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文：洪 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供圖：何家天 陳阿莉 徐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是明朝旅行家、地理師徐霞客親自勘察探險漂流過的九龍江干流——北溪，她的生命源頭在龍巖市連城。這條江水流傳著許多感人事跡，蝶化成革命樣板戲《龍江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傳說九龍治水的九龍江中上游呈丫字形分開兩大流域，俗稱北溪、西溪。上世紀七十年代，滾滾怒潮把我、我姐我媽合我那“歷史反革命”的父親，沖涮流放到北溪上游一條支流龍達溪，那兒有個叫黃獅坑山村部落，山前嶺后，溪東水西分成六個小隊。這是一大片山高林密坑洼的半原始山壑荒地：地僻人難到，山多霧易生。直到成立人民公社后，修條牛車路與外界才有了車輪碾壓的痕跡。以前在城里聽人說：一座山頭一只鷓鴣，黃獅坑這兒那怕是一座雞籠般大的山頭，也常有五六只鷓鴣在清明前后啼不停，到了夏天地面火燒熱燙，鷓鴣干脆棲在樹上照樣“吉窟阿大大，吉窟阿大大”播山歌似地對答唱著；赤紅色的山獐子常在山巒喊出聲震山谷“嗨一一嗨”的號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產(chǎn)隊管牛老頭劉漢章聽著有時會說：山獐傍晚時叫嚎，要變天了。我觀察二回晴轉陰雨，果然有準。有了鳥啼獐嚎，山泉瀑布三疊嘩嘩響，萬世燈火山上千年松方顯性命不朽，生機常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村前這條綠水長流龍達溪，多深潭多瀑漈，水路很長很灣，我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里？聽說是從隔壁安溪縣龍涓公社那面流過來的。各種五光十色魚群在清溪水中暢游，經(jīng)常見到一種俗名臭屎龜歇在溪中露出水面石頭上曬太陽、睡懶覺，見人來了才跌下水中。古人說：臨淵慕魚，不如退而結網(wǎng)?？墒巧嚼锶思覜]捕魚網(wǎng)，村里只有三支舊鳥槍防山豬毀稻谷番薯，據(jù)說，五八年差點收繳去回爐煉鋼。大人整天整年忙于農(nóng)田，派去出公工挖路修水渠開茶畬，哪有時間掠魚，路過溪邊看飽眼而已。漢章說：這條溪中有幾多鱸鰻，很狡猾兇猛，很難掠住它。我一聽頗有興趣問：漢章叔你掠到鱸鰻嗎？他嘿嘿笑起來，卷了一支紙煙絲抽幾口，見四面無外人，只有牛群在溪畔慢悠悠啃青草，幾頭水牛已在溪中浸浴才安心開口說：“六十年代，咱這山里男人出門只穿條用巾帶扎結的漢裝褲，沒穿內(nèi)短褲。有天下午，我查看到一條鱸鰻道有新痕跡，昨夜山中下了一陣雨，細雨水順著陡坡流淌著，認定有尾鱸鰻爬上溪坡到山地去尋食山竹筍嫩菅芽。這是掠鱸鰻難得好時機，可是赤手無半項工具怎捉？臨時想出一條妙計，脫下漢裝長褲，扯條葛藤把寬闊褲腳尾扎緊，用樹枝石竹弓開褲頭象只張開口布袋，緊靠在溪坡鰻道，光溜溜身軀上山去擲石頭，拿支枯木亂打，‘?！！！敖幸魂?。鱸鰻見到有人驅趕，順著濕潤鰻道溜之大吉，正好一頭落入褲里，待我急忙跳跌下溪，苦死你姆了，鱸鰻頭套著漢裝褲潛游進鱸鰻潭深水區(qū)石窟洞去了。我只有兩條褲子打鐵似地輪著換穿，這回慘死了。再說這大乾埔漢(大男人)怎能赤身露體回到村里，哪有臉見人？那天我沒戴箬葉大笠，不然用它遮蓋老鳥還行吧？干你老嫲死鱸鰻真會凌遲人！我非常懊惱搬起幾塊溪石砸投鱸鰻潭出口惡氣?！?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溪岸邊長著幾叢山蕉，只好采些蕉葉編扎成圍裙，把自己的屁股老鳥圍遮一下，等到天烏烏做賊似地偷偷摸回家，惡妻一見尖叫起來：“你這鬼戛你鎩掠去，安哪穿蕉葉草圍裙遁來？那條新長褲呢？敢是去通奸搞腐化？讓人家當場捉奸收繳去？......”我像做錯事的孩子結結巴巴說起掠鱸鰻經(jīng)過，惡妻才轉怒為恥笑：“有啦，鱸鰻能讓你這憨呆人掠去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下次我掠一尾讓你吃看看?！?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若掠著我生吞，別再倒貼一條長褲?！?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鱸 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漢章說到這里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自從父親挨批挨斗游街示眾以后，很久沒這么開心爽笑了。