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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丁40年前小說選登,(之四)

美的世界

<p><i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176, 79, 187);">  四十年前,常自信地幻想,四十年后自己一定能寫出特別棒的東西。四十年后,才發(fā)現(xiàn)寫出的東西還不如四十年前。</i></p><p><i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 1979年,這篇小說被《鹿鳴》以抹黑社會退稿。2007年,作家柳陸看到這篇小說又推介給《鹿鳴》,即發(fā)表。</i></p><p><i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 </i><i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128, 128, 128);">謹以此篇懷念柳陸先生。</i></p> <p><br></p><p> <b style="font-size: 20px;">黑 兒</b></p><p> 一丁</p><p><br></p><p> 一</p><p><br></p><p> 這是發(fā)生在我們村<u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七十年代末</u><u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u><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下加線部分為柳陸修改</span><u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u>一個原封故事,沒半點虛構(gòu),凡在世村親,都深印在腦海中,還經(jīng)常念叨著。</p><p> 熱在三伏,冷在三九,那會兒正數(shù)三九。農(nóng)諺云:臘冬三九,拉門叫狗。連叫狗都不愿到門外,可見有多冷。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鵝毛大雪下了一后晌,天黑了還沒有停,廣袤的原野上一片白茫茫。</p><p> 村子東邊山坡下,那個孤零零的土院子里曾經(jīng)住過的一大家子人,好象早已被人們忘記了,那土院子在這大雪飄零的冬夜越發(fā)顯得寂靜而冷清,院子里雪地上到這會兒還沒有一個腳印。正房的屋頂已被這院落的后代主人—— 康奶奶的小兒子康十雄拆去蓋了滿面門窗的新房,剩下一個殘垣斷壁的房圐圙。那間靠著正房的小東屋還大致保持著舊模樣,但年久失修,夏天漏雨,冬天走風,只是從小屋窗子里透出的熒弱燈光告訴人們,那位年過八旬的康奶奶還活著。 </p><p> 康奶奶依舊躺在冰涼的炕上,身上蓋著那床滿是汗垢和油膩的露出灰黑棉絮的被子。這床被子她已用了幾十年了。她不停地喘著、呻吟著,間或發(fā)出一陣陣難奈痛苦的咳嗽,瘦弱的軀體隨著急促的咳嗽抽搐著??活^一盞快要耗干油的老式煤油燈,晃動著只有黃豆大小的火苗??辉罾镌缫褯]有火,老人蜷縮在破棉被里冷的直發(fā)抖??人陨陨砸煌?,她就凄楚地呼喚著:“黑兒—— 黑兒呀……我的黑兒……你在哪呀?哼哼哼哼……我的黑兒呀,你……你再不來……我可就見不著你了……我……不行了……”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p><p> 這聲音在茫茫雪夜顯得那樣微弱無力,得不到任何回應就很快消失了……</p><p><br></p><p><br></p> <p> 二</p><p><br></p><p> 黑兒不是康奶奶兒子的大名,也不是孫子的小名,這是一條黑毛牧羊犬的名字。</p><p> 那還是幾年前一個冬天的事了,也正是數(shù)三九的時候,天氣也象今天這樣冷,雪也象今天這樣大,那會兒院里的正房還沒拆,康奶奶的小兒子康十雄、媳婦白蓮和小孫子三口住在正房里,康奶奶一個人住在這小東屋里??凳坶L期趕著大車在外跑運輸掙錢,一走就是半年,家里老母、媳婦和女兒在一起生活。</p><p> 一天晚上,康奶奶在小東屋又冷又餓,實在捱不住了,她就顫微微地推開媳婦的門。白蓮正在燈下看一封信。信是在外地工作的康奶奶的二兒子寫來的,還寄來二十元錢。</p><p> 白蓮是這村里數(shù)得著的漂亮媳婦,生得柳腰、細眉、白臉,腰細腿長。