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全家福老照片（表叔田儒欽攝）</p><p class="ql-block">（后排右一最笑的那個系父親）</p><p class="ql-block">（站在父親前面的那個娃即我）</p> <p class="ql-block">父親是一?？鞓返姆N子</p><p class="ql-block">○楊勝國</p><p class="ql-block">父親極愛熱鬧，樂天派。即使在那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年月，他寧愿肚子餓，也不讓腦子悶，總是尋些樂子，給我們帶來無盡的歡快和趣味。</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小時候，從生產(chǎn)隊收工回家后，母親就忙于干些縫補(bǔ)漿洗的家務(wù)活，苦苦經(jīng)營撐持著這個家庭。而父親呢，也閑不下來，在娃兒們的纏繞下，擺起龍門陣。</p><p class="ql-block">父親沒上過幾年學(xué)，但他的腦子里卻裝滿故事，什么真善美、窮富惡、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打仗的、鬼神的、童話的，諸如《西游記》、《三國演義》、《隋唐英雄傳》、《水滸傳》、《聊齋志異》等等，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甚至他耳聞目睹和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能繪聲繪色地編撰無數(shù)個生動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p><p class="ql-block">他擺龍門陣時，語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情節(jié)跌宕起伏，常制造一波多折、柳暗花明的效果。有時講到扣人心弦處，便故弄玄虛，忍而不發(fā)，戛然而止，讓人生出無限遐想和猜測。當(dāng)眾人目光聚焦他求解謎底時，他卻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更吊人胃口，余味無窮。</p><p class="ql-block">因此，父親便成了寨子里娃兒們追捧的“明星”。晚飯過后，全寨子的娃兒們邀約來到我家，團(tuán)團(tuán)圍住父親聽他擺龍門陣。滿天的星斗眨著眼睛似在偷聽，田壟的青蛙也停止噪聲。只見父親氣定神閑，在煙霧吞吐繚繞火光忽明忽暗的神秘氣氛中，緩緩拉開龍門陣的序幕……</p><p class="ql-block">父親待人心善大方，尤其對娃兒們疼愛有加。若是夏夜，他必盛來一桶清涼的井水?dāng)[在院子坪，里面放一包糖精。大家聽渴了，灌一口糖精水，心里清涼甜蜜，舒爽極了。到了冬夜，他早早生起一堆旺火，從地窖取出紅薯。大家餓了，就在火塘里燒烤紅薯吃。時常弄得半生不熟，吃進(jìn)肚里不消化，飽嗝屁聲此起彼伏，引起哄然大笑。</p><p class="ql-block">當(dāng)然，碰到擺鬼怪恐怖故事時，多數(shù)人嚇得不敢上茅廁，更怕摸黑回家，父親只好打著火把一一送他們到屋。如此這樣，父親很晚才能入睡，必然影響早上的出工。我常聽到母親的嘮叨和責(zé)罵：“就你嘲！擺龍門陣能掙工分嗎？”</p><p class="ql-block">從此，父親有了個綽號“嘲老五”。我們那里的方言，“嘲”即傻，“老五”相當(dāng)于“二百五”的意思。寨子里好多大人鄙視他，欺辱他。那時，盡管吃不飽、穿不暖，但就因?yàn)檫@個“嘲老五”，讓娃兒們擁有一個絢麗多彩的童年，聽著他的龍門陣快樂長大。</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父親的一個舉動，改變了我的一生。</p><p class="ql-block">有一天，父親突然從外地趕回家。他一跨進(jìn)堂屋門，喜形于色地大聲喊道：“快點(diǎn)來，看我?guī)臉雍脰|西！”母親興沖沖地迎出來，以為他發(fā)大財了。我瘋跑到他身邊，扯開衣服荷包準(zhǔn)備裝糖果。父親不慌不忙，從胳肢窩里掏出包裹，層層揭開布帶，露出一個棕褐色的長方體，磚頭大小。</p><p class="ql-block">“怎么捎塊火磚！金磚嗎？”母親怕看走眼，用手摸摸，并輕輕敲打?！安欢桑@叫收音機(jī)，城里人流行，會講話呢！”父親得意洋洋地顯擺說。然后他拉直一根長線桿，擰開旋鈕，食指撥轉(zhuǎn)著側(cè)面的齒輪，“呲呲——吱吱——嘰哩呱啦”，間雜著含糊不清的人語聲，從那小喇叭處飄出來。</p><p class="ql-block">“太神奇啦，這個小屋子里怎么住的下人呀？”我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住了?！氨硶r砍腦殼的，你不當(dāng)家不曉得柴米貴，收音機(jī)能當(dāng)飯呷嗎？”母親慪氣地沖轉(zhuǎn)屋，與父親“冷戰(zhàn)”了好幾天。</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為買這臺收音機(jī)，花光一年的工錢。他是一個追求精神享受的浪漫主義者，認(rèn)為物有所值。而母親屬于那種勤儉節(jié)約的現(xiàn)實(shí)主義者，認(rèn)為浪費(fèi)無用。于我來說，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充滿未知和向往；更像指環(huán)王中的魔戒，帶來無盡的希望和力量。