閩南這一帶常把那拳頭硬，敢做歹橫行，渾身霸氣凌厲，有小團伙的人叫“鱸鰻頭”，看起來鱸鰻這傢伙真難捉拿歸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吳鉤你沒嫌樹老根多，人老話啰嗦我才說 。第二回我想了想試用咱農(nóng)村毛竹編的豬囝籠放在鱸鰻出水上山道口，人爬上山溪坡去驅趕一陣，這回鱸鰻一頭落進豬籠內(nèi)，我一看估計有十二三斤重，拍大腿嚷叫：哈哈哈，掠著大鱸鰻啰！我差點歡喜死。那時，鱸鰻在咱本地也算難掠到手的稀罕物，一斤賣三塊錢，留半截煮糯米魚糜請厝邊熟人。咱平時也去吃別人的，隊里葉金發(fā)碰到好運氣三年才打到一只山獐時，也招呼大伙到他家里吃一碗，分亨一下山珍口味呀！第二天，老妻嘻嘻哈哈左手捏著五尺布票，右手拿著賣鱸鰻的幾圓錢，走二鋪路(二十里)到坂山墟供銷社買塊再生布，大針粗線縫了一條新漢裝褲，讓我出門穿著好見人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城里人多數(shù)分厘必較城府深藏不露，這水尾內(nèi)山人貧下中農(nóng)果真不一樣，即使窮得倆人只有三條褲子，依舊熱情好客，真心古意。也不見到他們有什么精神壓力擔憂——三頓有稀糜舀就好。大家窮爽爽常開心，見面先笑罵三五聲：“干你嫲，今日要去哪啰死？”然后再遞上煙絲盒，先吃叭紅煙才去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有一疑惑，鱸鰻兇惡，也算得上溪流中一霸王，應該是吃水底魚蝦螃蟹王八蛋，它真得爬到山地里找竹筍菅芽吃？漢章答說：這我也不知道，前輩老人都這樣講，我殺過兩尾鱸鰻，一尾肚腸內(nèi)有消化沒了的石竹筍渣屑。噢，看來鱸鰻這傢伙葷素咸淡統(tǒng)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產(chǎn)隊里的男女個個都是瘦身露骨的，有的臉上皮膚呈現(xiàn)鐵銹色，據(jù)說是長年缺少蛋白質脂肪，還要天天干重活挑擔走山路累死積成的，只有三小隊那個劉標長得圓滾筒似的，臉有油光。他是給大隊搞副業(yè)飼養(yǎng)蜜蜂，出門不用打赤腳，時間自由支配不點卯。我看到他好幾回拿著一張用苧麻編織的手拋網(wǎng)在龍達溪掠魚，他那個傻呆大兒子做幫手，魚，吾所欲也。早有耳聞劉標很會掠魚，我找時間走過用兩片石板鋪成被知青笑侃為“鄭板橋”，到他那土墻土壁土地板屋內(nèi)說土話問東問西，有時能吃到他從蜂巢中刈除的黑蜂房蛹，聽他煉丹講那特大山洪也沖流不走的山村佚聞。他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標早年當過大隊長，五八年搞畝產(chǎn)三萬斤高產(chǎn)田時，劉標一聽氣得火攻心，跟社長洪國泉拍桌面：放狗屁，讓你連稻草加上去也沒三萬斤！當月被免去大隊長，插白旗削職為愚民。那位湯金玲做報告說他家的母豬一年生三胎，胎胎都是廿四只，金玲很快提升去公社當工作組領俸祿。劉標氣不平上級怎能讓講虛假大話的人升官亨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亂折騰沒收成帶來大饑荒，社員饑餓渾身水腫，食木薯、野菜，挖土茯苓、山葛根吃，吃牛皮菜葉，那些吃土茯苓的人秘結屙不出屎，這些吃牛皮菜葉放出沒臭味屎水。劉標說他倒是沒怎么餓腹肚......這使我有些意外，你有通天本事？辟谷術？特供？或是當掌勺火頭軍？“劉標叔你是怎樣避閃過大饑餓？”劉標開始得意起來說：“天公作美惜憨囝，我本來就經(jīng)常在龍達溪放暗釣，釣到一些烏鰻、光魚、鯰魚，有時還可以釣到上斤重大鱉，這回我餓急了想釣大鱸鰻，我到外面討要了獨輪車及腳踏車輪廢鋼線(輻條)，用銼刀鐵鉗硬把鋼線做成大魚鉤，真是項項欠樣樣缺壞年景，弄條合用魚線也無處找，幸好本鄉(xiāng)本土有上百株棕樹，刈來棕片擰成細棕繩，棕繩不怕溪水浸泡，韌性很好耐用耐拉扯。為了防止鱸鰻鐵齒尖牙咬斷棕繩，在捆綁鱸鰻釣鉤時，特地把棕繩頭主端加粗編成三股，象女孩梳編辮子那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待到下了雷陣雨的天氣，溪水漲了，用手拋網(wǎng)撈些二三指寬的鯽魚串掛釣鉤，投入深水險灘，棕繩另一端綁在岸邊樹頭竹兜上，鱸鰻白天睏石洞，夜間出來覓食，遇著這種漲發(fā)混水時，鱸鰻最愛出洞。為什么要用鯽魚呢？下雨溪水混濁，鯽魚銀白色，讓鱸鰻更容易找到誘餌。