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水是生命之源。如果把城市譬作人,森林是城市之肺,河流是城市的血脈,那么湖泊就是城市之腎。一個人腎好,自然身體滋潤,容光煥發(fā),充滿活力。而有著碧波微瀾的湖泊不僅生機(jī)盎然,美麗動人,哺育眾生,給人們提供休閑娛樂的好去處,還往往是城市的名片。如西湖之于杭州,瘦西湖之于楊州,言此必想到彼。歷代的騷人墨客對一泓碧水都不吝褒獎之能事,如唐代詩人白居易贊杭州西湖"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宋代文豪蘇軾更稱杭州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又如唐代詩人劉禹錫頌洞庭湖"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中一青螺"。將西湖比喻成大美女西施,將洞庭湖形容為白銀盤,由此可見這些先哲對美麗的湖泊有多愛,蘊(yùn)含了多深的感情!</p><p class="ql-block">(東湖公園西門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在我的印象中,位處廣州東山的東山湖公園(東山街坊簡稱為東湖,以下敘述從此稱)就是我兒時心目中的美女湖。雖然她沒有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壯闊景觀,僅有20公頃的水面,更沒有重檐麗瓦飛閣流丹的樓臺亭榭和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yùn),她僅僅是開挖不久的人工湖,新建的附屬建筑十分簡約樸實(shí)無華。但雖無大家閨秀的雍容華貴,卻有小家碧玉的水靈別致。尤其是春天晨曦初現(xiàn)時的東湖是令人陶醉的,遠(yuǎn)望五拱橋方向只見微茫湖水泛著魚鱗般的金光,岸邊綠柳搖曳著婀娜枝條,隨風(fēng)送來氤氳甜甜的潮氣和白蘭花沁人的香味,耳邊小鳥清脆的叫聲和遠(yuǎn)處京劇票友的吊嗓音組成奇妙的交響曲。清新可人的東湖是東山之腎,是東山亮麗的風(fēng)景線,也因此1963年被評為羊城八景之一"東湖春曉"。</p><p class="ql-block">(東湖公園九曲橋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我與東湖結(jié)緣早于東湖公園建立,59年前此地叫"崩口塘",是珠江北航道大沙頭東端被河水和濠洪沖刷出來的凹岸和灘涂澤地。崩口塘是蜑家船艇聚集的地方,從東山到長堤購物餐飲可以搭乘蜑家船到西濠口上岸,這是當(dāng)時東山有錢人家的一種出行方式。記得父親有一年端午節(jié)帶我坐花艇去睇龍舟競渡,就是在崩口塘搭艇,然后在天字碼頭下船,出珠江前那迂回曲折的水道仍留有印象。</p><p class="ql-block">(東湖公園全景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小時候和街坊小伙伴拍公仔紙賭輸贏,輸了除拍的公仔紙被對方拿走外,還用煙角作籌碼。煙角用空煙盒外包商標(biāo)紙折疊成三角形,像“大前門”、紅"牡丹"、"大重九”、"黃金龍”等煙的外殼比較值錢,一只"大前門"煙角可以換多只"百雀"或"家家樂"。從龜崗大馬路一直到崩口塘是通衢大道,出入的人多,自然拋棄的煙盒也多,故跑到崩口塘船艇上落處執(zhí)煙盒就是經(jīng)常事。一看到地上或垃圾桶有貴價煙盒,就是眼前一亮如獲至寶,那種狂喜心情至今難忘。這就難怪有的人會執(zhí)垃圾成癮,我非常理解。</p><p class="ql-block">(東湖春曉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崩口塘在1958年經(jīng)挖掘修建成東山湖公園,父親和許多東山人一樣也參加過擔(dān)塘泥義務(wù)勞動,可以說東湖公園是我們父輩人辛勤勞動的成果,自然有著深厚感情。公園于1959年正式開放,從此一早到東湖晨運(yùn),然后上東山酒家飲茶,再到龜崗市場買餸就成了很多東山街坊每天樂此不疲生活流程。父親從開園起就是東湖公園??停詮?960年在東較場學(xué)識打太極拳后更成東湖地躉,幾乎天天報到,有些年去得勤是上下午各一次。</p><p class="ql-block">(東湖邊上垂柳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我去東湖玩一開始是被父親叫醒的,早去唔使買門票。特別是頭天晚上落過白撞雨(悶熱的對流雨過后湖里的蝦浮出岸邊),第二天天沒亮就被叫去撈蝦,60年代初大饑荒冇嘢食,能在東湖撈到蝦改善伙食那是很和味之事。后來變成主動去,主要動機(jī)是受方世玉、洪熙官武俠故事的影響,想學(xué)幾道散手不致于受人欺負(fù)。