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炊煙系列之炊煙裊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炊煙升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清明節(jié)前幾天,我到云南出差。這也是父親永遠地離開我們快一百天的時刻。辦完公務,我休了兩天假,順道去看望在老家的母親,同時去給父親的墳頭掛青。</p><p class="ql-block"> 父親下葬的那天,夏家溝天陰陰的,朦朦朧朧下起了雨。弟弟抱著爸爸的遺像,和我坐在一個車上。大安場、瓊江河、勝利鄉(xiāng)……,然后就爬上黃葛樹埡口,夢牽魂縈的竹林灣漸漸近了。辛苦勞作、養(yǎng)育我們的父親,就要永遠回到他生活的竹林灣了。按照當?shù)亓曀?,父親的靈柩放入墓室的那一剎,子女就必須離開,回到老屋子里去,吃一點飯菜?;氐揭安荼任覀€頭還高的竹林灣老屋子的時候,大姐、三姐費了很大勁才把門打開。堂屋里,土瓦已經(jīng)掉了很多,不少竹子已經(jīng)半人高,我小時候吃飯的桌子老得腿腳都不穩(wěn)了,我住過的房間已經(jīng)成為危房,人無法進去……我抓了一點食物放在嘴里,就走到院壩里。院壩也根本不像一個壩子,雜草叢生,幾乎無法下腳。這一刻我想:墓室里那么冷,要是爸爸想回家里來看看,他怎么進來???想到這里,我悲從心來,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我立即做出決定:原址重建。這個決定,得到了三個姐姐和弟弟的一致同意。關上門,沿著山邊走到當門田坎,回望這熟悉的竹林灣,兒時的記憶更加濃郁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老屋子,是三正三拖加一個側房,面積不大,但非常溫暖。門檻加的一張竹板凳,是我做作業(yè)的地方,堂屋里放著一張四方桌,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石磨,這是美味的誕生地。家里的泥土地面,奶奶和爸爸媽媽每天打掃,貧窮卻干干凈凈。每間房間里都放著一個上開的柜子,或放稻谷,或放食物,或放被子。特別是奶奶房間那個又老又矮的柜子,是小時候我們最向往的地方。因為,里面放著家里的豬油罐,偶爾還有白糖或者紅糖,這是我們“偷食”的作案地。比如豬油吧,熬制后的油渣浮在上面,凝固后在表層,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時才會加上幾勺。糖也是招待客人的,客人帶孩子來了才可以享受兩塊三粒,在家里,我們五姊妹只有誰生病了才可能享受到。我實在忍受不了舌尖上的誘惑的時候,就會趁著無人時,掏一塊油渣或者用食指粘一指糖,跑到很遠的地方細細享受起來。有時,也會被奶奶或姐姐們發(fā)現(xiàn),但他們從來不告狀。我結婚后,第一次帶著妻和兒回到老家。妻開玩笑說:“老公啊,早知道家里這樣窮,我就不嫁給你了?!蔽易院赖鼗卮鸬剑骸澳阌植皇羌藿o我家的房子,是嫁給我??!”那個時候,整條溝雞犬相鳴、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一到飯點,每家炊煙升起,可謂生機勃勃。要是哪家吃肉,那香味整條溝的人都能聞到。比起現(xiàn)在城里各家各戶的閉門生活,古老鄉(xiāng)村的日子其實更加富有詩意,也讓我們這些走出鄉(xiāng)村的人終生留戀。</p><p class="ql-block"> 然而,隨著我們五姊妹結婚生子,父母就被迫到我們各家?guī)Ш⒆印4蠼阏f,大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吧,父母就徹底離開了竹林灣。