="ql-block"> “是書!你看,書角已從門縫里露出來了?!?lt;/p><p class="ql-block"> 一種久違的渴望立刻涌上心頭。</p><p class="ql-block"> “看來,我們要行動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要偷書嗎?大逆不道啊!”</p><p class="ql-block"> “讀書人偷書,只能算是‘竊’!嘿嘿,‘偷’和‘竊’還是有區(qū)別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們果真采取了行動,而且有驚無險,效益豐厚。我們用布遮住了小窗,偷偷地檢閱著在當(dāng)時絕對超越道德底線的成果:《葉爾紹夫兄弟》,《茹爾賓一家》,《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連串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蘇聯(lián)和歐洲文學(xué)名著赫然在目。最叫我們心驚膽顫的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這一部在當(dāng)時被列為禁書的宣揚(yáng)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和個人奮斗的大毒草,在上海都難以搜尋,卻在這里輕易覓得,實(shí)在叫人大喜過望!于是,我們“三人世界”真正的黃金季節(jié)來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約翰.克里斯朵夫》</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和初萌的愛情</span></p> <p class="ql-block"> 這些日子里,我們白天畫畫,晚上看書,熄燈之后還沉醉在無窮的遐想里:</p><p class="ql-block"> “你看到哪里了?”</p><p class="ql-block"> “安多納德第一次遇到克里斯朵夫。真是天賜機(jī)緣,可惜是擦肩而過!他(她)們倆各自坐在相對而開的火車?yán)?,剎那間看到了對方,又刻骨銘心的記住了對方?!?lt;/p><p class="ql-block"> “你覺得哪個章節(jié)最令人遺憾?”</p><p class="ql-block"> “病入膏肓的安多納德在大街上茫然行走,潛意識中,她在尋找克里斯朵夫。天公作合,克里斯朵夫也正來到這里,他看到了安多納德,安多納德也看到了他。然而,無情的人流又把他們沖散了……”</p><p class="ql-block"> “你看到克里斯朵夫遇見安多納德的弟弟奧利維的章節(jié)了嗎?”</p><p class="ql-block"> “太動人了!膽怯的奧利維躲在沙龍的一角,默默等候著當(dāng)時已經(jīng)聲名顯赫的克里斯朵夫。而克里斯朵夫一進(jìn)沙龍,立即吻到了他精神戀人安多納德的氣息,他撩開逢迎的人群,徑直朝著幽暗角落里的奧利維走去……上帝沒有成全他和安多納德刻骨銘心的愛情,卻成全了他和奧利維維系一生的友情?!?lt;/p><p class="ql-block"> “這就是愛情?這就是友情?撲朔迷離,遙不可及,太凄婉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部浪漫主義的文學(xué)巨著,即便它以貝多芬為原型,但還是滲透了羅曼?羅蘭太多的個人特質(zhì),這種詩一般夢幻的感覺我很喜歡?,F(xiàn)實(shí)生活中的愛情哪里會有這么多浪漫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嘿嘿,現(xiàn)實(shí)生活?好象很有閱歷似的。那么,我問你,你喜歡過那個女孩?”</p><p class="ql-block"> 對方一片沉默。 </p><p class="ql-block"> “好,換個話題,你認(rèn)為知青中那個女孩最漂亮?”</p><p class="ql-block"> “漂亮的女孩很多,各有各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你覺得Y怎樣?”</p><p class="ql-block"> “眼睛像貓一樣,美得張揚(yáng)。她很熱情,很單純,單純得有點(diǎn)發(fā)傻?!?lt;/p><p class="ql-block"> “那你覺得Z怎樣?”