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趙思芳</p><p class="ql-block">午后，父親一覺醒來后，便安排下午母親去花生地鋤草，姐姐在家做晚飯，弟弟去放牛，我和他一起交公糧。</p><p class="ql-block">交公糧的麥子，上午母親就曬在自家的打谷場上。父親一手拿著扁擔(dān)，一手拿著兩籮筐，快步向那兒走去。我磨蹭著不肯出門，直到母親說晚上讓姐姐給做好吃的，才緩緩地邁開步伐。</p><p class="ql-block">從家里出來，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太陽白花花的，晃得人睜不開眼；被太陽烘烤的大地就像家里柴火正燃燒的地鍋洞；門前高大的的楓楊樹葉子打著卷，蔫蔫地垂下來；樹上的知了趕趟兒似的，一聲接一聲地“吱吱”“吱吱”；躺在樹下的小狗，肚子不停地起伏，張大著嘴巴，猩紅的舌頭伸得老長老長；池塘里的水泛著水泡，岸邊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p><p class="ql-block">抵達(dá)池塘高畔的打谷場，父親已經(jīng)將麥子全部鏟到籮筐里了。他將籮筐上的梁繩纏在扁擔(dān)上，正要挑起來向塘埂邁步。我拿著篩子、簸箕、木锨、掃帚、水壺跟著他向小鎮(zhèn)的糧管所走去。</p><p class="ql-block">走過塘埂，便是很長的一段田間小路，道路狹窄如帶子，彎曲若北斗七星，蜿蜒似長蛇爬行。平常日子，空手走路就小心翼翼，有幾次上學(xué)趕時間，我掉到田溝里去了。父親挑著擔(dān)子，蹣跚地走著，他用兩手緊緊拽著籮筐梁繩，不讓籮筐碰著稻田正在開花抽穗的稻子。</p><p class="ql-block">父親肩上的擔(dān)子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發(fā)出“唧呀”“唧呀”的聲音，他肩膀上的白襯衫被扁擔(dān)磨黃了。我看見父親每隔一會兒，就換一下肩膀。一會兒將左肩的擔(dān)子挪到右肩，一會兒又將右肩的擔(dān)子挪到左肩。他走過的地方，黃灰騰起，灰蒙蒙的一片，他的褲管、球鞋都沾滿黃塵，可他哪里顧得上這些？</p><p class="ql-block">走到田間小路中段的一棵小樹下，我懇求父親歇息一會兒。他不愿停步，挑著擔(dān)子朝前走。聽著父親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聲，我很想將那擔(dān)子移到我的肩膀上。我知道我這是癡心妄想，瘦弱的我怎么也挑不起父親肩上的麥子。在我們家，父親是家里的大樹。母親多病體弱，半挑水就挑不起來，上午曬麥子還是我?guī)椭赣H抬到打谷場上的。家里的重活，都是父親一個人干。田地分到戶之后，父親組建了建筑隊，上午他還在工地上蓋房子。 </p><p class="ql-block">走過幾條田埂，我們來到萬象河邊的大柳樹下。父親放下?lián)?，不停地喘著粗氣，他看上去很累。他的襯衫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脊背上，我能看到他紅色的肌膚；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上、淺淺的頭發(fā)林子里流淌著豆大的汗珠。坐在柳樹下，父親不停地用草帽扇著風(fēng)。我趕緊將他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來，跳到河里，將毛巾放在樹下涼涼的河水里浸泡一會兒，再揉搓幾下拿給父親擦臉。這些天，父親在建筑工地上奔波，天氣炎熱，中過幾次暑。昨晚他因流汗過多，吃不下飯，母親將生鹽炒黑后煮鹽水給他喝。早晨起來，他說渾身輕飄飄的，走起路來就如踩在棉花團(tuán)上。母親本不讓他去建筑工地，可他說建筑隊剛組建，大家都離不開他。每天上午，我在家清洗全家人的衣服，都看見父親衣服上滿是鹽霜、汗水、水泥、石灰、黃土，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可能有幾斤重吧?？粗赣H用濕毛巾擦著他通紅而瘦削的臉頰，我的心一陣疼痛。</p><p class="ql-block">“爸，這兒涼快，多歇會吧。”我的眼里閃著淚花。</p><p class="ql-block">“不行，孩子，咱們得趕路，不然天黑了交不上公糧，就錯過期限了?！备赣H說著就將濕毛巾搭在脖子上，站起身來挑著擔(dān)子就走。</p><p class="ql-block">來到河灘上，隔著鞋子，我能感受到沙子的滾燙。