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活了大半輩子了,每次填寫履歷,籍貫都是“江蘇豐縣”,倘是表格小些,便簡略為“蘇豐”。還有幾年退休,大概以后還得這樣填,直至最后的“生平”吧,如果最后還有人非要給我鼓搗這生平的話。只是,再填籍貫時,就僅僅是個“籍貫”了。因為,承載了我五十七年籍貫的老家祖屋被征遷了。其實這已不是第一次被拆,只是,這一次徹底,徹底地無奈,無奈地簡直,簡直地沒法。沒法想,沒法看,沒法說,沒法治。老家,這次是真的沒有了,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p> <p class="ql-block"> 我于1964年秋季出生在江蘇省豐縣華山鄉(xiāng)劉樓大隊朱莊。劉樓也稱三千劉樓?!叭А?,人多之謂也。一個大隊十一個生產(chǎn)隊從東到西一體連貫排開有二里地長,三四千口人。習慣上,東邊的一到十隊的自然村與大隊重名,還叫劉樓;西邊的第十和十一隊叫朱莊。朱莊沒有一家姓朱的,為什么叫朱莊,曾有人問,卻無人知,反正就叫朱莊吧。我家在第十一生產(chǎn)隊,把西頭,踞路邊,當然是屬于朱莊。此后鄉(xiāng)改鎮(zhèn)、大隊改村、小隊改組,但朱莊還是朱莊,我還是習慣說自己是朱莊、十一隊的。</p><p class="ql-block"> 在我出生之前,我爺爺跟著他的爺爺已經(jīng)在朱莊生活了五十多年。聽我爺爺說,他很小的時候是他的爺爺用挑子挑著他,從山東陽谷縣拖家?guī)Э谝宦诽踊囊堖^來,實在是走不動了,從給地主打短工到打長工,感覺這里的地主還算不錯,就在朱莊常年落腳扎根了。那時的他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寄人籬下,凄風苦雨的,是遭受了大罪了的。奮斗三世,拚得窮家,到我記事,爺爺奶奶已有三間草堂、兩間西屋、一間東屋、柴門籬笆的一個破舊小院了。說來可能都沒人相信:聽我父親說,此前自他記事起,家里蓋了不下五十次屋,因為沒錢打地基,雨一淋土墻就倒,風一吹草屋就塌,就這樣倒了再蓋蓋了再倒的,哪年不得在凄風苦雨中搗鼓幾次房屋!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下生存,除了堅忍、頑強,還得有那么一丁點運氣。好在,爺爺和父親他們都撐下來了。</p> <p class="ql-block">爺爺奶奶養(yǎng)育了三男三女六個孩子,父親行大,一家人都得張口吃飯,卻沒有幾人能干活。直到父親有了工作吃了計劃成了公家人,二叔當兵后轉(zhuǎn)業(yè)到南京郵政工作也吃了計劃,其余漸次長大,雖大多在家務農(nóng),但總體生活已有了較大起色和轉(zhuǎn)機,窮還是窮了點,腰干開始慢慢能挺直了。奶奶說,當年為了這幾間草屋,作了多少難是說不清道不完的。家里要錢沒錢要物沒物,借也借不來啊,窮到人家都覺得你一家老小的飯都吃不上拿什么還錢因此誰都不敢借錢給你啊,況且在那個饑荒的年代,誰家的日子不是過得緊巴巴的。好在奶奶很要強,爺爺也有把子力氣,一家人硬是勒緊肚皮吃糠咽菜賭囊壯氣的拾掇成了個窮家破院,有了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家。人窮,志不短;家破,養(yǎng)根基。簡直無法想象,那時的爺爺奶奶得有多拼!</p> <p class="ql-block">記得我小時候是住在兩間西屋里的。按照農(nóng)村的習俗,家里人口多,子女有了小家之后是要分家另住的,于是父親蓋新房另立新院,兩間西屋便成了二叔的新房。等到三叔結(jié)婚時,爺爺奶奶給他的蓋的東屋已不再完全繕草,屋沿裝飾兩排土瓦,叫“瓦肩邊”,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已是很時髦的了。</p> <p class="ql-block">父母建造自家的屋院時我已上小學,八九歲的樣子吧。說是家,其實也就是三間堂屋,也是“瓦肩邊”,蘆葦繕的頂。一間鍋屋即廚房不僅小的可憐,甚至沒用幾塊磚,籬笆墻糊層泥的那種。后來又加壘了豬圈羊圈和雞窩,有屋有房、有鍋有床,才是有了家的樣子。畢竟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家的草窩??!