起初唔識得人,只是跟父親打打楊式太極拳。而父親練拳的位置在過了九曲橋那中島的樹林里。</p><p class="ql-block">〈東湖五拱橋遠(yuǎn)景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中島有多攤練家,最多人的是水榭那攤太極拳發(fā)燒友,把整個大廳都占用了。父親在東較場學(xué)的只是24式太極,回到東湖才發(fā)現(xiàn)太過簡化,便想跟個師傅把楊澄甫全套太極學(xué)會。正好在水榭連廊盡頭就有個極似白眉道人的老者在練,一招一式還頗有范。于是便跟在后面學(xué)起來(本想收拳后再打招呼拜師),不料冇幾招后"白眉道人"面露不悅,立馬收勢拂袖而去,搞到父親非常尷尬。第二天"白眉道人"早早就在連廊練拳,但一看到父親過來,立即收功轉(zhuǎn)身就走,好像他練的是絕世武功,要秘而不宣,此公小肚雞腸如此,難怪沒人跟他練。</p><p class="ql-block">(東湖水榭和紫荊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無奈之下父親只好拜師水榭大群。這里領(lǐng)練的也是一位長者,姓黎,人精瘦干練,慈眉善目,模樣極似佛學(xué)大師南懷瑾,穿一身對襟練功服,下登一雙輕便的伯父鞋。他站在隊伍最前面教練,邊做動作邊用白話緩緩?fù)鲁隹诹睿芜呉灰辉剖忠灰粨ネ普疲ⅲ龅膭幼餍性屏魉?,?biāo)準(zhǔn)規(guī)范。一套打罷,大廳拳友會休息交流一陣,然后由黎太領(lǐng)頭再練一次。當(dāng)我父提出想跟著學(xué)時,黎伯很歡迎,不過也表示大廳已無位置(所有位置都有約定俗成的徒弟),只好委屈閣下在外面臺階下跟練。就這樣父親跟水榭群練了半年時間,待整套拳已打得像模像樣后,便退到水榭側(cè)面的蒲桃林空地自己單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東湖九曲橋俯瞰一一網(wǎng)圖)</p> <p class="ql-block">我是文革停課后才開始學(xué)打太極拳,這時父親已成了師傅,后面跟了幾個徒弟。一般都是每天早上6點(diǎn)起床跟父親一起去。有時瞓過龍只能連洗漱都不顧匆匆跑去,跑到九曲橋就要小心,腳下的木橋板已松動,有的地方已裂開很大的縫,甚至現(xiàn)窟窿,下面的湖水睇得一清二楚。正疾走通過九曲橋,后面橋板傳來"咚咚咚"的聲音,原來是父親的一個徒弟阿彥騎著單車過橋趕來。阿彥比我大幾歲,住的地方離東湖較遠(yuǎn),所以每天騎單車來練,而那時東湖晨早踩單車進(jìn)入並無人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2年春節(jié)與二弟及其同學(xué)攝于東湖,作者后排右一)</p> <p class="ql-block">蕭規(guī)曹隨,父親練拳的程式完全仿照水榭黎伯的做法,先站立靜默不動,屏住呼吸,氣沉丹田,約過3分鐘后再緩緩揚(yáng)手起勢。一套打完收勢便磋磋手擦擦臉,然后在附近走動。練拳空地旁邊種有一叢含笑,清晨打過露水后綻放,我不由自主走過去嗅一一真香,沁人肺腑!水蒲桃樹有一棵伸出一粗壯橫枝,正好成為我們做引體向上的器械。父親的工友朱叔老當(dāng)益壯,能一口氣做7、8個,阿彥更厲害,可以做10多個,我最差,只能做1個半就上不去。正玩得熱鬧,只見父親又開始站立,于是大家各就各位準(zhǔn)備再練。</p><p class="ql-block">(1972年春節(jié)與知青農(nóng)友景棠合影于東湖)</p> <p class="ql-block">街坊曹伯是北方人,市二輕局干部,就住在我家斜對面12號地下后房,與父親相熟,他也每天到東湖晨運(yùn),其活動地點(diǎn)在五拱橋旁邊。曹伯去五拱橋必經(jīng)中島,有時會過來說說話。有一天他看我天天跟著練拳,便對父親說:"我看你兒子這么肯學(xué),這樣吧我來教他一套陳式太極拳如何?"聽到曹伯這么說我當(dāng)然很高興,當(dāng)即答應(yīng)下來。阿彥在旁邊聽到了,也趁機(jī)央求曹伯收他為徒。由此我和阿彥轉(zhuǎn)去五拱橋跟曹伯學(xué)打陳式太極拳。</p><p class="ql-block">(1981年春節(jié)與妻方玲合影于東湖九曲橋)</p> <p class="ql-block">曹伯所教的陳式太極與楊式太極有所不同。楊式太極綿軟緩慢,講究頭手腿腳有機(jī)柔和運(yùn)轉(zhuǎn),而曹伯所教的陳式太極又稱炮捶拳,柔中帶剛。尤其在運(yùn)拳中突出爆發(fā)勁力,並有彈跳動作。一套拳打下來出汗比楊式太極多多了。除我和阿彥外,還有一個山東胖子也跟曹伯學(xué)拳,雖然他的動作學(xué)得生硬別扭,但收獲卻最大,一年后居然瘦了不少。我應(yīng)該是眾徒弟中學(xué)得較好的一個,得到曹伯的嘉許。