</p><p class="ql-block"> “她和Y可不一樣,柳眉鳳眼,美得含蓄,有點(diǎn)像林黛玉?!?lt;/p><p class="ql-block"> “你喜歡哪個?要是喜歡,我叫宣傳隊的X老師幫你說說!”</p><p class="ql-block"> “好啊,瞧我收拾你!”</p><p class="ql-block"> 三個大男孩在炕上滾打起來,小屋里洋溢著一片笑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說實(shí)話,我們這一代人也真是夠傻的。二十來歲了,除了本能的驅(qū)動,什么都渾然不知?!崩^璋回過神來,感嘆地說。</p><p class="ql-block"> “我看不然。只不過在那個年代,情愛的話題是個禁區(qū)。即使象我們這樣能夠深度交流的朋友,談到這里也就嘎然而止,真正深層次的感受只能在內(nèi)心深處默默地品嘗。”</p> <p class="ql-block"> 由《葉爾紹夫兄弟》</p><p class="ql-block"> 引發(fā)的爭論及聯(lián)想</p> <p class="ql-block"> “還記得嗎,當(dāng)時我們談得最多的還有哪一部小說?”</p><p class="ql-block"> “當(dāng)然是《葉爾紹夫兄弟》!”</p><p class="ql-block"> 我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dāng)時爭論最多的老三斯杰潘和他的戀人魏莉奇金娜,這是小說中一段帶有強(qiáng)烈時代和政治色彩的凄婉愛情。</p><p class="ql-block"> 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中,斯杰潘在蘇軍潰敗時舉槍跪地,成了不齒的叛徒。在熬過了德軍暗無天日的集中營生活之后,他又受到祖國的審判。刑滿釋放的他在一個漁場謀生,遇到了自己昔日的戀人。魏莉奇金娜一聲慘叫,拔腿就逃,此時的她嗓音粗啞,滿臉疤痕,成了一個非男非女的怪人。幾乎就在斯杰潘跪地求生的同時,她也被俘了。魏莉奇金娜沒有屈服,德國兵獰笑著奸污了她,并殘忍地用刺刀毀了她的面容,毀了一個女人最寶貴的一切。最終,兩人在一個破舊的駕駛室里見面了。魏莉奇金娜用圍巾遮住了眼睛以外的所有部分,相對無言。斯杰潘掏出久久珍藏的戀人的照片,一張絕美的少女的面龐。她瞟了一眼,輕輕地推開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幕慘烈到極致的愛情悲劇。斯杰潘和魏莉奇金娜成了我們幾個月中爭執(zhí)不休的話題。 </p><p class="ql-block"> “魏莉奇金娜是整部小說中最令人心顫的人物,但她不太完美。最初,柔弱嬌媚,清純可人,最后卻面目丑陋,舉止乖張,這和當(dāng)今時代的美學(xué)原則截然相悖;小說的大段心理描寫過于灰暗,晦澀,主人公最后的結(jié)局過于悲慘,有悖于當(dāng)時昂揚(yáng)的時代?!?lt;/p><p class="ql-block"> “我倒覺得魏莉奇金娜和斯杰潘的悲劇命運(yùn)是整部小說最大的看點(diǎn)。什么是悲???悲劇就是要把世界上最為美好的東西活生生地毀滅在你的面前。魏莉奇金娜,一個在德軍的摧殘下都挺過來的女性,最后卻毀滅在因失去女性尊嚴(yán)而遭唾棄的習(xí)慣勢力的包圍之中。她爬上高爐,縱身躍入滾滾鋼水,化作了一縷讓人在心靈深處揮之不去的青煙。也成就了一段永恒的經(jīng)典。”</p><p class="ql-block"> “至于斯杰潘,我覺得寫得非常成功。‘在德國人殘害我的時候,你在做什么?你為什么還要活著回來?’魏莉奇金娜泣血的呼喊讓他的靈魂受到了煉獄般的拷問。這種生不如死的懺悔,寫出了人性中深層次的東西,似乎我們每一個讀者都受到了一次靈魂的洗禮,真實(shí),立體,深刻,感人!”</p><p class="ql-block"> “你涉及了一個禁區(qū):他是個叛徒,罪人,在我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絕對歸于甫志高一類!”</p><p class="ql-block"> “但他首先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他沒有奢求什么,他只是想活著回去見他的魏莉奇金娜。斯杰潘的罪孽起源于他的軟弱,起源于人性本質(zhì)中的某些弱點(diǎn)——對生命的貪戀(對生命的珍惜,實(shí)際上是人性最基本的特質(zhì),本是無可厚非,但在那個年代,我們都不敢觸碰這個話題)。他并沒有出賣戰(zhàn)友,但卻出賣了靈魂,出賣了祖國,出賣了我們價值觀中最可貴的東西。