特別是在這個院子里,又喜添了妹妹小棉襖,生活氣息漸漸升騰了起來。母親喜歡兒子,更疼愛女兒,她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兒子是傳承、是臉面,女兒才是體己、是依靠,當然后來事實也證明了她老人家的英明和遠見,我的確沒能盡到多少孝道還是閨女更貼心。再往后我參加工作娶妻生女,妹妹也成家養(yǎng)育一雙兒女,你來我往,喜慶盈門,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尋常生活,在歲月的摯愛里,守望成了歌。</p> <p class="ql-block"> 我們的這個新家緊貼著奶奶家西墻,方便照應,還省去了一面院墻。其實,其他兩邊開始只是籬笆墻,當然也只能是籬笆大門。就這樣,也夠父母作難的了。父親在外工作,有時候還出差,加上那時交通不便,很少能回家。新家緊靠大路,籬笆門籬笆墻只能是個形式,防君子不防小人,是很難保證安全的。后來,母親一人拉土和泥,偶爾再喊上三叔幫忙,湊乎著搬磚打檢、攽杈接杈的,總算挑起了土院墻。農(nóng)村俗語:與人不睦,勸人蓋屋。看似簡單的窮家,鼓搗起來是極為不易的,屋蓋起來了,人至少是要脫層皮的。蓋屋之難,可見一斑,只是那時我還小,真的不懂。</p><p class="ql-block"> 曾經(jīng)無房無家的父親是極有建房情結(jié)的,建好新家不到十年,也就是我十年寒窗將考大學的時節(jié),他就籌措再建新房。這次,他雄心勃勃,要建三間渾磚到頂?shù)拇笸呶?,他太想為自己為家人蓋起一口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房子了。此時,村西頭的大路已取直加寬,在我家西面新路老路之間,正好有一塊空地,父親的三間堂屋大瓦房就在這里如愿建成,其間的辛勞又是無以言表的。不料,未待喘息二年,父親又有了新造三間東屋的計劃,只是這一次,他遭到一直支持他蓋屋卻又飽嘗建房之苦的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當然有她的道理,母親認為妹妹一旦成年是要出嫁的用不著娘家準備房子,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吃計劃在城里上班也用不著農(nóng)村的房子了,再建房勞神費力實屬多余。但母親的話再擲地有聲也架不住建房有癮的父親的執(zhí)拗,三間東屋一間鍋屋一間過堂包括院墻在我大學二年級時又拔地而起,父親也累得鼻子大出血病了一場。 記得三間堂屋建好是1982年,那一年中秋和國慶重合,奶奶病危先搬了進來并在此出殯,新屋成了為一輩子嘔心瀝血為子女蓋屋自己卻從沒住過大瓦房的奶奶養(yǎng)病送終的所在,也算完成了她老人家一生最大的心愿,此非正乃“當大事”乎!奶奶去世后,爺爺在這個院子里走完了他的后半生,直到94歲壽終正寢在這里出了殯。</p><p class="ql-block"> 此是后話,當時我想,可能我全家包括親戚鄰居都在想:以后再也不用操心費力的建造房子了吧。況且,有一個過路大仙曾言道:“這家院子不錯,將來準能出個大學生,就是有一點不好……”。當時農(nóng)村能出個大學生確是不得了的事,后來也應驗了。那一點所謂“不好”也許就是指我只有女兒沒生男孩吧。在農(nóng)村沒有男孩是個大缺點會令人抬不起頭來的,母親為此背負巨大壓力。限于當時的計生政策,我雖無法幫母親圓夢,但也每每阿Q似的給自己解脫,能考上大學自食其力,永遠不需要再讓父母為兒子蓋屋操心費力了,也是不錯的了,這個風水小院足以值得百年守望的了!</p> <p class="ql-block"> 一樣的時光,不一樣的流年。這一穩(wěn)定便是二十個春秋。</p><p class="ql-block">我大學畢業(yè)后,留徐工作。再后來,徐豐公路修成一級,家院西邊的土路也提升為柏油馬路,道路通達,車行方便。雖然抬腿就能回家,我總體上回家算是少的,但每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是雷打不動的。父親也因此老用古語勸我:“千里做官,為了吃穿;有錢沒錢,回家過年”,諸如此類的。過年,是父母的盼頭;回家,當然也是游子的歸宿。