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初識五塔寺，緣于北京的秋，那兩株古銀杏樹，一到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便驚艷了整個古剎。</p><p> 五塔寺，也叫真覺寺，因為寺里的五座小型的石塔，俗稱五塔寺，連從地鐵出來通往寺里的這條路也叫五塔寺路，容易記。一直想訪遍京城的寺院，總因各種塵世煩擾而耽擱了行走。名氣較大的如法源寺、潭柘寺、雍和宮來京讀書時便一一拜訪，工作后尋覓了一些離市區(qū)較遠(yuǎn)的如法海寺、慈慧寺、云居寺等。對于五塔寺、萬壽寺、大鐘寺這些棲于鬧市中的小寺，總有不著急的心理，就像有人一輩子生活在北京，卻沒到過長城故宮。</p><p> 與一個事物的接觸是需要一定機(jī)緣的，機(jī)緣未到，便不成行。在北京暑暮初秋的一個周末，機(jī)緣到了。地鐵出來，便看到五塔寺路，沿著河邊慢慢往里走，沒走多遠(yuǎn)，便看到石刻博物館，也就真覺寺了。對面是人群擁擠的動物園的小偏門。動物園去過三次，竟不知寺就在對面。</p><p> 走到寺門，抬頭便看到了“真覺寺“。相比五塔寺，我更喜歡”真覺寺“這個名字。就像中國畫一樣，工筆畫，人物畫因太像，太直白了讓人一看就明了，而山水畫的留白更契合中國的意境之美。真覺乃佛教智慧，真與妄分別，由迷到覺。</p> <p> 真覺寺始建于明永樂年間，后改名為大正覺寺，后被毀掉。獨留金剛寶座和兩株古銀杏。 入寺門，正對著便是金剛寶座，由寶座和上面的五座石塔構(gòu)成。石塔后建于明成化年間，帶有極明顯的印度精舍建筑特色。金剛寶座布滿了石雕，精美異常，共五層，每層一排佛龕，每個佛龕內(nèi)刻著佛坐像。這些坐像從趺坐、手印上姿態(tài)各異，佛本無相，示相有別，正所謂“千佛一相”。</p><p> 進(jìn)入寶座里的展覽廳，進(jìn)一步了解真覺寺的歷史以及石刻藝術(shù)細(xì)節(jié)。比如石雕的共命鳥，看到展覽上的圖片才注意到，返回去尋找，最后發(fā)現(xiàn)連門票上的花紋也是它。共命鳥，名字就很美，但背后的故事卻不美。共命鳥出自《阿彌陀經(jīng)》，兩頭一體，一頭叫法，一頭叫非法，一榮俱榮，一死皆死，在佛經(jīng)故事里此鳥的兩頭彼此嫉妒爭斗，心存毒他之心，反而害己。佛用此鳥想譬喻的是我們的心性中自生的嗔恨、貪欲，損他亦自損。每個塵世之人，難免都是兩頭鳥，內(nèi)心有善有惡，有覺有迷，一生兩性，識別報同。</p> <p> 出了金剛寶座，繞座一周，周匝的柿子樹上綴滿了柿子，再過一陣紅了會更好看。坐在古銀樹下，仰頭看那石塔檐角的風(fēng)鈴，一念間想起那年去大雁塔下聽風(fēng)穿鈴的場景，人生來來往往，穿穿行行，不過是一個個流逝的瞬間。這兩株古銀樹守護(hù)在金剛座旁600多年，能躲過那場火災(zāi)幸存，也是有靈性的，許是那金剛不壞給予的力量吧。</p> <p> 靜坐片刻，起身拜謁兩旁的石刻碑林，見到了乾隆皇帝的小舅子傅恒宗祠碑、乾隆御制“莫教冰鑒負(fù)初心”詩碑以及一些朝臣貴戚的墳冢。歷史塵埃散盡，那些功勛顯赫、出身富貴的王侯將相的家族和故事凝固成靜謐、冰涼的石頭，在繁華都市的靜僻之處一個個矗立著，不語，肅穆。</p><p> 從碑林出來，去往石刻博物館的途中，有一些石刻的神獸，線條粗狂簡潔，一看就是東漢藝術(shù)造型風(fēng)格，樸拙，自然，有趣。</p> <p> 進(jìn)入石刻博物館，有幸跟隨一個志愿講解員，了解到一個個石頭背后的故事。我是不擅長于講故事的，總覺得自己的語言過于平白直敘，不會抖包袱?；ㄇ唬晌疫€是想講三個女人的故事給你聽。</p><p> 第一個故事里的女人，叫秀英。她是墓碑的主人。我們總是想擁有許多東西，成為這件東西的主人，但可能墓碑是我們在塵世中擁有的最后的東西吧，混的好的還會有碑文墓志。