第二天清早去巡查，若是棕繩有些沉重又拖靠在岸邊來，有好事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頭一回見到大鱸鰻上鉤，急著要把鱸鰻拉上來，鱸鰻來到岸邊見到人拼命掙扎滾動，我緊拽棕繩不放松，鱸鰻力氣非常大，啪一聲，鱸鰻脫鉤跑掉了，我趔趄二下連連揉手心痛死，掠到手的大魚跑丟了，三暝睏不著。第二回叫人幫忙，待把鱸鰻拖到淺水邊，另一人拿麻袋從鱸鰻尾后面張開袋口圍著，鱸鰻見勢不好想倒溜正好落入麻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家餓得最慘的六一年，我釣到三條大鱸鰻，小的不計，最大的那條四十二斤，我用鱸鰻跟大食堂司務長炊事員偷換大米，鱸鰻偷挑到龍涓公社賣高價，安溪縣人向來認定鱸鰻是水底人參、大補品，那些水腫病人若是有福氣吃少許鱸鰻立即消腫好臉色。我掙些錢偷糴些黑市米，度過那無米下鍋荒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噢，劉標叔乃是山鄉(xiāng)高人有真本事，老道、狡黠、敢拼，逢兇化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村里村外有許多大腿粗、一丈多高，直挺挺棕樹，以前我熟視無睹，聽過劉標說起棕繩才注目，棕葉可剪成用夏不用冬葵扇，棕毛可編成蓑衣遮風雨，編棕墊，花和種子可入藥，防治高血壓，棕樹你任人千刀萬剮百般索取，終生為他人做嫁衣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山有山名，水有水號，生于此，長于斯，劉標對北溪龍達溪再熟悉不過：鱸鰻潭，鸕鶿洲，石龜坑，鯉魚瀨，牛角灣，洗馬灘，虎跳澗，水鬼陂，深淺平險全知悉，劉標、漢章、金發(fā)他們天生是這片土地的主人。而我一家只是異鄉(xiāng)遷客，還有那些頭兩年表態(tài)要扎根煉紅心知青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標傳授我一些掠魚巧計，其中一項是用三支鷓鴣羽衣綁在魚鉤上，找個湍急水流處投放下去，那些餓饞光魚見到滾動花花斑斑鷓鴣毛，以為是好吃的毛毛蟲，張口就咬住，我用此招釣到三四斤大光魚，聊補我家菜籃子，分給我家那三分自留地常常是草盛菜苗稀，幾畦蕹菜揪掐快禿頭了，呼兒嗨喲，今日我家有魚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標有一回說：我前后掠摸過上百條烏白鰻、鱸鰻，沒見過一尾有魚卵，不知鰻魚卵產(chǎn)在哪里？他感到困惑，我年少無知讀書少更是不解水族習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回跟著劉標去撒網(wǎng)掠魚，坐在溪邊一塊九龍璧石上稍息時，他不知遇到什么煩惱，競對我說：吳鉤，我那大兒子要是有你一半機靈就好了，鰻魚吃太多也不好，頭會暈。哎，你爸怎么給你起這個名字，怪怪的，不知啥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聽我爸講，當年在湖北舍命打日本鬼子拼刺刀，負傷時有個夙愿：要是這條賤命能活著回鄉(xiāng)娶妻生子，定要取名吳鉤，說有首古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男兒何不帶吳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收取關山五十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喔，我看你老爸挺厲害，聽說會功夫？改天我請你老爸吃鱸魚露兩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哪里、哪里？豈敢，豈敢！不會、真不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那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時期，一家人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夾緊尾巴，哪敢顯山露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劉標七十年代初運蜂群去漳州九湖采荔枝蜜時，托人從汕頭市買到兩張綾絲網(wǎng)，捷足先登早得利，溪魚掠得盆滿缽滿。劉家也和村民一樣常常欠缺食用油，用文火慢焙溪魚焦黃香過墻，對來訪客人說：兄弟甭嫌，溪魚妄咬咸?？腿宋缚诖箝_多添二碗吃光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北溪水春夏漲秋冬枯，所有的江河也是這樣吧？