后來到農(nóng)場還給知青表演過整套陳式太極拳,可惜正如常言所謂"曲不離口,拳不離手”,隨著割膠與休息時間的晨昏顛倒,往后再沒練習(xí)過,卒之把陳式太極的套路完全忘記。后來回穗見到曹伯我都很愧疚,羞于提拳事。</p><p class="ql-block">(1981年春節(jié)攝于東湖)</p> <p class="ql-block">從中島經(jīng)落虹橋便來到中半島,這邊場地大練家更多,除有打太極拳的之外,還有舞刀弄棍的、發(fā)吐納氣功的、玩推手練背的等等。父親的朋友云伯是這里有名的推手練家,中等身材,花白頭發(fā),黑紅臉龐,為人謙和有禮,精神矍鑠,尤其那鷹鉤似的銳利眼神,讓人過目難忘,一看就是精明強(qiáng)干的人。一次在東山酒家飲茶時正好搭枱而坐,當(dāng)他知道我想學(xué)番幾招時,欣然答應(yīng)父親的請求愿意教我練推手。</p><p class="ql-block">(1981年春節(jié)方玲攝于東湖)</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晨早我便到中半島找云伯,云伯要我先學(xué)閘馬步。自己示范平舉雙手,氣沉丹田,雙腿半蹲踞著,先做20分鐘。並表示這乃基本功,下盤扎實(shí)才不易被人擊倒,以后每天來到先閘馬,然后再教動作。我照做,但不到10分鐘已覺手酸腿麻,正想松動一下,立即被云伯喝止:"你如果連咁簡單嘅動作都唔能夠堅持,聽日就唔使來了?。o奈只好咬牙堅持,待云伯說可以時,我的兩條腿都不由自主抖起來。隨后開始學(xué)單手站立推,他要我把手搭在其前臂上,用力推他。云伯手骨粗沉,我無論怎么發(fā)力,他的腳步紋絲不動。輪到他推我時,盡管已有思想準(zhǔn)備,但他只略發(fā)暗勁,我已連退好幾步。這讓我知道什么是高手,"靜若處子,動若脫兔",電光火石間就能一擊制勝??上襾K沒學(xué)到推手的精髓,只是練到雙手移步推的初始階段,云伯突然在東湖消失。聽父親說他被查出當(dāng)過國軍軍官,抓起來了,之后生死不明。云伯極象法國小說《苦兒流浪記》收留苦兒那馬戲班主維塔利斯的形象,身世不凡人格可敬卻結(jié)局悲慘。隨后我每次經(jīng)過中半島那片樹林,總是感到若有所失,真希望樹林里能再見到云伯的身影!</p><p class="ql-block">(1981年春節(jié)方玲攝于東湖)</p> <p class="ql-block">福難雙至,禍不單行。同樣的事情還發(fā)生在另一位詠春拳師傅譚叔身上,他也是父親的朋友,個子不高,墩墩實(shí)實(shí),少言寡語,也在中半島樹林練功。云伯不來東湖后,父親轉(zhuǎn)請譚叔教我打拳。不料才學(xué)初路拳沒幾天,文革形勢轉(zhuǎn)催緊張,譚叔來東湖日漸見少,來了也是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樣子。開始我以為譚叔可能嫌我資質(zhì)太差,不太愿意教了。我知道他吸煙,于是湊錢買了兩條紅牡丹,打算仿效孔子"自行束脩”辦法正式拜譚叔為師,孰知將煙提去東湖半個月,始終不見譚叔出現(xiàn)。后來聽說他被游街批斗,因何原因不知道。</p><p class="ql-block">(1984年暑假與女兒攝于東湖落虹橋側(cè))</p> <p class="ql-block">東湖學(xué)拳歲月在68年11月戛然而止,我成為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去了,再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更北上武漢工作。雖是遠(yuǎn)離東湖,但東湖那汪碧水及由其引發(fā)的串串悲歡漣漪始終縈繞在心中。無論下鄉(xiāng)探親抑或大學(xué)放假回穗,我總會一早跟父親到東湖打打太極拳,嗅噢熟悉的湖水腥氣,看看紫荊花的綻放,心中才有充實(shí)感。1981年春節(jié)我?guī)禄槠拮臃搅峄厮胩礁改?,在外出游玩時,第一個去的風(fēng)景點(diǎn)就是東湖公園,妻子聽我介紹也喜歡上東湖,不斷找景點(diǎn)擺POSE拍照,興致勃勃。我卻有"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的惆悵,真想對著湖水大喊 :曹伯你搬到哪了?云伯譚叔你們還在嗎?彥哥你去了哪里?我想念你們!"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東湖你見證了這一切,卻怎么沉默不語?</p><p class="ql-block"> 2022年5月24日寫于深圳寓所</p><p class="ql-block">(1985年春節(jié)方玲與女兒攝于東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