它來自民國，在展廳很不起眼，不經(jīng)意就會忽略，若不是講解員的講解，這次來就錯過了。</p><p> 碑的主人以及立碑者并不是歷史上的名人，只是民國時期一對普通的夫婦。它之所以能展覽在這里，緣于背后的一場悲凄愛戀。這座并不起眼的碑是一個叫雷崇義的知識分子為亡妻孫秀英所刻。墓碑正面記載了二人相識相戀的經(jīng)歷：相識于十八歲，秀英“志向堅強，勇氣超眾”另人欽慕，兩人在保持了三四年友誼后成婚，然而不到半年秀英便去世了。這是怎樣的悲涼。</p><p> 碑兩側(cè)刻著秀英生前寫給崇義的情書：“義！別忘了你的英是在苦戀著你的！義！別忘了你的英是永遠(yuǎn)期待著你的！義！我們別辜負(fù)了我們的道德人格良心，光明終會屬于我們的！”</p><p> “義！別忘了你的英是永遠(yuǎn)期待著你的！義！我們別辜負(fù)了我們的道德人格良心，光明終會屬于我們的！”“義！使你難過的事情別再想它了，勇敢的生活。要勇敢的活下去的，荊棘坎坷的荒原，正需要我們的愛水來灌溉，望你努力吧！振作精神鼓起勇氣來?！?lt;/p><p> 白話文興起后文風(fēng)，民國知識分子的情懷都蘊含在這情深意重的文字里。那個時代是艱辛黑暗的，可總是讓人感到期待和光明。秀英就是那個時代知識女性的一個縮影。碑背面是雷崇義紀(jì)念妻子的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天長地久終有時，斯恨綿綿無窮期。秀英吾妹 精神永存 雷崇義淚一九四八·五·一二”</p><p> 一個吾妹，令人淚目。夫妻緣分僅半年，便陰陽兩隔。唯有將愛人那些情話鐫刻在石頭上，讓它與時間鑄成永恒，穿越生死之隔再相見。我覺得秀英相比于崇義來說是幸福的，生者比死者更難。</p> <p> 第二個女人，只叫她盧氏，她的夫是納蘭性德（字容若）。</p><p> 廳里展有納蘭性德悼念夫人盧氏的墓志。原文太長，古文讀起晦澀，我選了其中三段，來品讀下墓志里那個溫婉早逝的女子：</p><p> “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古人筆下的聰慧端莊的女子當(dāng)如此，儀容恭敬，禮節(jié)有度，如明月，如春風(fēng)，溫柔性婉。 嫁給容若后， “人稱克孝，鄭袤之壺攸彰;敬必如賓，冀缺之型不墜。宜爾家室，箴盥惟儀，浣我衣裳，纮綖是務(wù)。洵無訾于中饋，自不忝于大家?！睆倪@些古時形容婦人賢良明慧之詞，不難看出盧氏的德行。夫婦二人更是情投意合，琴瑟和鳴。 “浮生六記”中的蕓娘被今人稱做最可愛的女人，其實像蕓娘這般的還挺多，盧氏肯定是一個。看容若的詩里“賭書消得潑茶香”便知盧氏既是賢妻更是知己。</p><p> 天妒良緣，恩愛三年后，盧氏產(chǎn)后受寒而亡?！盁o何玉號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調(diào)分凰鳳，響絕人間。霜露忽侵，年齡不永。非無仙酒，誰傳延壽之杯;欲覓神香，竟乏返魂之術(shù)。嗚呼哀哉!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1歲，在當(dāng)今還是妙齡青春春，還未真正享有人生，便香消玉殞了。從此，世上多了一個被稱為“千古傷心人”的詞人。</p><p> 墓文最后這一段寫得真叫肝腸寸斷，至情至真：“容若身居華閥，達(dá)類前修，青眼難期，紅塵置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辟游魚，豈殊比目?？骨閴m表，則視有浮云;撫操閨中，則志存流水。于其沒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今以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葬于玉河皂莢屯之祖塋。