我認(rèn)為他只是個中間人物?!?lt;/p><p class="ql-block"> “禁區(qū),又涉及到禁區(qū)了!暫且不說斯杰潘歸于那類,但中間人物是江青批之又批的?。 ?lt;/p><p class="ql-block"> “但是它真實(shí),真實(shí)是藝術(shù)生命力的基礎(chǔ)!現(xiàn)在樣板戲中的所有英雄人物個個不食人間煙火,你不覺得單調(diào)刻板嗎?”</p><p class="ql-block"> 于是,話題轉(zhuǎn)移了。從李玉和到楊子榮,從吳清華到白毛女,一個個都成了我們盤點(diǎn)的對象。</p><p class="ql-block"> “我倒覺得電影‘自有后來人‘中李玉和的扮演者趙聯(lián)還原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他并不魁偉高大,倒是滿臉絡(luò)腮,還喜好一口小老酒,經(jīng)常在李奶奶背后扮個鬼臉。在鐵梅眼中,他首先是個慈父,最后當(dāng)她知道父親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世時,李玉和已倒在血泊之中。那一聲撕心裂肺的‘爹’字的長嚎取得了震撼人心的效果。這才是真實(shí)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喜兒和大春在山洞重逢,編導(dǎo)卻有意避開了正常人不可避免的悲慟和傾訴,讓喜兒揮拳踢腳,展示‘仇恨’,這真實(shí)嗎?好端端的一段戲給糟蹋了!”</p><p class="ql-block"> “還有,楊子榮深山問苦,當(dāng)唱到‘深山見太陽’時,原本灰暗的森林小屋立時射進(jìn)一道陽光,好像太小兒科了吧!如果藝術(shù)都以這種圖解的形式表現(xiàn),那還稱得上是藝術(shù)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像這樣的談?wù)摑B透在我們半年來工作和生活的每一個間隙,也無聲地潛入宇廉的心底,催生著他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形成。以后,在我細(xì)細(xì)欣賞宇廉的一系列油畫和連環(huán)畫作品的時候,似乎都能看到青年時代的宇廉思想和行為的影子。在他的“兵團(tuán)戰(zhàn)士之歌”、“畢業(yè)歌”和“烏蘇里漁歌”中,都沒有那個時代所慣有的劍拔弩張的無產(chǎn)階級的英雄形象,而是以他特有的詩一般浪漫的筆觸,溫暖而親切地展現(xiàn)出年輕人蘊(yùn)藏在心底的熱情和希望。在“傷痕”和“楓”中,他和他的同伴們更是以杜鵑泣血般的凄厲,極致地揭示了在那個時代里親情和愛情活生生的毀滅。那鮮血般殷紅的楓葉一片片地飄落在女主角丹楓的尸體上,成了文革中青春毀滅的血色的象征。在此以后,我曾經(jīng)問過宇廉,為什么在“楓”的男主角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搶決的時候,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可以讀得出的東西,只是一片空白?宇廉說,空白里的東西最值得品味,對于一個精神信仰被摧毀,肉體又行將毀滅的人來說,任何表達(dá)都是多余的。在這里,空白就是一種力量,一種控訴。宇廉啊,你何止是在以筆作畫,你是在以心作畫。你是一塊永不干澀的海綿,無盡地吸取著生活的營養(yǎng),文學(xué)的營養(yǎng),甚至是音樂的營養(yǎng),以詩人和文學(xué)家的情懷,嘔心瀝血地塑造著你筆下的人物。這種源自于《約翰?克里斯朵夫》,《葉爾紹夫兄弟》等文學(xué)名著的浪漫主義激情正飽滿而細(xì)致地流淌在你創(chuàng)作的每一筆觸之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油畫作品《解放》</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劉宇廉、陳宜民、李斌合作的水粉連環(huán)畫《楓》</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四) 永恒的記憶</b></p> <p class="ql-block"> 我們在黑龍江的第一個冬天是在豐收的小屋里度過的。我們用報紙裁成細(xì)條,貼在窗戶的縫隙間,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fù)踝×藙C冽的北風(fēng)。