只是明知做的不夠,卻也沒大改觀。再后來,我嫌農(nóng)村冬天太清冷無聊,索性就把父母接來徐州過年,但大年初一一過,還是得陪父母回老家,回到豐縣華山劉樓朱莊的那個農(nóng)家小院,直到2011年。</p><p class="ql-block">2011年,于我于家都是極不平凡的一年。那一年,我在銅山工作滿五年,縣已改區(qū),趕上換屆,陰差陽錯地調(diào)去了賈汪;那一年,母親病重來徐治療,本來療效不錯,恢復甚好。豈料3月份因老家擴路拆遷,把父母親千辛萬苦建成的小院從中間拆掉一半,只剩下一間半堂屋和三間東屋。這哪還像個家呀,這可是父母一輩子的血汗,也是他們最大的驕傲啊。當時沒有安置,也僅僅補償了七萬塊錢,就讓父母的心血化為了烏有。這種打擊,就是健康人也難以接受的,對病重的母親的更可想而知。母親不忍,母親難過,但母親通情達理。自古以來,鋪路架橋都是行善積德的義舉,母親縱有萬般不舍也得割愛啊。房子帶頭扒了,道路順利拓寬,但剛見好轉(zhuǎn)的母親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不到三個月就撒手人寰。我不敢說,可能也從沒人認識到,母親是用她的犧牲,用她的無私,用她的大義,支持鄉(xiāng)親架起了連心橋,幫助老家鋪平了幸福路。</p> <p class="ql-block"> 當時,因為拆遷扒屋,母親病情一天天沉重。按照母親的遺愿,在她百年之后,就在拆剩下的東屋里湊合著弄個殯葬儀式把她送走也就行了,她一生都是寧可自己受罪也不愿給子女增添任何麻煩的。但作為人子,我縱然不孝也不忍心草草了結(jié)苦命母親的最后人生啊。于是,在兩個個叔父的無私支持下,突擊在就近老宅為母親建造一院。要從爺爺奶奶那個破院算起,這應是我家第四代的院子了。當時,我是打算把它建成農(nóng)村最好的飛檐走壁的仿古樣式的,無奈蘇北農(nóng)村沒人會此手藝,家鄉(xiāng)也的確沒有小琉璃瓦可買,就退而求其次建造了雖是平房但也上樓板、再大琉璃瓦齊脊的三間大堂屋,配套廚房餐廳衛(wèi)生間盥洗室過堂等,妥妥的“百年大計”的建造標準,也算是對辛苦一生的父母的微薄報答吧。 </p><p class="ql-block"> 母親的一生是操勞的,也是苦命的。早些年父親常年不在家,她老人家又當娘又當?shù)模龅牧Ρ群芏嗄腥硕即罅巳チ?。養(yǎng)育我和妹妹長大已屬不易,又供養(yǎng)我上了大學。我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也意味著比別家多了一大筆開銷。女本柔弱,為母則剛啊。只可惜,母親還沒來得及安享晚年就早早離開了我們,更無奈的是,原本入土為安的母親2017年5月又不幸遇到了遷墳。遷墳也就罷了,只是這前不靠清明、后不沾七月十五的,一點也不顧及鄉(xiāng)風民俗和草民情感,當方土地用屁股決策,我也是醉了。這一年,我還在賈汪,正值換屆前期。</p> <p class="ql-block"> 母親于2011年6月去世后,年過七旬的父親在這個第四代院子里孤單生活了十年,他老人家對生活的耐受能力再次得到印證。等到前兩年時,劉樓村整建制從華山鎮(zhèn)劃歸縣城鳳城街道,有意插柳柳不茂,無心栽花花自開,你就說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吧?然鵝,正當人們還沒從“鄉(xiāng)巴佬”變成“城里人”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時,拆遷,要命的拆遷,除根不斬草的拆遷,就不期而至了。政府的拆遷來了,誰能有什么辦法呢!</p> <p class="ql-block">可能你們會覺得,拆遷意味著轉(zhuǎn)機,拆遷意味著發(fā)財,那是你白天不懂夜的黑,好家硌不住三搬?。“?,還是別說了,說多了都是淚啊。北上廣深拆遷你能成為億元戶,徐州府拆遷你能成為千萬元戶,豐縣拆遷你不成為貧困戶就燒高香吧。畢竟,政策不同,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能怪政府嗎?還是怪自己的命吧。我的第四代家院啊,原以為母親是從這里送走的,以后父親也應該在這里終老,即便是我將來也要葉落歸根的吧,打死能想到會這么快因政府需要而拆光光嗎?