批林批孔群眾聽不懂那年冬季，十位農(nóng)民合伙挖了一天山埔藤，用石臼搗爛后放在尿桶用黃牛尿浸泡三日，抬到鱸鰻潛伏出沒的深潭，由掌頭的老漢煞有介事向子虛烏有水神趙昱雙手合掌，虔誠念念有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日月星光照環(huán)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天地水恩澤人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弟子今日獻五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碗美酒敬神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抓大放小，掠雄留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螽斯衍慶旺萬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據(jù)說這是當?shù)匾粯东C漁農(nóng)事活動，每年只許可一回，不可貪得無厭搞二回，不然沖犯水神，來年會發(fā)大洪水，把農(nóng)田水壩石橋沖毀。以前事先還得焚香燒紙錢作法畫符，大破三封四舊封建迷信后，迷信品不見沒了也沒人敢做這賣買，儀式從簡，婦女不許圍觀全趕走，一二三同時將藥尿潑灑下去，不多時一尾尾暈頭昏腦的鱸鰻浮游出水面。那位大伙叫他白鷺鷥腳，體重不上九十斤趙北溪見鰻眼紅，沒顧得上脫衫褲，卟咚一聲搶先跳入冰冷潭水捉拿鱸鰻，大伙還在岸上脫衫褲忍不住笑起來。據(jù)說泡在冷水中掠魚，從來沒人得感冒。呼喊聲此落彼起，正當大伙興高采烈得魚忘筌歡呼時，湯金玲趕來，站在岸邊揮手大聲訓斥：都給我爬上岸，好大膽，誰批準的？哪個帶頭的？大家忍氣吞聲乖乖爬上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當晚在五隊曬谷埕點亮白火(汽燈)開批斗會，參加掠魚的富農(nóng)分子楊天寶被治保組用棕索捆住雙手跪地。老湯態(tài)度極嚴厲，振振有詞：冬閑不積極冬種積肥清理水圳，改造低產(chǎn)田，備耕備戰(zhàn)學大寨，聚眾大白天去掠魚，搞資本主義，這正是階級斗爭新動向。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要時時刻刻提高警惕性，防止地富反壞四類分子破壞活動。老湯當場勒令楊天寶明天出公工，去萬果場挖樹堀。當天掠到手七尾鱸鰻沒收上繳大隊公社去。大伙滿腹忿恨敢怒不敢言，自認遇到白目眉、掃帚星真衰敗白忙一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據(jù)了解楊天寶家曾經(jīng)有八百樅棕樹，家境富裕些，當?shù)赜忻裰V：“千樅棕，萬樅桐，人間大富人。”四八年遇上派壯丁，花錢雇人頂替，錢財用光了。土改時被評上富農(nóng)成份。我細想，當大家窮光披蓋破麻袋度寒冬時，你卻有一件棉大衣，你便是眾目睽睽的富翁，富有罪，窮革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誰也沒料到，五隊林青竹清早潛入深潭水底撈上來兩尾昏死鱸鰻，大家紛紛夸獎青竹好水性，沒畏寒。青竹是漳州知青，九龍江中弄潮兒，向潮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金發(fā)曾經(jīng)二三次嘆惜：青竹這個人，跟我?guī)谆鼐湍軜尨蝻w鳥人必奇巧，是好馬拴在將軍柱，老爸是右派三反分子，何時才有出頭天呀！呵，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是那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之外的黑五類，同病相憐呀，青竹給我家送來一大節(jié)鱸鰻，矚咐我媽去買粒安宮牛黃丸合鱸鰻燉服，可治愈我爸那雙老寒腿。在這困厄時期此物此情無價可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媽有天晚上責問我姐：你是不是和青竹談情說愛了？阿姐稍會兒點點頭“嗯”一聲，羞怯轉過半身，媽滿臉烏云一聲長嘆：這下可怎么說你好呢？我雙腳都發(fā)軟了！老爸沉默抽一支土卷煙后表態(tài)：青竹這人品德好，人才出眾，配得上，再說咱們現(xiàn)在能挑選什么人？