父親的黃球鞋早已濕透，他的腳下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聲音。他每走一步，沙子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坑。看著被他踩出一串串深深的坑，驀然覺得這是父親用生命丈量的人生之路。</p><p class="ql-block">來到河邊，父親放下?lián)?，脫下鞋子，挽起褲管，?zhǔn)備過河。我快步上前，提起父親沉甸甸的鞋。蹚水過河，河水燙得兩腿肚子難受。河面上泛起綠色的水泡，“太陽快將河水燒開了”，我在心里想。</p><p class="ql-block">穿過一條幽靜的小巷，走過一段繁華的街道，便來到小鎮(zhèn)糧管所。那里的人真多啊。場院里，人們忙碌的場面猶如沸騰的一鍋粥。有的將麥子曬在水泥地上，不停地用木锨翻曬著；有的將麥子倒在風(fēng)鈀里，拉起鐵把手不停地轉(zhuǎn)動；有的一家?guī)卓冢瑖粋€篩子，撿麥子里的土坷垃和沙子。父親說，全鄉(xiāng)二十多個村，糧管所規(guī)定了每個村交公糧的時間，過期不候。今天是我們村集中交公糧的時間，難怪父親一路催促我快走。找到樹下的一個角落，父親卸下?lián)?，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會兒，他將扁擔(dān)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那里，半天才打起精神。我趕忙遞上水壺，父親“咕嘟”“咕嘟”猛喝幾口，用手掌擦了一下嘴，就站起來。環(huán)視了一圈，父親又挑起擔(dān)子朝磅秤臺那兒的工作人員走去。</p><p class="ql-block">父親剛放下?lián)樱粋€男人走過來了。他將手插進(jìn)我家的籮筐里，然后撿起一顆麥粒，放在嘴里嗑一下，皺起了眉頭。</p><p class="ql-block">“大哥，你家的麥子潮濕，不能上交，要曬曬呢?！蹦腥颂籼薜卣f。抬頭向他看去，他身穿雪白的襯衫，筆挺的西褲，腳上穿著皮涼鞋，還套著絲襪，腕上的手表格外醒目。</p><p class="ql-block">“小兄弟，上午我們在家里的打谷場上曬了整整一上午，干得很呢，怎么說潮濕呢?”父親有點不相信。</p><p class="ql-block">“干燥的麥粒咬起來咯嘣響，我剛才咬你家的麥子時沒有這種聲音?！蹦腥四托慕忉尩馈?lt;/p><p class="ql-block">父親又挑起擔(dān)子，朝著一塊空著的水泥地走去。放下?lián)?，父親和我嗮起了麥子。待我把水泥地掃干凈后，父親將麥子倒在地上，用木锨把麥子散開，再用掃帚將麥子掃得均勻。每隔一會兒，父親薅薅麥子，用腳在麥子中間分開一條條小路來。烈日下的父親，通紅的臉漸漸變黑了，被太陽曬干的襯衫部分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塊塊斑駁的汗?jié)n，褲子滾皺得如雞腸子般，褲管一邊高一邊低。他朝我微笑著，招呼我給他送上水壺。</p><p class="ql-block">大約一小時后，我們將麥子收起來，送到磅秤臺。這時那個男人又過來了，微笑著將手插進(jìn)麥子里，不停地翻動。我看見父親神色有點緊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男人。過了一會兒，男人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的麥子里有麥頭子和麥芒，并示意我們到停放在角落里的風(fēng)鈀那兒風(fēng)風(fēng)。</p><p class="ql-block">父親挑起擔(dān)子，來到了風(fēng)鈀邊。放下?lián)哟跉夂?，就使勁抱起籮筐。他一手托著筐底，一手拽著筐口，牙關(guān)緊咬，面頰憋得通紅，瘦削的身子趔趄幾下。抱上來籮筐后，他一股腦將麥子倒在風(fēng)鈀肚子里，父親的襯衫又一次濕淋淋的了。我拉起轉(zhuǎn)手不停地轉(zhuǎn)動，麥頭子、麥芒飛揚起來。父親見我勁小，他過來使勁拉著轉(zhuǎn)手，呼啦啦，呼啦啦，一會兒麥頭子、麥芒飛到一邊去了。</p><p class="ql-block">風(fēng)完了麥子，我低頭看看地上，零星的麥頭子和麥芒稀稀拉拉散落一地。我說驗收麥子的人過于挑剔，父親要我不要多嘴，交公糧哪有那么容易？</p><p class="ql-block">我們將兩籮筐的麥子風(fēng)干凈之后，環(huán)顧四周，場院里的人漸漸稀少。抬頭看，太陽的臉漸漸變紅，陽光斜照到糧管所后邊的山上去了。來到磅秤臺，又見到那個男人。他又將手插進(jìn)麥子里，不停地翻動，不停地翻動，翻得父親和我心驚肉跳，我們都害怕他說我們家的麥子又怎么不好。