窗內(nèi)窗外極致的溫差,讓小屋窗口外層玻璃的四周結(jié)滿了冰凌,只是在中間部分還能朦朧地透射出暖暖的燈光。在這個時候,經(jīng)常有我們上中的同學(xué)們來訪,他們和我們一起分享著精神的佳肴,又隔三岔五地給我們帶來了額外的禮物。有一次,十六連的許浩興帶來了一個由棉布層層包裹著的小鍋,還冒著騰騰熱氣。打開鍋蓋,里面居然是一鍋蒸蛋,嫩嫩黃黃的,一股異乎尋常的奶香撲鼻而來,讓人饞涎欲滴。</p><p class="ql-block"> “這可不是一般的蒸蛋,這是母牛下崽后的第一波奶水,醇厚醇厚的,只要在爐子上一燒,就成了蒸蛋的模樣,香極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我記事以來品嘗到的最美味的食品。一勺乳奶放入口中,又舍不得咽下,細(xì)嫩,溜滑,慢慢地流入了我們的喉口。接著,一股濃烈的奶香便久久地在口中縈繞,徘徊。一口,又一口,我們吃得很慢,很慢,像是在細(xì)品絕世珍肴。</p><p class="ql-block"> 至今,我還要感謝繼璋。三個人中,就數(shù)他最會安排。每當(dāng)食堂供應(yīng)白面饅頭,他總要買上百個,塞進(jìn)宇廉平時放畫夾的超大帆布書包,擱置在外窗口,不消一會兒,饅頭便凍成了石塊,只要安排得當(dāng),可吃上半月。每次用餐,取出幾個,在臉盆里一蒸,升騰的熱氣中,原先緊繃的石塊一個個白胖胖地含笑綻開,又松又軟,還蘊(yùn)含著黑龍江白面本色的甜味。再夾上幾絲腌制過的東北咸菜,其中的美味不言而喻。 </p><p class="ql-block"> “我們很幸運(yùn),真的,很幸運(yùn)!”我們仨經(jīng)常這么說。當(dāng)我們的戰(zhàn)友們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戰(zhàn)天斗地的時候,我們卻能在這一片自我的天地里馳騁,徜徉。有時候我們甚至覺得很奢侈,奢侈得有一點(diǎn)罪孽感。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只是我們蹉跎歲月中的一個夢,一個一觸即破、稍縱即逝的夢,但誰都沒有說穿,只是極其珍惜地陶醉其間,盡情地享用著機(jī)遇恩賜于我們的精神上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黑龍江的冬夜,黑得奇早。晚間八點(diǎn),路上便斷了行人。往往在這個時候,我們帶上帽子,口罩和手套,武裝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外出跑步。那一天,新聞聯(lián)播剛結(jié)束,中央臺播放了用交響樂隊伴奏的“智取威虎山”的全劇錄音。當(dāng)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旋律在傳統(tǒng)的京劇鼓點(diǎn)引領(lǐng)下,由一支龐大的,富有層次和厚度的管弦樂隊鏗鏘奏出的時候,我們都粘住不動了。饑渴啊,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劇情隨著音樂舖進(jìn),在小常寶的一聲慟哭“娘啊”的長長拖腔背后,弦樂部如泣如訴的和聲剎那間勾住了我們的靈魂。在一連串緊密的鑼鼓點(diǎn)之后,舒緩,醇厚的圓號在弦樂急速的陪襯下緩緩送出,由輕到響,由低到高,最后在一個八度的高音上燦爛地奏出了最華彩的樂章,活脫脫地勾畫出了在一個北風(fēng)吹,林濤吼,峽谷震蕩的銀色世界里,孤膽英雄揚(yáng)鞭策馬,挺進(jìn)雪原的壯麗圖景。</p><p class="ql-block">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p><p class="ql-block"> 此時此刻,我們才意識到,那凌空飛旋的雪花早已鋪滿了我們綠色的軍袍,鋪滿了堅硬的小路,鋪滿了我們“精神天堂”的屋頂。于是,眼前的一切,組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征,一個記憶:那幢鋪蓋著皚皚白雪的小屋,那束從結(jié)滿冰凌的玻璃里映射出的燈光,那條從小屋門口鋪展延伸出來的崎嶇小路,還有,那三個在電線桿高音喇叭下癡癡傾聽交響音樂的大男孩……只要想起它們,就會想起那一個年代,那一片土地,那一段與之相伴的永不磨滅的青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11年3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