過門那天,西院里愛說愛逗的胡二嫂就夸贊說:“啊呀呀,還是人家十雄有福氣!看看人家那媳婦兒,生得天仙女似的,眼花花的,臉白白的,細皮嫩肉的,就像掉在那白面甕里了!嘖嘖……” 后生們都投來羨慕的目光。 </p><p> 過門后,婆媳倆相處的很和睦。那會兒,康奶奶手腳還靈便。每天小倆口下地回來,康奶奶早已把飯做好,頭一碗先端給媳婦,后一碗遞給兒子。白蓮也很勤快,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營生和婆婆搶著做??的棠坛B牭饺藗兛渌袀€好媳婦,心里喜滋滋的。白蓮坐月子,康奶奶親自服侍,知冷知熱,比親娘還親哩。然而,連康奶奶也想不到,人老起來竟那樣快。媳婦滿月了,康奶奶卻大病了一場。腿疼、氣喘、咳嗽跟著就來了。手腳也沒有以前那么靈便了,人也變得邋遢起來。<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一病三沒理</span><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下加線句子系柳陸修改)</span>,漸漸地,媳婦的臉陰了,說話也噎人了,有時還罵罵咧咧的。人老起來快,人的臉變起來更快。</p><p> 白蓮正看著信,聽見門外有響動,急忙把錢掖進腰里,順手把信塞在褥子底下。</p><p> “蓮女呀,我實在……冷得戧駕不住了!一會兒你能不能再給我……搬塊炭?” 康奶奶湊到燒得通紅的火爐子跟前,一邊烤著冰涼的手,一面少氣無力地哀求道。因為氣喘,康奶奶說話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那雙拄著木棍的象干柴一樣干瘦的老手也不停地抖動著。</p><p> 媳婦頭也沒抬,沒好氣地叫道:“你那廂不是有炭嗎?還沒完沒了地要,難道非把炭窯子搬到你炕上不行?”</p><p> 康奶奶強賠著笑臉,“你這是甚話……你過去看看嘛,那點兒炭……連今天黑夜都不夠,天……又這么冷,行行好,你……就再給搬一塊吧?!?她下巴頜不聽使喚地一張一合,鼻孔不住氣地抽吸著清鼻涕。</p><p> “行了行了,別老哭喪著個臉,象誰搶了你二百吊錢似的!一會兒給你搬就行了” 白蓮說著摸了摸腰。</p><p> “奶奶,我,我能搬,搬可大可大的炭?!毙O子從被窩里坐起來,奶聲奶氣地說。</p><p> 老人眼眶濕潤了,走到炕前,撫摸著孩子的頭,“毛小子,好好睡哇……看涼著……等……你長大了再……給奶奶搬……唉!”</p><p> 康奶奶從媳婦屋里出來,趔趔趄趄地回自己的小東屋去。 </p><p> 雪真大,一出門就落滿一身。忽然,康奶奶隱隱約約聽見大門外傳來一個哀鳴的聲音:“歐—— 歐—— ”像是條小狗的哀號。康奶奶雖已頭發(fā)斑白,但耳不聾,眼不花,可康奶奶卻覺得不如聾了瞎了好,聽不見、看不見媳婦罵,這心里還展活一點!</p><p> 這時候,大門外小狗的哀號聲漸漸高起來??的棠痰男谋荒锹曇艟咀×?。她顫微微地拄著棍子,小心翼翼地朝大門走去。 </p><p> 白皚皚的雪地上,站著一只小板凳一樣大小的黑狗崽兒。它凍得瑟瑟發(fā)抖,身子有些站不穩(wěn)地搖搖晃晃,兩只小眼睛哀求地望著眼前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條毛茸茸的小尾巴不停地擺動著。康奶奶慢慢俯下身去抱起那小狗?!鞍?,誰把這么小的狗兒子……狠心扔在這大雪地了……阿彌陀佛!”</p><p> 她抱著小狗朝媳婦屋走了幾步,遲疑一下,又朝自己的小屋走去。</p><p> 康奶奶把小狗放在炕頭上,用火鉤子捅了捅炕灶,見那小狗還在不住地發(fā)抖,便索性解開自己的棉襖,把狗放到懷里,小狗漸漸停止了抖動。</p><p> 這是一只混種的黑毛牧羊犬,頭大,眼睛又圓又亮,露出機警、兇猛的光。狗對人有特殊的依戀性,只一會兒工夫,它就和康奶奶慣熟了。它找到了新家,高興得滿炕亂跑,這兒聞聞,那兒嗅嗅,一會兒舔舔老人又瘦又澀的手,一會兒又往老人懷里鉆。康奶奶找出一塊玉米面餅子,一口一口嚼碎了喂它。</p><p> 康奶奶雖然和小兒子生活在一起,卻一直過著一種心里孤獨的生活。老伴死得早,除了十雄,兒女們也都不在跟前。她老了,不中用了,沒人喜歡搭理她。前些年,她還挨個去兒子或閨女家里小住些時候。做點針線,哄哄孩子。這幾年,一來怕人家不喜歡聽她嘮嘮叨叨,再說住房又緊張,礙手礙腳的,諸多不便;二來也擔心自己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生怕死在外鄉(xiāng),埋不進康家祖墳上。所以,只好留在村里守著小兒子度殘生。