也許翻動夠了，男人抓起一把麥子，在掌心里一一撥開，來到父親身邊。</p><p class="ql-block">“大哥，你看你家的麥子里沙粒太多了，你家是不是住在萬象河邊?。俊蹦腥吮牬笱劬粗赣H。</p><p class="ql-block">我多么渴望，他能寬容我們，放過我們一馬。我想回家，聽說今晚靠近南街的沙灘放電影呢，電影的名字叫《牧馬人》，弟弟說很好看呢，村子里的伙伴們都說晚上等我一起看電影。</p><p class="ql-block">“是啊，小兄弟。不瞞你說，我除了種田地，還組建一個建筑隊。白天我在工地上忙碌，家里的麥子，我是在從工地干活回來趁天黑前收回來的。孩子他娘身體不好，孩子們要上學(xué)，家里實在沒有人手撿沙子”。父親一臉的誠懇。</p><p class="ql-block">“大哥，我不能收你的公糧，你還是去那邊將沙子撿一撿吧?！蹦腥说脑挷蝗葜棉q。</p><p class="ql-block">父親只好將麥子又挑到一個角落里。我將簸箕、篩子交給父親，我們開始撿沙子了。父親一篩子一篩子地篩，小小的沙子透過縫隙掉落在地。大一點的沙子，我們只好撿了。和父親蹲下身子撿沙子，一開始我不停地?fù)欤释琰c回家。過了一會兒，覺得兩腿發(fā)麻，抱怨起驗收員的苛刻。父親微笑著說：“孩子，你想啊，要是每個人都將潮濕的或不干凈的麥子繳給國家糧倉，不久就會爛掉，那多不好啊。咱們是農(nóng)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建筑隊那一攤子，我安排你六叔照看，我來交公糧，就是來完成國家任務(wù)的。”聽了父親的話，心中的怨憤漸漸平息下來。</p><p class="ql-block">喧鬧的場院倏地寂靜下來，原來交公糧的人大多回去了。偌大的場院，零零落落的幾個人在忙碌著。</p><p class="ql-block">我看見糧管所后山的夕陽也躲進(jìn)云層里去了，晚歸的鳥兒不停地扇動翅膀，飛向高樹上的巢穴。我想象著河灘上白色的電影熒幕掛起來，弟弟扛著小凳子等著我呢，他可能焦急地朝河畔張望；那兒一定很熱鬧吧，我的小伙伴們一定扎著好看的辮子，穿著干凈的衣衫在沙灘上嬉戲呢；河灘上一定有賣糖果的，有賣西瓜的，有賣小人書的，有賣冰棍的。對，我最愛吃冰棍了，那東西含在嘴里涼絲絲，甜膩膩，吃到肚子里還涼津津的呢。</p><p class="ql-block">場院上的人越來越稀少了，我催促父親趕快去那邊找那個男人。父親安慰我不要焦急，并說交完公糧后給我買一根油條。</p><p class="ql-block">“爸，天太熱了，我不想吃那東西?！蔽胰銎饗蓙?。</p><p class="ql-block">“你不想吃就不吃，你想吃什么，一會兒你跟我說，我給你買?！备赣H的話溫軟如蜜糖。</p><p class="ql-block">其實，我只是隨便說說，他卻當(dāng)真了。父親，他真的不容易，他的建筑隊剛剛組建起來，哪里掙到錢呢？供我們姐弟上學(xué)，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我在離家十幾里的重點中學(xué)上學(xué)，每次去學(xué)校，他都給我一手毛票讓我交伙食費。</p><p class="ql-block">父親再次將麥子挑到磅秤臺，那個男人還等候在那兒。他再次用手插進(jìn)麥子中，不過這次他溫柔多了，動作輕輕的。翻動一會兒，說我們的麥子可以上交了。終于交上了公糧，我們長吁了一口氣。父親一屁股坐場院的大樹下，好久沒挪動身子。忽地看見他嘴唇烏紫，兩眼緊閉。我一時恐慌，使勁地?fù)u晃他，半天他才睜開眼，說剛才是太累了，想坐下來喘喘氣，沒想到兩眼發(fā)黑。我匆忙遞過水壺，拍拍他的脊背。父親喝了幾口水，眼睛漸漸有了神采，臉上漸漸有了生機(jī)。</p><p class="ql-block">父親擔(dān)心母親在家里等得焦急，扶著大樹緩緩地站起來，輕輕拍拍身上的灰土，挑著空擔(dān)子從糧管所出來。</p><p class="ql-block">回來的路上，父親讓我將掃帚、篩子、水壺放到籮筐里。我只拿著簸箕、木銑，向家里走去。來到街道中心，父親給我買了一個綠豆糕。我舉到父親嘴邊，要他吃，他怎么也不肯吃。無奈，我噘起嘴巴，說他不吃，我也不吃，他才輕輕地舔了幾口。</p><p class="ql-block">走出街道，看到西邊紅霞滿天，路邊的野草、河邊的小樹都變成橘紅色的了；夕陽下的父親，也變成橘紅色的了。 </p><p class="ql-block">（原載《奔流》2018年第8期）</p> <p class="ql-block">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