成全他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六七十年代找對象談嫁娶時，一問年庚，二必問家庭成份，政治背景圖，男方若是家庭成份出身不好幾乎免談，這是一條政治高壓線，大多數(shù)人不敢逾越，成份不好的英俊男子漢只好屈就倒嫁女方，生子隨女方姓氏，閩南一帶俗稱："調(diào)大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黃獅坑這大山坳里出了一名空軍飛行員，名聲大振北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湯家緣何最光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只因有子破天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七幾年回家探親找對象，與本生產(chǎn)隊女知青林有品一見鐘情，企望來日萬里長空看比翼，百年事業(yè)結同心。雙方家長一百個滿意，打結婚報告政審不通過，女知青家庭成份工商業(yè)，屬于剝削階級，倆人只能在這堵政治高墻前把愛情的烈火熄滅，淚成珍珠滾落鄭板橋，把結婚報告扔下龍達溪流進北溪，漂向九龍江，讓九龍王做證人，證明他們曾經(jīng)在九龍江北溪轟轟烈烈愛恨過一場。真愛是不會忘卻的。湯母于心不甘，這樣百里挑一的城里女孩，有品有貌打燈籠火把也沒處找娶，把有品認作干女兒，時常呵護，有品回城后仍多次返鄉(xiāng)探望老干媽，直至送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從小心靈就受創(chuàng)傷，幾度恨透老爸沒給我一個響當當好成份，不然，我也可以入團參軍申請入黨。受人歧視打壓當作另類的黃蓮水你灌過嗎？我曾經(jīng)一度狂想要跟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父親劃清三八線。若是我姐和青竹結百年伉儷，黑加黑那第三代人也是黑，比非州土族人還黑，前景黑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上圖：九龍戲江處，由陳宗瑞先生提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落實政策那年，有一天，青竹來到東倒西歪破屋里向我家人大喊一聲：我爸爸解放了！那是壓制多年所爆發(fā)出來的吼喊聲，比那山獐“嗨嗨”還響亮，聲波差點掀翻漏屋破瓦片，全家為他慶賀高興。青竹父親摘掉右派三反分子緊箍咒，恢復黨籍，補發(fā)一大筆工資，據(jù)傳拿半數(shù)交黨費，蒙受二十年莫須有罪名，初心不改，這代知識分子是共和國最忠誠員工，曾經(jīng)發(fā)誓要為黨工作三十年。青竹和我姐有情有義終成眷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年，上面派人來調(diào)查父親，父親打日寇，打過內(nèi)戰(zhàn)，當過國軍營長，渡江戰(zhàn)役率兵起義參加解放軍，上過朝鮮戰(zhàn)場。不久，父親恢復原待遇還參加市政協(xié)。我轉為知青安置在街道辦集體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工余，我得補習文化課，從A B C D牛頓第一定律學習起，讀些現(xiàn)代文學作品《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野狼出沒的山谷》《綠化樹》......回城之初，提起在黃獅坑那段日子，常常是船夫的船篙莫提起一一提起千滴淚。后來夢見起黃獅坑那山那水那樹那人那彎彎梯田，那段苦澀風雨交加歲月，不知啥時候釀成那種酸酸甜甜值得回味的楊梅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上圖：朱家麟教授（左一）與陳阿莉老師(右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22px;">下圖：朱家麟教授著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龍達溪中神秘兮兮鱸鰻令我著迷惦記心頭，為解開鱸鰻產(chǎn)卵的奧秘，經(jīng)陳阿莉老師介紹認識了廈大朱家麟教授，朱教授是有名學者科普研究員，他為了搞清一種魚的前世今生，要跑到許多國家地區(qū)考察，拜讀他的《廈門吃海記》著作中了解到：鱸鰻又名：花斑鰻，3一7月在河溪中穴居生活，當九十月間，北風響了，林木瑟瑟，四五齡的鱸鰻性腺迅速發(fā)育，五公斤的雌鰻，卵巢會膨大至一公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風雨交加，溪水暴漲，鱸鰻穿出銀瀑三疊的溪谷，一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行，奔向九龍江出?？