盡管小兒媳婦對她不好,可她一想到小兒子和媳婦受了她的拖累,心里還常常有些過意不去。因此,也就只能恨自己沒有早死了。這會兒,這只小狗崽兒多少給她帶來了一點安慰,或多或少總算驅(qū)走了一些孤獨寂寞。人老了,有時和孩子一樣,康奶奶像哄孩子似地和小狗說起話來。</p><p> “你是哪家的黑崽子?為甚偏偏把給你丟了?你還懂得站在門口喊救命……唉,可憐巴巴的,看這毛有多黑,就叫你……叫你黑兒吧……黑兒!黑兒!就住在我這吧……” 康奶奶不停地說著,不停地喘著,還瞇縫著眼笑著。</p><p> 黑兒支棱著耳朵,聽著老人的絮叨。它像是聽懂了似的,伸出一只前爪輕輕抓著老人的衣袖,一會兒它又像個頑皮的孩子,在炕上打著滾兒,捕捉著自己的尾巴。它滾著滾著發(fā)現(xiàn)了什么,用前爪揭起鋪炕的老羊皮褥子一角,從褥子下面銜出一張疊成幾折的發(fā)黃的報紙來。它把報紙銜到康奶奶的面前,像是要征詢什么似地用不解的目光望著康奶奶。</p><p> 老人拿起這張發(fā)黃的舊報紙,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苦笑。她輕輕展開報紙,又一次看到了那報紙上印著的自己傻笑的大照片,看到了印在照片下面的字——“母親英雄康媽媽”。</p><p> 她又想起了過去那些云云霧霧的往事。</p><p> 說來話長了??的棠淌谴謇锬隁q最大的老人,也是這村里歷史上兒女最多的母親。五十年代,政府鼓勵多生育,發(fā)展人口,也體現(xiàn)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在一切事物當中,人是第一可寶貴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嘛。種地需要人,建設需要人,打仗就更需要人??荡笫迓犝f:中國也學習蘇聯(lián)啦,生育十個以上的母親,不僅可以獲得 “母親英雄”的光榮稱號,還可以享受國家供給的一些撫養(yǎng)口糧。已有五個兒子、四個閨女的康大叔和康媽媽正為無力撫養(yǎng)子女發(fā)愁,聽到這消息后,象看見了救星。沒過一年,康媽媽又生了一個兒子,真的被授予了“母親英雄” 的光榮稱號,康大叔樂呵呵地領(lǐng)到了公家發(fā)給的撫養(yǎng)費和救濟糧,報紙上還刊登了康媽媽的大照片。老倆口從心里往外喜。兒女們爭搶著看那張印著媽媽照片的報紙,摸著光溜溜的紙,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一張張笑臉露出驚奇的神色。兒子們爭著挑水劈柴掃院子,閨女們爭著做家務,為小弟弟洗尿布,最小的也是最厲害的四閨女主動承擔了看護小弟弟的任務,兄弟們想摸都不讓摸一下。晚上,整整十個兒女睡了一大炕。樂了一天,又飽飽地吃了一頓玉米面窩窩,孩子們睡得那個香呀,象吃了孫悟空的瞌睡蟲。五小子尿了炕都不知道,四閨女夢見了什么,“嘻嘻”笑了起來。全家只有三床被。五個兒子合蓋一被,四個閨女合蓋一被,老倆口和小兒子合蓋一被。男孩子睡覺不老實,那床大被早已被拽扯得千瘡百孔了。 孩子們的腦瓜常從被窟窿里鉆了出來。那天晚上,老倆口怎么也睡不著??祴寢屌路诒桓C里,康大叔合衣坐在炕頭上,中間睡著剛過百天的小兒子??祴寢屘嫠谏砼缘男¢|女把胳膊塞進被里,又俯身親了一下嬰兒的額頭,輕聲對男人說:“他爹,你看給娃娃起個甚名字哩?” 康大叔眨巴著眼睛,壓低粗嗓門說:“我也不識字,往下順著叫嘛,就叫六小子?!?康媽媽說“我是說……這娃子給咱家?guī)砹讼矚狻髟豪锢虾彝尥抟步辛∽樱皇墙兄孛麅毫藛??我看不如……就叫‘十雄’吧?!?康大叔一喜,“十雄?嗯,不賴。我們養(yǎng)活了十個兒女,你今天又當上了英雄,就應該叫十雄,還有點紀念性哩!噫?你是咋想起來的?” 這一夜,老倆口格外親昵,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 </p><p> 俗話說:越生越愛,越養(yǎng)越親??刹唬蹚倪蛇蓧嫷氐哪且惶炀挖A得了全家人的溺愛,四個姐姐輪替哄著他。從這個肩膀頭下來,又到那個肩膀頭上去。哥哥們今天掏回幾個鳥蛋,明天摘回幾顆沙棗,也不管能吃不能吃,一個勁往小十雄的嘴里塞。康媽媽的奶不夠吃,東家擠點羊奶,西家借點米面來喂兒子。漸漸地,十雄會坐了,會走了,會跑了。他最小,身體卻最壯實,四歲的時候就能把他五哥推個跟頭。他從沒嘗過冷和饑的滋味兒,<u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就是六十年代初三年“餓肚子時期”</u>,<u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他也沒有挨過餓。 </u><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下加線句子系柳陸先生修改)</span>常常是別人眼巴巴看著,他歪著頭嚼著。他不知道為什么媽媽不多做一點飯,讓哥哥、姐姐們也吃飽一點,更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老偷偷抹眼淚。他懵懵懂懂地記得,大哥在炕上躺了一些時候,后來就不見了。二哥和三哥坐上了一個“招工”的大汽車走了。后來他懂事了。他清清楚楚記得他的四哥是在砍柴的半道上凍死的,他的五哥是在夜里病死的。埋五哥那天,他第一次傷心地哭了。他想起四哥每次砍柴回來總要給他帶些山杏和鳥蛋來;五哥曾給他做過一把那么輕巧的放羊叉。他爬在哭昏了的媽媽懷里,直哭得昏睡過去。沒有幾年,十雄長成大人了,四個姐姐也相繼嫁到了他鄉(xiāng),離開了這個地少土廋靠天吃飯的窮鄉(xiāng)僻壤,家里只剩下十雄和年邁的老父老母。不久,康大叔也離開了人世。這個曾經(jīng)的十二口之家再沒了人氣。</p><p> 康媽媽一生最大的喜悅就是她生養(yǎng)過十個兒女,并因此獲得“母親英雄”的光榮稱號;而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也莫過于和她的親生骨肉生離死別。她本來盼望著兒女們長大成人,兒孫滿堂,愉快地度過自己的晚年??墒牵耐砟昶沁@樣孤獨、悲涼和凄楚,這叫她怎么能不流淚、不傷心呢?然而,她從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是屬羊的,命相不好,克死了自己的老伴兒,還克死了三個兒子。所以,白蓮過門前,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讓婆婆另出去住,怕婆婆把她也克死。</p><p> 康奶奶想著這些往事,酸楚的淚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她撫摸著乖乖臥在她身旁的黑兒,兩眼發(fā)直地望著墻窯窯里的泥佛像,自言自語地說: “前世的罪……今生今世……我都贖了……只愿來生來世……佛祖保佑……”</p><p> “啊呀呀! 哪來的喪家狗跑到我們家來了!快把它扔出去!這年月,誰還有吃的喂這么個沒用的東西?!?白蓮右手托著一塊炭,左手卡著腰站在門里。</p><p> 康奶奶的心象被刀剜了一下似地疼。但老人家裝作聽不出媳婦的話里有話,陪著笑臉懇求道: “可憐巴巴的,是條剛剛會走的狗兒子,只當我少吃一口……就把它喂上吧……”</p><p> 白蓮把炭往地上一扔,連門也沒帶,甩下一句“又多一張嘴!” 回自己屋里去了。</p><p><br></p><p><br></p> <p> 三</p><p><br></p><p> 不知什么時候起了風,屋外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嘯聲。西北風卷著雪一次又一次兇猛地撲打著康奶奶的小東屋。終于,那扇早已破爛不堪的柴門“哐當”一聲被風吹開。風雪不停地往屋里吹灌??的棠炭植赖赝鵁粽掷锘蝿拥臒艋穑宦暩?,一聲低地呼喚著她的黑兒:</p><p> “黑兒,黑兒呀—— 你在哪兒……你聽沒聽見我在叫你呢?黑兒—— 黑兒—— ” 接著又是一陣難奈、痛苦的咳嗽。她的臉憋得發(fā)青,眼睛直往外鼓,全身抖作一團。</p><p> “汪汪……汪汪……” 忽然,康奶奶聽見她的黑兒在叫。是的,是她的黑兒來了!“黑兒—— 黑……” 她又急劇地喘咳起來。</p><p> 風雪中,一條高大的黑狗發(fā)了瘋似地,一路狂奔、一路狂叫著向康奶奶的小東屋跑來。它迅速越過殘墻,飛也似地沖進康奶奶的屋里。它跳上炕,把前爪搭在康奶奶的破被子上,不停的用舌頭舔康奶奶的手和臉。</p><p> 康奶奶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撫摸著黑兒的頭,用微弱的只有狗能聽見的聲音說:</p><p> “我的黑兒……你可……可來了。我……我當是見不上你啦,你……你是怎么……跑出來的??。俊?lt;/p><p> 黑兒見老人睜開眼睛說了話,便靜靜地伏在老人身邊。黑兒由一條小狗長得又高又壯,它一會兒小心地用鼻子嗅嗅老人的臉,一會兒又舔幾下老人的冰涼的手,眼里露出悲哀的神情。聽到風雪撲門的聲音,它又象看見敵人似的,兩眼惱怒地直視著門口,喉嚨里發(fā)出一兩聲兇悍的嗚嗚聲。 </p><p> 康奶奶不再說話了,經(jīng)過長時間的呼喚,她已經(jīng)耗盡了精力。