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文:老夫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圖:老夫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編輯:老夫子</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從春陽市開出的公共汽車，氣喘吁吁地翻過綿長的七星嶺，來到羊平鎮(zhèn)橋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悶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提了一個公文包，隨著背麻袋跑生意的山民下了車，剛想活動一下站麻了的雙腿，幾輛載客的摩托車便“突突突”地圍了上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去哪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梧桐村。多少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20元。上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不對，他想。從羊平鎮(zhèn)到梧桐村應(yīng)是12公里，他曾經(jīng)問過她這段路程。她回信畫了個交通圖，從春陽到縣城，從縣城到羊平，從羊平到梧桐村，在羊平路與梧桐的分叉處還細(xì)心地畫了個箭頭。-----眼前這些摩托仔分明欺負(fù)我是外鄉(xiāng)人，漫天要價，他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不，最多10元。來回給你20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到梧桐的路多少彎多少坎，你知道嗎？——來回，起碼30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卑瑣。對著八千多個日夜的憧憬，居然在這里講起價錢來，那是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份情感的一種褻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算了，走吧?！?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雅馬哈”在蜿蜒的沙石公路上疾馳著，右邊是依山削出的坡度很陡的泥壁，左邊的崖頭下是潺潺的羊平河。冬日午后的太陽不太強(qiáng)烈，一排排路樹的陰影從頭上掃過。</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先生從哪里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從縣城來?！彼幌胝f出自己工作的那個城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去梧桐村談生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去看看?！?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找誰？梧桐村的人我大都熟悉，我可以載你到他家門口?！?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心里一緊。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名字，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這次梧桐之行，尤其是她老家的親人?！绻麄冎烙腥饲Ю锾鎏鰜磉@里探訪另一個人的童年和故鄉(xiāng)，該有多少探詢的目光？如果在遠(yuǎn)方的她知道自己這次遲到的探訪，該有多少酸楚的眼淚？如果她那位……知道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該會有怎樣的推測？他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不，我不找誰，我只想看看。”他聲音很低，像自言自語。</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雅馬哈”騎手不禁回頭打量一下這位奇怪的乘客：甲字臉龐，額頭寬展，眼眶深陷，眼角潮濕而又布滿血絲，面容憔悴而蒼白，穿一件咖啡色夾克，說話斯斯文文的?！耙粋€苦相的教書匠”，他判斷著?？山虝撑軄磉@大山里干什么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羊平河在一個叫周埇的山口分了叉，摩托車駛上了坎坷的山石路，他的心跳了起來。當(dāng)年她那個箭頭畫的就是這里，他想。她說她的那間小學(xué)在老生產(chǎn)隊舊屋里，不容易找，那時沒有GPS，那些年她一定經(jīng)常擔(dān)心我會走錯這個岔道，他又想。一條丈來寬的小河與山路平行著，突露在河床上的石塊被山水沖刷得異常光滑。河的左岸，巍峨的山巒遮住了半壁天空，山梁上籠罩著靛灰色的云煙。</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摩托車忽左忽右躲閃著坡坎和石塊，向上爬行。車頭的微型音箱傳出一種若有若無的愁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不要問我從哪里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的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為什么流浪，流浪遠(yuǎn)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早已過了喜歡聽流行歌曲的年齡，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竟也接受了這種裹著淡淡哀戚氣氛的流行曲，并且愿意一個人聽？也許，惆悵在我的潛意識中找到了痛點？他想。他真希望這支夢幻般的歌一直唱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但“雅馬哈”騎手已經(jīng)剎住了車制：“梧桐村到了?！?lt;/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到了!兩排魁偉雄奇的大山圍住這狹長的山谷，再往前，石路就消失在大山的腰際。整座山就像一個傾斜的大口袋。這就是她信上說的筲箕嶺吧？路旁淺瘦的稻田依托著上坡的臺階，一道磚石拱橋無聲地橫在山澗上，像扁擔(dān)挑著兩旁的村舍。橋頭有一株老態(tài)龍鐘的闊葉榕，根須在晚風(fēng)中搖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這就是多年來自己意馳神往的地方嗎？