冢谀抢镏匮萸拜叿毖芟慊鸬奶炻?。幼鰻沿著父母的蹤跡逆流到江河上游去覓食，有食水岸上嫩筍鳥類記錄，雌鰻比雄鰻大，大者達35公斤，閩浙南方各省江河皆有所分布。蛋白質維生素A含量高......1988年被福建省列入重點保護野生動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4年是知青下鄉(xiāng)鋤禾45周年，我跟隨72名老知青重返黃獅坑，與老鄉(xiāng)們敘敘舊，把酒話說當年圍攻鱸鰻潭、土洲城。我特地到劉標家里，想告訴他鱸鰻產(chǎn)卵的奧秘有答案了，可惜劉標5年前已作古了，我在他遺像前三鞠躬。劉標二兒子辦一家林木加工廠，又和幾股東合辦鱸鰻養(yǎng)殖場，從福建仙游購得鰻苗開始試養(yǎng)。從金發(fā)老人家那里了解到由于無節(jié)制濫捕捉，水質污染，流量減半，攔溪筑高壩建水電站，一些魚兒沒法洄游產(chǎn)卵，原來如過江之鯽的香魚已二十年難覓蹤影，看不到萬物霜天競自由的景象了。不可思議是臭屎龜，若是沾滴龜尿在手上，肥皂洗三遍也難祛除狐騷邪味，以往沒人要，一腳踢得遠遠的，現(xiàn)在身價狂升至一斤2000元，說是臭屎龜板能治十八種疑難雜癥、皮膚病。鱸鰻已成鳳毛麟角，萬年久才傳聞有福之人捉到一尾，一斤伍佰沒商量。給金發(fā)塞個紅包推辭再三，早年吃過他端給我一碗山獐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些老棕樹及一些老伯老嬸不見了，真是：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鄭板橋也不見了，換上水泥橋、水泥路、水泥樓、水泥堤壩，那些踩過打谷機的徐娘們學跳廣場舞，山村變化太大令人唏噓不已。政府開始著手修理環(huán)境，關閉北溪龍達溪污染源，禁止?jié)O獵，力爭恢復青山綠水，鳥啼獐吼魚蝦成群美景再呈現(xiàn)重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知青捐資籌建一座知青亭，唯恐歷史老人將這段彎路遺忘，立此存照。將革命事業(yè)進行到底！坂山鄉(xiāng)明天一定會更美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很想在黃獅坑這個布滿我少年足跡的老地方，再聽一遍鷓鴣“吉窟阿大大”的對唱，再聽兩回山獐“嗨一一嗨嗨”的號聲，再到水鬼陂鱸鰻潭里體驗一回狗扒式打乒嘭游。這天夜里我夢中穿越回到七十年代青春少年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嘿嘿，今生福星高照，我到靈山秀水黃獅坑帶發(fā)修行八年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上圖：九龍江帆船，由田豐先生提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初稿寫于2020年4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二稿寫于2020年10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此文首發(fā)于《五里橋文化》公眾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本文中采用一些閩南語方言，閩南語乃古漢語活化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作者：福建漳州市長泰區(qū)巖溪鎮(zhèn)錦昌路240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洪亮手機微信：15396352470</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郵編：363902</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郵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hongxiaoyang250126com</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237, 35, 8);">感謝洪亮老師授權發(fā)布，2021.9.22日陳清木編發(fā)于福建泉州。</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