此時,除了間或發(fā)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和一陣難奈的喘咳外,她只能半睜著眼睛,望著眼前這條猛健的大狗??的棠痰哪X海里不時地閃出一些奇怪的形象,許多殘缺的往事像幽靈似地縈繞在她時而清楚又時而糊涂的腦海中。</p><p> 她好像又看見了她死去的三個兒子,他們正對著她哭啼;他們的身后是她的丈夫,丈夫在向她苦笑著……忽然,他們又都消失了,眼前還是她的黑兒,黑兒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眼里閃著亮晶晶的淚花。</p><p> 噢—— 自黑兒來到康家,康奶奶就覺得不那么寂寞了。她那顆快要封凍的心又蠕動起來,有了一點活力。然而,白蓮成天指桑罵槐,有時罵了“小狗”還罵“老狗”,要么就無緣無故地踢黑兒一腳,要么隨便把個什么東西扔在黑兒身上,借黑兒撒氣,黑兒疼得“嗷嗷”叫著往康奶奶的小屋里跑。平時,老人和黑兒都吃不飽。康奶奶寧可自己不吃,把飯倒在食缽兒里,看著黑兒吃完……</p><p> 就這樣,黑兒一天天長高了,幾年之后,他已經(jīng)長成了一條威猛的大狗。</p><p> 去年秋天,康十雄和媳婦、女兒搬進了新院子的新房,也許怕賊盜,要黑兒看家護院,白蓮來舊院子牽狗,康奶奶懇求她把黑兒留在舊院子里和自己作個伴兒,白蓮一瞪眼就罵了起來:</p><p> “老不死的,活糊涂了?它是吃我的糧食長大的。別說是讓它給我看幾天家,就是剝了它的皮,我也該著!”</p><p> 康奶奶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抱住黑兒就是不給??凳圻M到院里,見媳婦又發(fā)了脾氣,怯怯一笑說:“看你厲害得……” 又不軟不硬、無可奈何地對康奶奶說:“媽,您老也是……我長期跑外工,明天又要動身了,家里沒人照看,就讓黑兒過去看幾天家嘛,等我回來,就給您牽來還不行?等我把新院子那邊的南房收拾停當,就接您過去住?!笨的棠虥]再說什么,只是用抖顫的手摸著黑兒的頭點了點頭。</p><p> 過了半月,康奶奶實在想她的黑兒,趁媳婦帶著孩子下地去了,就拄著棍子來到兒媳婦的新院子,黑兒被栓在當院。它遠遠就聽出了老人的腳步聲,高興地跳著、叫著,想掙開繩子??的棠倘讲⒆鲀刹?、踉踉蹌蹌地來到黑兒跟前:“黑兒,黑兒……我的黑兒……我看你來了……想我不?……” 黑兒使勁不停地擺動著尾巴,前腳搭在康奶奶的手上,用舌頭舔她的手和衣服,并“呼哧”、“呼哧”急劇地喘著粗氣,眼眶里閃著瑩亮的淚花……</p><p>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呵?人和狗之間,竟有著超乎人與人的平等,超乎人與人的忠誠。</p><p> 還有一次,康奶奶正坐在小東屋炕頭上打盹兒,忽然,黑兒撞開門進來,跳上炕,撲到了康奶奶的懷里。康奶奶嚇了一跳,見是黑兒,高興得直流淚。老人拿出一塊玉米面餅,和黑兒一塊兒吃起來。后來,白蓮來牽狗,黑兒就是犟著不走。結(jié)果遭到白蓮好一頓毒打??的棠淘谝慌园笾咨彛伤駴]聽見。白蓮的每一棍子都象是打在康奶奶自己身上。從那以后,康奶奶就再沒見著她的黑兒。</p><p> 現(xiàn)在,她又見到她的黑兒了,在這舊院子的小屋里,在這風雪交加的深夜??的棠屉m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正掙扎在死神的面前,但她覺得,有黑兒在身邊,她什么也不怕。康奶奶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命相,她是屬羊的,“女人屬羊,一輩遭殃”,她始終相信,自己注定命苦。她睜開無神的眼睛,望著墻窯窯里的泥佛像,干癟的嘴唇微微張著,用無聲的語言說:</p><p> “前世的罪……今生今世我都……贖了……但愿來生來世佛祖……保佑……”</p><p> 康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想掙扎著起來,可是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只是頭稍稍動了一下。她推了一下伏在身邊的黑兒,用手吃力地指著身子下面墊著的那張老羊皮褥子的一角。黑兒機靈的站起來,但不知老人想要什么。它走到炕里,銜起一只破襪子送到康奶奶面前,見老人微微搖了一下頭,又去銜別的東西。最后,黑兒看見老羊皮下那張發(fā)黃的舊報紙。它是記得康奶奶常看著那張報紙出神的情景的,它把舊報紙銜到老人面前??的棠探舆^報紙,在快要熄滅的一點兒燈火下,最后一次看著自己那含羞微笑的照片。