木有相思，似類杜原之兆；石曾作鏡，何年華表之歸。睹云氣而俳徊，悵神光之離合。嗚呼哀哉!” 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敖鼇頍o限傷心事，誰與話更長？“沒人能說知心話，容若年僅31也溘然長逝了。在容若心中，滿是愁、恨、悲、憾，人生的一切美好，隨著盧氏的逝去，“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鄙诤篱T，家世顯赫，容若的人生本應(yīng)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卻多詠悲戚哀惋之詞，王國維評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自然便能真切，性情中人幾人知。</p> <p> 第三個女人，更準(zhǔn)確是一個女孩，亡于七歲。 </p><p> 她的墓志碑是展廳里最小，卻最精致的一座，造型和雕刻工藝水平相當(dāng)高，可見家世的顯赫。女孩名叫赫舍里，她的墓出土于“姑娘墳”，是古時專門安葬未出閣的姑娘。當(dāng)時出土的陪葬物價值令人吃驚，足見赫舍里家族對這個早早夭折女孩的萬般寵愛。人生在世僅七個春秋，的確沒有留給后人多少可以流傳的軼事，她留給后人的就是身份符號：清代名臣索尼的孫女，索額圖的小女兒，康熙皇后的堂妹，康熙皇帝的小姨子。生而顯赫，墓葬奢華，墓志也是康熙的老師沈荃所作。</p><p> 那我們再來看看這個身份符號下的小女孩吧，若能成人，定會嫁入皇室，延續(xù)榮耀。而接著呢? 赫舍里氏最終敗落，如果她還活著，能免于牽連嗎？命運將她停留在最天真的年齡，家族最鼎盛的時候，又何嘗不好呢？權(quán)傾一時，終會落幕，從生到死，這個女孩都享受著榮華富貴，那場疹疾將她沒體驗過的世間百態(tài)，人情冷暖都關(guān)在了墓之外。</p> <p> 厚葬她的 “姑娘墳”現(xiàn)在叫做小西天，在師大上學(xué)時，我常去小西天的中影看電影。師大附近墳多，鐵獅子墳，索家墳，姑娘墳，北太平莊，所以校園一到傍晚便是黑壓壓的烏鴉，學(xué)校東門一進(jìn)來的主路上全是鳥屎。上學(xué)時不喜歡走這條鋪滿烏鴉屎的路，覺得戾氣很重，壓抑的厲害，更不喜烏鴉叫，覺得晦氣。聽完這位與小西天有關(guān)的小姑娘的故事，走出展廳，坐在寺里的松樹下，腦子里還在想著若是小姑娘長大，會嫁給哪位阿哥，演繹出一幕幕的宮斗劇。突然上方傳來幾聲烏鴉啼叫，將我從幻想中拉回來。再聽幾聲，竟不討厭了。它喜歡荒原長風(fēng)冷月，它等著靈魂出竅時唱頌歌，它是孤獨的游蕩者，在夜里與一個個石頭對話。在這里，我遇見三個活生生的女子，聽到了她們的故事，我望著那些石頭，它是一扇門，推開，便是一段段回響。</p> <p> 今天我走入了真覺寺，這個曾被一場大火燒毀過，又在金剛不壞的寶座上建成的佛教圣地，這里有一座座墓碑、佛像，鐫刻著歷史煙云。人都說草木有情，一春一秋，一榮一枯，在草木里我們看到生命的流轉(zhuǎn)，看到中國文化中的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喜歡活潑潑的生機(jī)，我們期冀的是輪回，是永生。所以中國古人住的是木房子，而陵墓與碑刻多是山石，這些天地造化的石頭，在匠人刀筆下，被賦予了一個個故事，成為人文藝術(shù)精粹，擁有了自己的靈魂。走近，便自然有一種敬畏。帶著這種敬畏，我結(jié)束了今天的真覺寺之行。</p> <p> 走出寺時，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那兩株幸存的古銀樹與金剛寶座，一木一石，一瞬便是幾百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