之后,隔壁的革叔叔、夏舅舅也先后搬到城里的表哥表弟家。三家人相依為院的竹林灣就這樣冷落下來,直到現(xiàn)在久遠得連大門的鑰匙都生銹了。之后,只有每年清明、春節(jié)和去世老人的生日時,各家在附近城鎮(zhèn)居住的表哥表姐和表弟表妹才會回來一下,但也是站在當門田坎上,看看、走走。比如吧,一根很高的竹子已經(jīng)穿透了革叔叔家的房子,夏舅舅家的灶屋已經(jīng)完全坍塌;比如,我養(yǎng)兔子的紅薯窖完全裸露,我和表哥侗、表弟夢等打仗的后山已經(jīng)完全無法進入;比如,當門田其實也是水田,但早就變成旱地了,那些鯽魚、泥鰍也不知所蹤……時間,不只長出了野草野花,也把我們的記憶和足跡掩埋,只是在我們的記憶深處,從來都不曾褪色罷了。</p><p class="ql-block"> 決定重建后,我們五姊妹就開始設計??偟乃悸肥窃刂亟?,樣子照舊,不做更多修改,但要結實,至少保證30年。最后的方案,采用的基本是三姐的方案,個別地方參考了大姐和三姐的孩子的意見,因為他們是學建筑的。但對一個農(nóng)村的房子來說,大是不需要的。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修好后其實也不可能有人長住,不想過于復雜。草圖形成后,三姐就聯(lián)系包工隊。那個時候,已經(jīng)進入臘月,川中每家每戶都開始準備過年了。于是,我們擔心能否如期開建。能說會道的三姐說:“有我,沒有問題!”果然,三姐很快就聯(lián)系好了包工隊。那天早上,推土機開進了竹林灣,在我們的云監(jiān)工下,那棟低低矮矮的老屋子轟然倒塌,成為一地瓦礫土坯。那一剎,我坐在辦公室里,看著曾經(jīng)的“家”一下就沒有了,心里黯然起來。三姐說:“不要傷心,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笔前?,我們只是原址重建,很快就會再有一個屬于我們的“家”。</p><p class="ql-block"> 為了修這個“家”,三姐或住春節(jié)回家過年的姚阿姨家,或住長住農(nóng)村的王嫂嫂家,每天替我們監(jiān)工。那段時間,川中的雨水比較多。對工程進度樂觀的三姐,有時也擔心耽誤房子立木的吉日。因為,在我們老家那里,房子立木是要看日期的,不是每天都可以立。所謂立木,老家也叫“立房子”,就是要在那一天的某個時辰,將一塊紅布放在堂屋頂梁上,以預祝建房成功。但非常不巧,由于雨水影響,看好的那個日期,無法掛紅布了。我是無所謂,但媽媽很在意。怎么辦?施工隊的工頭有辦法。他說:“現(xiàn)在不同以前,可以簡化立房子的儀式,而且不少無法趕到工期的家都這樣做的?!庇谑牵诹⒎孔拥哪翘?,用一根長長的竹竿頂起一塊紅布,就表示是立房子了。這個難題很快就解決了,我們都高興,特別是媽媽很滿意。因為,年邁的媽媽對這些很在意。媽媽作為我們五姊妹最后的老人,必須尊重她的意見。</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緊張又被迫拖拖拉拉的施工,三正三拖一偏方的新“家”建成了,水井也打好并涌泉。大姐、三姐、四姐認為,房子是媽媽的,是我和弟弟的,她們是嫁出去的閨女,但必須表示一下祝賀。于是,她們就訂購了床、被子以及鍋碗瓢盆等一應家什,在我回去給奶奶和父親掃墓之前全部放到了新房子里面。三姐和大姐還把之前老屋子的那些廢料收拾起來壘在屋檐下,并砍了些柏樹芽晾干作為火引子。上頭院子的坤叔還贈送了一眼柴火灶,關了飯店的表弟把準備扔掉的四方桌也送了過來。于是,一切都就緒啦。</p><p class="ql-block"> 我是周一凌晨到的遂寧,隨便找了一個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三姐就到大姐家,狼吞虎咽地吃了個早飯,待大姐把小孫子送達幼兒園后,我們?nèi)⒚镁团阒鴭寢屩北贾窳譃场寢尫浅Ed奮,一路都在說:“終于有個新房子了,終于有個新房子了?!