然后,她抖顫地雙手合十把報紙舉向墻窯窯里的泥佛像,臉上現(xiàn)出一絲難以辨認的、虔誠的微笑……</p><p> 炕頭那盞耗干了油的老式罩燈忽閃了幾下,終于熄滅了。 </p><p><br></p><p><br></p> <p> 四</p><p><br></p><p> 眼看就要過年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在外搞副業(yè)和耍手藝的人們都陸續(xù)回村了。今年的大年非同往年,過去,半甕米饃半甕素糕,一直能吃到正月十五,若能吃上幾頓餃子的人家就算富戶了。今年,農(nóng)村改革政策剛剛實行一年,家家殺豬宰羊,戶戶都要蒸上幾籠白面饃饃,炸上幾盆油炸糕。</p><p> 這天夜里,就在康奶奶彌留之際,康十雄趕著馬車,頂著風雪回家來了。這一年,他總算沒有白辛苦,光年貨就帶回少半車。有些東西村里人還是頭一次看見。這兒離城市那么遠,交通又不方便,許多老人活了一輩子,連火車,汽車都沒坐過,也不知道城市是個什么模樣。一說起來,只是那么幾句順口溜:城里不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嘛……前些年,男人們能抽上一根紙煙就很得意了,<u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叫“洋旱煙”</u>;<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下加線句子系柳陸修改)</span>女人們弄到一盒雪花膏或一塊香皂,總得用上幾年,只是過年過節(jié)才抹畫上一點兒?,F(xiàn)在,人們進城的次數(shù)多了,開了眼界,見到了不少新奇的東西。</p><p> 康十雄把大車趕進自家的新院子,白蓮聽見響動,從屋里探出頭來。</p><p> “哎呀呀,沒聽見狗叫,你倒鬼似的進了門兒了。我估摸著你這兩天準回來,誰知道你趕上這么個鬼天氣?!?白蓮說著,在圍裙上抹了兩下和面手,她正在蒸年糕。</p><p> “狗哪去了?我也沒聽見它叫呀?!?康十雄熟練地解繩線,卸牲口。</p><p> “真的不在?一定是又跑到你媽那兒去了。” 白蓮瞅了瞅拴狗的地方。</p><p> “我不是在信上說過,天冷了,叫媽過來住嗎?” 康十雄的手停了一下問。</p><p> “噢……我也和她奶奶說過,人老了,就想圖個清靜,人家不愿意過來住。我這不是也想著等你回來后,把她奶奶接過來一塊過個年?!?lt;/p><p> “沒鬧?。俊?lt;/p><p> “咳,人老了,哪還能沒個頭疼腦熱的?前幾天,我看她還好好的;快過年了,又要蒸糕,又要壓粉條,你不在家,什么事不得我做?這兩天我也沒顧上眊她?!?lt;/p><p> “我也知道,你一個人又忙里又忙外。不過,再忙也總該去眊眊,我看還是把媽接過來住吧!嗯?”</p><p> 白蓮明顯得不高興,正要說什么,只見黑兒“汪汪”叫著跑進院來,倆人一驚,剛卸了套的馬也騷動起來。黑兒咬住白蓮的圍裙角,使勁向大門外拉。白蓮厲聲罵道:“雜種,連你主子也不認得啦?”她猛地踢了黑兒一腳。黑兒見拉不動她,朝著大門哀號了兩聲,又去咬住十雄的大羊皮襖,還是使勁往大門外拖。白蓮上來又要打,康十雄忽然明白了什么。</p><p> “媽咋啦?” 說著,把套包子一丟,跟著黑兒就往大門外走。</p><p> “不能吧?前兩天我還看見……她奶奶還好好的嘛?!?白蓮見丈夫頭也不回地疾步走了,她愣愣地站在大門口。</p><p> 康十雄跟著黑兒來到老院子里。只見小東屋的門敞開著,雪進到門里約有小半尺厚。屋里漆黑,他不禁毛骨悚然。難過、負疚和悔恨使他沒有勇氣走進屋里。望著眼前凄涼的景象,他感到此刻的他是一個罪人,良心受到了強烈譴責。他站在門外,壯著膽子喚了一聲:</p><p> “媽!”</p><p> 沒有回應,只有風雪的呼嘯聲。</p><p> 黑兒見他站著不動了,又去銜他的衣角,喉嚨里發(fā)出陣陣哀鳴。康十雄這時已兩腿發(fā)軟,身不由己了,讓黑兒一扯,踉踉蹌蹌地走進屋里。忽然,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襲上心來,他不顧一切地撲向母親,扒在那白發(fā)蒼蒼,還帶著一絲微笑的母親的遺體上抽泣起來……</p><p> .</p><p> 五</p><p> .</p><p> 康奶奶死了,死在除夕前幾天的風雪夜。</p><p> 她活著時,其實人們就覺得她已死了。現(xiàn)在,她的死好像又一次提醒了人們:這回她確確實實地死了。世界默認她曾是十個兒女的母親,但也同樣默認她是個多余的人。