他想。他曾經(jīng)給這個山谷發(fā)過無數(shù)深情的信件，而這個山谷也曾給予熱切的回應(yīng)，這里是他苦旱的感情沙漠中的一片綠蔭。</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要找的人在哪里？”小伙子把摩托車推到路旁的輾米房旁邊架好，“我?guī)闳グ??！?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知道以前的梧桐村小學(xué)在哪里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小學(xué)？沒聽說過。這個小村子有過小學(xué)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當(dāng)然有過的。只是從她走后，學(xué)校就散了，并到山外面去了。年輕的騎手應(yīng)該不知道這段以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噢，可能我弄錯了，”他不想向小伙子作過多解析，“我想一個人看看風(fēng)景，麻煩你等一下?！?l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摩托車騎手一臉疑惑，打量他一會，到輾米房找老鄉(xiāng)要水竹煙筒去了。</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要找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多年前還在這泥房窗前凝眸的倩影已經(jīng)消失了。她是靠女人生命中注定的那次遷徙走出大山的。她拗不過老人，拗不過老人當(dāng)省城岳父、當(dāng)銀行官員岳父的榮耀心，而他沒有能力給老人這種榮耀，他遲遲不敢拜訪這個山谷……。但他注定了要來這里拜訪一次，于是現(xiàn)在來了，在領(lǐng)略了太多的世事滄桑之后來了，在讀到她《你為什么不到山里來》的美篇失眠一夜之后來了，是來償還當(dāng)年的夙愿還是來品味苦澀的青春？不知道。</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喂，風(fēng)景看夠了吧？”抽足了煙的小伙子走了出來：“你總不是為看風(fēng)水到這里的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一臉尷尬，無言以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那個裹著淡淡哀愁的樂句越來越輕，越來越舒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心頭觸電般一震：橄欖樹！“你知道梧桐村有一株粗大的橄欖樹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哦，你是想做明年橄欖生意的吧？”小伙子恍然大悟：“有眼光，橄欖果正行情看漲嘞！喏，上這坡，西頭就是！它前年被龍卷風(fēng)翻過一回了，都以為要當(dāng)柴火燒了，誰料未到一年，又挺直過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急忙爬上左邊的山坡，那里是幾層淺瘦的稻田，晚稻早已割去，漫坡空蕩蕩的，只在靠山那坡邊有一團(tuán)濃綠的色塊，一株粗壯的常青樹傘一般矗立著。隔著幾塊田疇，他已看得很清楚這是一株橄欖樹！</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怎么那樣糊涂呢？八年來多少回想象過它，在心中描畫過它，可是這兩天怎么就一下懵了呢？看它長得多粗大偉岸，就像她當(dāng)年發(fā)去的照片那樣，只是更蒼碩更老態(tài)。他吃過這樹上的橄欖，她早年到春陽中學(xué)時帶去的，香氣清潤，余甘滿口；未成熟的也吃過，在她把結(jié)婚證和遷移證一起拿到的那個五月，她從山里寄來一盒青欖，那種能澀出淚水的苦味好像至今還在咽喉里……，我聽過春夜從它葉梢下滴落地面的雨聲，不是親耳聽到，是從她信里聽到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就這樣隔著田疇，他呆呆地站著，目光久久地停在橄欖樹西頭那個兩層泥磚房子，那就是她曾經(jīng)的學(xué)校。泥房二層中間開著一個小窗，他想象過它的窄小，但沒想過會這樣簡陋。也許，在許多夜晚，在改完作業(yè)之后，她就坐在這簡樸的小窗前，讀海明威，讀馬爾克斯，開始了她對人生的獨特思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大山里的夕陽過早收起了余暉，炊煙在泥房后緩緩地彌散開去，橄欖樹在霧靄中漸漸變成灰暗色。他的心忽然一陣狂跳：一個穿著藏青色衣衫的姑娘背著簍子出來，向坡下走去，身影苗條而單薄，那么熟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身影，直到在橄欖樹下消失。——哪有這種可能呢?他自嘲般苦笑著。</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的胸口突然掠過一陣痛楚。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到命運的錯失，感到失去的一切是那樣不可彌補。他曾為這個山谷支付過太多的刻骨銘心的思念，他曾對這個小泥房傾注過太多的肝膽相照的真誠，他曾為這棵橄欖樹做過太多的甜甜苦苦的幽夢，而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成為記憶。他想著，眼眶漸漸潮濕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嘀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坡下傳來“瑪雅哈”的笛聲，年輕的騎手等得大概不耐煩了。我匆匆來了又要匆匆走了，橄欖樹！但我沒枉來，我總算和你見上一面了。他忽然對這棵橄欖樹產(chǎn)生一種由衷的感激：作為令人嘆息的往事的見證，虧得它沒有在風(fēng)暴中倒下，虧得它執(zhí)著地活下來，用長青的枝葉裝飾這質(zhì)樸的山村。也許它守在這里，是想用茂盛的生機(jī)給我、給蕓蕓眾生以某種啟示？他想著，隨手抹了抹眼眶，徐徐地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大步走下坡地。</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作者簡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程立達(dá)，網(wǎng)名老夫子，廣東高州人，66屆，77級，退休后客居悉尼，是竹韻漢詩協(xié)會會員，悉尼詩詞協(xié)會會員。</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