</p><p class="ql-block">收音機(jī)成了我的心肝寶貝，每天形影不離，抱著它收聽各類節(jié)目，甚至晚上困覺也不離手：新聞，相聲，音樂，京劇，詩歌朗誦，還有童話故事配音……它為我打開一個美妙廣闊的世界，使我幼小的心靈開始飛翔。</p><p class="ql-block">母親見我被它迷得神魂顛倒、荒疏學(xué)業(yè)，一氣之下，把它摔得稀巴爛。沒有收音機(jī)的日子里，我更加渴望外面的精彩，發(fā)誓定要走出大山、改變命運(yùn)。</p><p class="ql-block">90年代初，我成為寨子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更想不到的是，五年前，我回到脫貧致富的家鄉(xiāng)時，竟創(chuàng)作了《湘西吐魯番》村歌。每當(dāng)聽見“曲曲折折一道彎，好像阿娘手中線，繡入的是梯田，織出的是溫暖；起起伏伏一排山，宛如阿爹嘴里煙，吸入的是艱難，吐出的是舒展……”動情歌詞和優(yōu)美旋律時，我淚流滿面、感慨萬千！</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過年啦！過年啦！</p><p class="ql-block">娃兒們盼過年，大人們盼栽田。每到過年，娃兒們歡天喜地，因?yàn)榭梢源┬乱?、吃飽肉、盡情玩；對大人來說年關(guān)卻是難關(guān)，過年要花錢，而栽田意味著有飯吃呀。</p><p class="ql-block">以前寨子里，我家最窮，一到過年，父母親為了不委屈自個娃兒，總是費(fèi)盡心思想方設(shè)法辦好年。買不起新衣服，就把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縫得整整齊齊，讓我們穿得挺精神。沒有錢買大魚大肉做大餐，就切蘿卜坨燉肥肉片，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特別是父親，善于生活，廚藝精湛，蔥花豆腐腦、雞蛋蒸豆腐、油煎豆腐塊、酸菜豆腐湯等等，光豆腐就能整出很多種花樣。并且他對過年的儀式流程極為講究和專注，打糍粑、燙面條、推豆腐、掃陽塵、祭祖先、貼對聯(lián)、守除夕、搶頭水、迎財神……一直忙到正月十五。透過繁瑣復(fù)雜的程序，無不洋溢著濃濃的年味。</p><p class="ql-block">最有味的莫過于放炮仗了。娃兒們喜歡買炮仗、放炮仗、搶炮仗，炮仗的意義大于金錢和物質(zhì)?！笆迨灏⒁探o你拜個年，冒要粑粑冒要錢，分顆炮仗放走玩！”娃兒們串門拜年時總是念叨這句話。并且寨子里約定俗成：誰家炮仗響得早、聲音大，誰家就有面子，反之，就讓人瞧不起。</p><p class="ql-block">有一年，父親沒錢買炮仗，就把家里準(zhǔn)備年后開屋場的雷管拿出來，裝上引線，綁在長長的竹竿上，點(diǎn)燃后抻出窗外。“嘭——”一聲巨響，山崩地裂，一下子傳遍寨子，馬上吸引眾多娃兒們前來觀賞，我心里樂開了花，臉上好有光。其中寨子西頭有個叫東卡的后生家，他不服氣，跑回家也燃放雷管，與我爹比賽爭高低。</p><p class="ql-block">“嘭——”“嘭嘭——”，東邊響一聲，西邊響一聲，誰也不讓誰，“雷聲”陣陣，遙相呼應(yīng)，整個寨子都沸騰轟動了。</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是我最最開心的一年。</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2008年，對國家來說，極不尋常、大悲大喜。先是南方遭遇百年罕見的冰凍天氣，后是汶川發(fā)生特大地震災(zāi)難，接著北京首次舉辦奧運(yùn)會，再到神舟七號成功上天。</p><p class="ql-block">這一年，對我來說，同樣經(jīng)歷了錐心之痛、刻骨銘心。老實(shí)善良的父親，被病魔無情地奪走了鮮活的生命，撒手西去。</p><p class="ql-block">他咽氣前深情地望著家人，忍著痛苦強(qiáng)顏歡笑提出最后一個要求：“我走的時候，你們花錢也要多買點(diǎn)炮仗放，我喜歡鬧熱，不準(zhǔn)哭！”聽完遺囑，大家都哭成淚人，母親尤為傷心?；叵敫赣H勞累辛苦一生，有時窮開心花點(diǎn)錢，竟遭到母親的責(zé)怪。為了減輕家里負(fù)擔(dān)，父親生病不肯住院，硬是在家里撐了九個月，最后骨瘦如柴、滴水未進(jìn)。這也成了我終身的遺憾和愧疚。</p><p class="ql-block">出殯時，我們從家里到墓地，一直燃放炮仗不停，一串接著一串，一團(tuán)接著一團(tuán)，一箱接著一箱，大炮仗，小炮仗，整整燃放一個上午，炮仗聲響徹天地，場面極為壯觀。抬棺的人們知道父親生前乃喜樂之人，所以一路走走停停、推前搡后、嬉笑怒罵，好不歡騰熱鬧。那天，寨子里所有男女老少都被這種氛圍感染，全都走出家門加入送殯的隊伍。</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沒有悲傷，卻仍然淚水滂沱。那是一種自豪和感動啊，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驕傲，他至死都保持著生命的尊嚴(yán)和生活的樂觀，離開人世都不忘給人們樂一把。</p><p class="ql-block">如今，父親雖然離開我十四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他的形象越發(fā)顯得高大起來。隨著歲月風(fēng)雨的浸泡，他的人格魅力和精神追求，就像一粒種子撒在我的心靈，吐露生機(jī)的綠葉，綻放快樂的花朵，伴我一路前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