</p><p> 黑兒感到了悲哀和孤獨,它一整天臥在小東屋的門外,每隔一會兒就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這是狗的哭聲。它像是要以自己的哀號向世界證明這位母親的曾經(jīng)存在,證明她的死是值得悲哀的。</p><p> 白蓮為婆婆的死也略感到良心不安,尤其看到男人一整天不和她說一句話,也不拿正眼瞧她,心里有些慌。那天夜里,她雖然也呼天喊地干號了一場,卻沒有人搭理她。第二天,她一邊縫孝衣,一邊討好地對十雄說:“她爹,媽年紀大了,既然……已經(jīng)去了,你也就別太傷心了,當心身子要緊?!?lt;/p><p> 性格內(nèi)向的康十雄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像沒聽見似的一聲不吭。白蓮又說:</p><p> “唉,我做媳婦的也實在太不像樣兒了!只當她奶奶身子骨還很硬朗……再說,也打算過年的時候,說甚也得讓她奶奶搬過來住。眼下正忙年了,我想,將就就將就兩天吧,沒想到她老人家……” 說著,她竟出聲地抽泣起來。</p><p> 康十雄的心動了一下,不由得鼻子也抽了兩下。</p><p> “千不該,萬不該,只怨我做媳婦的不該慢待老人。我知道我這脾氣不好,對不住老人;可是如今她走了,我心里也難過,怪不好受的……你打我罵我吧,我知道你是不能原諒我了,嗚嗚嗚嗚……” 白蓮扔下針線,扒在男人肩上哭了起來。</p><p> 康十雄的心軟了,他嘆了口氣,對媳婦說:“我沒怪你。我是覺得我實在對不住老人。”</p><p> 過了一會,白蓮抹了一把淚,望著男人說:“我心里一直在想,老人活著的時候,我們對不住她,如今她走了,喪事一定得大辦一下,起碼也要叫一班子鼓匠,也算盡盡咱們的孝心。你說是吧?嗯?”</p><p> 男人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墒?,手頭的錢,除了還債就剩下一百多塊,買棺材已經(jīng)花了不少的錢?!?lt;/p><p> “棺材也長價了。不過,這個我早想好了,明天趕快給二哥、三哥和四個姐姐拍電報,叫他們來商量商量,看每人出三十還是五十,媽又不是光生養(yǎng)你來著,他們也不能老躲得遠遠的!再加上村里底親、朋親的答禮錢,我看還能有點余頭……” 白蓮眼里閃著亮光。</p><p> 康十雄鎖著的眉舒展了一點。</p><p><br></p><p> 六</p><p><br></p><p> 三天之內(nèi),康奶奶的兩個兒子、四個閨女以及媳婦、女婿均已到齊。免不了挨個趴在棺材前或真或假號哭一場,里里外外盡是披麻戴孝的人。還有端著白面“大供”來答禮的村親們和來看紅火的孩子們。出出進進,熙熙攘攘,小東屋前真是門庭若市,從來沒有過這么熱鬧了。</p><p> 按當?shù)亓曀?,發(fā)喪的前一天夜里要裝棺和叫唁。裝棺時要把死者生前用過的衣物和死者一塊裝在棺內(nèi);叫唁就是孝子賢孫們打著燈籠、火把到村外的“武道廟”燒紙引魂,把死者的“魂”叫回來,與家人團聚,第二天再正式送死者駕鶴西游。</p><p> 康奶奶生前除了幾件破衣服外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可以往棺材里放。請來的陰陽先生覺得這樣有些寒酸,老人簡直枉有了這么多兒女,于是建議:兒女各出1元錢,讓老人到了陰曹地府也好有個花銷。陰陽先生說,這樣做對活著的人也能保個平安。大家照著做了,沒人敢違拗,三個在世的兒子各出2元,一來是男女有別,二來算是替死去的三兄弟墊付,湊成10元錢。白蓮用細麻繩把零零散散的錢扎成一沓,按照陰陽先生的吩咐,用那張印著康奶奶照片的舊報紙包好放在棺里康奶奶遺體旁。</p><p> 子夜時分,叫唁儀式開始了。參加叫唁的兒孫們披麻戴孝,提著燈籠舉著火把,二十多口人浩浩蕩蕩奔向村外南坡上的武道廟。一路上,鼓樂喧天,女人們放聲號哭著,那哭聲簡直能感天動地,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搜腸刮肚地往外掏著最動人的“悼詞”。</p><p> “我的親媽呀——你死的好苦呀—— 我再也見不上你了—— 你老人家回來吧—— 我們好好送送你呀——” 這是體弱多病的大女兒帶著喘息的哭聲。</p><p> “俺的好婆婆呀—— 俺的親婆婆呀——你比俺親娘還親呀—— 都怨俺們來晚了呀——本打算接你到俺們鎮(zhèn)子上享兩天清福,你咋這就走了呀——” 這是從東北來的康十雄二嫂的干號。</p><p> “我的媽呀—— 你回來呀——你為甚這么早就去了呀——我給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再也吃不上啦呀——讓我心里不好活呀—— 我的脾氣灰,叫你老人家受了氣呀—— 你再也不能原諒我了呀—— 媽,你快回來吧——我給你老人家賠不是呀……” 這是白蓮的高音。