</p><p class="ql-block"> 2021年7月,又一次的縣區(qū)換屆。不同的是,兩年前,沒等換屆我即申請從賈汪回到市區(qū)。但從2011年6月到2021年7月,也就是整整十年,歷經(jīng)兩次老家拆遷一次遷墳五次變動工作崗位,人生經(jīng)歷如此濃縮,這是都叫我趕上了啊。人生于我,總是要船到碼頭車到站的,只可惜我惟一為家里為父母建造的房子啊,你的使命真的就這樣早早完成了嗎?</p><p class="ql-block"> 拆遷協(xié)議簽了,毫不猶豫,義無反顧。我不敢自比母親大人的微言大義,但也總得上行下效顧顧公家顧顧大家吧。我想,這次拆遷哪怕我有一絲不情愿,母親以前所作的犧牲奉獻不就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了嗎。只是,母親在天有靈,我怎么忍心再讓她老人家為這又一次的拆遷扒屋偷偷流淚呢。</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靜,展轉(zhuǎn)反側(cè);感念過往,實難自己。時光倒流,心續(xù)翻轉(zhuǎn),回憶雖然支離破碎,情感早就連成一片。一直固執(zhí)的以為面對什么事情我都能夠坦然的微笑,可是,終于在要失去老家的這一刻淚流滿面。夜雨蕭蕭,夏蟬息聲,不是雨聲喧嘩了我的安寧,倒是雨聲善解人意地掩蓋了我的淚目。我想控制平復,卻又勸解自己:想哭就哭吧,別撐著了,你又不是雨傘。</p><p class="ql-block"> “半生風雨半身寒,一杯濁酒敬流年,回首過往半生路,七分酸楚三分甜”。一夜無眠,幾多閑愁,你真的以為就是因為一個院子幾間屋?</p> <p class="ql-block"> 有一首東北民謠唱到:我的老家, 就住在這個屯兒,我是這個屯里土生土長的人。別看屯子不咋大呀,有山有水有樹林,鄰里鄉(xiāng)親挺和睦老少爺們更合群……多么生動的畫面呀,像極了朱莊我的老家??蓢@,仿佛只一轉(zhuǎn)眼,我的第四代家院就在父親的唉聲嘆氣中隨風而逝,從此老家畫面定格。朱莊啊,何時還能走進你那熟悉的尋常巷陌,哪里再能照見我家老屋籬笆墻的影子,讓我們?nèi)绾尾拍茉倏匆娚酵娝畬ひ捴l(xiāng)愁呢?</p><p class="ql-block">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p><p class="ql-block"> 不知因何得名的朱莊啊,在一代帝王鄉(xiāng)的豐縣,在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生生不息幾千年,終因時代演進和城市發(fā)展而分崩離析、蕩然無存。朱莊,習慣了在華山鎮(zhèn)治管下的百世漫衍、波瀾不驚的朱莊,先是隨劉樓過繼給了鳳城,又被鳳城很心拋棄。從此以后,豐縣再無朱莊小村的名分,再無朱莊曾經(jīng)的故事,再無朱莊我魂牽夢繞的老家。只有在我心里,也在現(xiàn)在的朱莊人的心底,還能深藏起朱莊的記憶……</p> <p class="ql-block"> 再見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感謝你們多年的守望和厚情;再見了朱莊我的老家,雖然曾經(jīng)覺得你貧窮落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是如此美麗;再見了我的小院,盡管你是我對一生都盼屋蓋屋卻兩度被拆遷扒屋的父母的惟一報答,但我卻不得不為了家鄉(xiāng)的發(fā)展而割愛。小孩子眺望遠方,成年人思念故土。曾經(jīng)害怕出不來,現(xiàn)在卻又回不去。唉!把所有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就你帶走吧。但愿,夏日里的遺憾, 能夠被秋陽溫柔化解。也但愿,沒有了老家的家鄉(xiāng),今后還能咂摸出點家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我的老家、我的朱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