笨紤]到竹林灣的家里啥食物都沒有,我們就在大安場買好了魚、肉、米、面和蔬菜以及鹽、味精等調(diào)料,然后過瓊江、勝利鄉(xiāng),再往左一拐,沿著矮矮的淺秋山路往竹林灣前進。到了黃葛樹埡口,媽媽說:“到了黃葛樹埡口了?!蔽覀兙椭钢窳譃痴f:“媽媽,你看到我們家的房子了嗎?”“看到了,看到了!”在藍天碧空之下,一棟小青瓦房在竹林的掩映下,等著我們歸去??吹竭@,媽媽自言自語地說:“可惜你婆婆和爸爸沒有看到,要是他們看得到了,該多高興啊?!逼鋵?,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們五姊妹是重建打算的。但害怕修好后,父母人老思故鄉(xiāng),鬧著要回去住,就沒有敢修。但現(xiàn)在修好了,父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們。這樣的矛盾和糾結,對于我們五姊妹來說,始終沒有一個非常完美的辦法。因為,母親都滿八十歲了,還常年服藥且自己無法分清楚藥,最近的左鄰右舍也在一華里之外,加上山坡相隔,多少有點“與世隔絕”,即使父親健在,他們也根本無法在老家生活。但是,媽媽的話,都讓我們不知所措,只好把話題岔開。一路上,那些尚在老家居住的,媽媽都讓我們停車,一一和他們打招呼,并告訴他們,我們今晚就住竹林灣,歡迎大家來玩。</p><p class="ql-block"> 到了家里,一路同行的侄兒架鍋開始做飯。媽媽就帶著我們?nèi)ソo奶奶和父親掃墓。媽媽指導著姐姐他們怎么燒紙,怎么燒香,我靜靜地站著,回憶著奶奶依在門口看我遠行的最后畫面,回憶父親的靈柩放入墓室的那一剎那。媽媽和姐姐提醒我說:“今天不許哭,不許流淚,這是清明掛青的規(guī)矩,要忍住??!”此時,竹林灣炊煙再次升起,奶奶和父親墳頭的香火同時燃起,裊裊細細的輕煙在夏家溝回蕩飄逸著。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奶奶,爸爸,房子修好了,你們想回去就回去啦,里面還是以前的樣子??!”晚飯后,溝里的所有人都到家里來,母親很高興,和他們說著之前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回憶、重述。待所有客人都離開后,我們開始鋪好床墊、打開被子,我還是睡在之前位置的房間里。姐姐陪著媽媽在一個房子里,他們不停地擺龍門陣。此時,窗外萬籟俱寂,只有清晰的夜鳥偶爾飛騰發(fā)出的聲音,特別清晰親切,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那一夜,我睡得香甜且坦然。</p><p class="ql-block"> 早上起來的時候,媽媽和姐姐都還沒有起床。聽我起床了,三姐就提醒我說:“你出去遛灣可以,但不能去奶奶和爸爸的墳前啊,這是規(guī)矩?!蔽逸p輕地帶上門,沿著小時候上學的路向溝下走去。夏家溝獨有的鄉(xiāng)村氣息彌漫著,竹桑田、刀把丘……父親母親帶著我們耕田靶地、插秧打谷的山山水水還是那樣,只是都被撂荒了,田坎都消失了。之前的那些房子,大多翻新為樓房,也有的已經(jīng)化為泥土,包括生產(chǎn)隊的公房,完完全全沒有一點痕跡。我腦海里閃現(xiàn)出那個畫面:</p><p class="ql-block"> 冬日的刀把丘水光蕩漾,矮矮的父親站在齊膝的田里,一鋤一鋤地整理著田邊野草廢土。我站在芭蕉樹那里喊著:“爸爸,喊你回家吃飯了?!备赣H大聲地回答說:“你們先吃吧,我還有幾鋤就歸一了?!备吒吲e起的鋤頭,在陽光下發(fā)出閃亮的光芒。那光芒,照亮了夏家溝,照亮了我的童年,照亮了我一生的腳下之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