旁觀的人們評價說,就數(shù)白蓮哭得實在。</p><p> 那幾個不會哭靈的,也都不停地哭喊著“媽—— 您回來吧,我們想你呀—— ” 原來這哭喪在農(nóng)村也算一大能耐。每有喪事,總要涌現(xiàn)出幾個“哭星”,足夠人們評論半個月。白蓮的哭喪本領(lǐng)在她爹死的時候就出了名,不但喪調(diào)哀宛,而且喪詞感人,旁觀者常常也跟著落淚,或忍不住咽幾口唾沫。</p><p> 叫唁儀式結(jié)束后,小東屋里留下幾個男人睡覺并值夜,其余的人也分頭休息去了。但小東屋前的靈棚里,鼓樂聲、女人們的“哭夜”聲還是持續(xù)不斷。</p><p> 四更的時候,吹鼓手們進大帳子里吃“夜宵”。靈棚里暫時寂靜下來。供桌上,那盞長明燈閃著幽幽的光,掩映著那具油過黃漆的松木棺材,掩映著那安置在一旁的花圈和各種紙做的庭院、 童男童女、使女丫鬟、牛馬豬羊以及小臥車什么的……小屋里傳來男人們的鼾聲。</p><p> 忽然,從大門口躡手躡腳地走進一個人來,穿著素白的重孝衣,頭上的孝帽壓得很低,幾乎擋住了半個臉,上身披著一件白茬羊皮襖。那人輕輕地走到棺前跪下,朝四處仔細看看,確信周圍沒有人,便從地上爬起來,躬著腰躡手躡腳走近棺材,用了幾次勁兒,終于吃力地揭起棺蓋,抖抖顫顫地把手伸到棺里,伸向那舊報紙包著的錢,驀地,從棺材旁“呼”地竄出一條大狗,是黑兒,它怒吼一聲,咬住了那盜棺人的手腕。那人尖叫一聲,手縮了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黑兒“汪汪汪”地叫個不住。原來,黑兒這幾天不吃不喝,一直守在康奶奶的小東屋旁,裝棺后,它又臥守在靈棚旁邊。因為有花圈和供品隔擋著,所以誰也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p><p> 小屋的人被狗叫聲驚醒,扒在窗口向外張望著??凳叟鲁鰜?,他用手電筒一照,地上坐著的人原來正是自己的媳婦白蓮。只見她臉色慘白,手腕子流著血,孝帽子掉在一邊,披頭散發(fā),讓人看了頭皮發(fā)炸。</p><p> 她見康十雄出來,趕緊爬起來跑到丈夫身后,指著黑兒罵道:“這個狗雜種,老娘成天喂它反倒喂出仇來了,咬開主子了!”</p><p> 康十雄驚呆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黑兒看清楚了露出頭臉的白蓮,知道咬錯了人,先是一愣,見人們出來,它便立即趴在地下,肚子著地,渾身顫抖著,一點一點往康十雄腳邊爬,一面偷偷翻著眼看主人的神色,一邊搖著尾巴討?zhàn)?。白蓮躲在丈夫身后嚷道:“你好好教訓教訓這個雜種,不能慣著它,哪天它還要咬你呢!”康十雄罵了句“雜種,莫非你當真瞎了眼?” 順手操起了旁邊一把鐵鍬,猛地朝著黑兒拍去,黑兒一驚,委屈地朝康十雄吼了一聲,起身欲逃,但鐵鍬已重重拍在它的后胯骨上。</p><p> 黑兒慘叫一聲,可憐它自打康奶奶去世,連著幾天不吃不喝,身體極虛弱,竟一頭栽倒在院子當中。片刻,它顫抖著身子頑強地站起來,喉頭“呼嚕呼?!贝謿?,向著康奶奶的棺材晃晃悠悠地走去。只見它惱怒地又朝著康十雄和白蓮“汪汪” 吼了兩聲,兩眼露出絕望的悲哀。驀地,它用鋒利的牙齒猛然咬斷了自己長長的舌頭,鮮血順著兩顎就流了下來,身體發(fā)出一陣陣抽搐和抖動…… </p><p> 終于,黑兒“撲通”一聲栽倒在血泊之中,倒在康奶奶的棺材旁,長長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p><p><br></p><p> </p><p> 1979年12月第一稿。2007年11月第二稿</p><p><br></p> <p style="text-align: justify;">一丁簡介:</p><p style="text-align: justify;">本名朱劍林,1981年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1977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散見于《包頭文藝》《鹿嗚》《包頭日報》《內(nèi)蒙古日報》《人民文學》《小小說》《中詩協(xié)》等報刊和網(wǎng)站。曾出版?zhèn)€人文學作品集《美的變奏》,出版攝影作品集《美的視覺》,網(wǎng)發(fā)原創(chuàng)歌曲作品集《美的心曲》。</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