戉.權力.星象

丁成緒

戉，這個物件一出現(xiàn)，學術界爭議便很多。而這個爭議點，主要是集中在實物形制多樣性及稱呼不能統(tǒng)一上。因此在戉的形制方面，本文暫不討論，僅就戉的功用方面，厘清一下許多人對它固有的認識。而這個所謂的“固有認識”指的是什么呢？那就是我們許多人一見到或聽到戉，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禮器，是權力的象征，是高等級品。事實果真如此嗎？若想把它搞清楚，我們還是先回到“戉”這個文字的本身來看。 筆者曾經(jīng)為“戉”這個字，作過甲金文字義釋圖。創(chuàng)作的原形，則出自良渚文化的一塊巧雕戉。當然筆者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賦予了它星象學的意義。在字義解釋方面，唐云先生曾認為：它首先為指示字，構形源自上古時代的圓刃大斧，下部有表示手持的一撇。本義經(jīng)由轉注后寫作“鉞”。“戉”與“月”同一音系，乃是一個物象指代音。漢字象形系統(tǒng)基本字根，乃是“戚、我、歲”等字的通用構字符號。唐云先生的觀點，筆者認為注釋的比較合理。有沒有物證呢？物證解析本來要放在后文說的，這里我們先舉兩例。比如凌家灘遺址出土的月亮刻畫紋戉，直接點明了兩者之間關系。 再比如河南偃師二里頭出土的，內(nèi)鑲嵌綠松石“十字紋”的青銅鉞，“十字紋”分內(nèi)外兩圈，內(nèi)圈六個，外圈十二個。那么這個“十字紋”是什么呢？東西方學界有個普遍共識，認為是“太陽神”崇拜符號。筆者的見解稍微與之不同，筆者認為這個“十字紋”，應該是代表天體運行的符號，它是個動態(tài)的東西，不是呆定指某一個天體。外圈十二個鑲嵌紋，這個數(shù)字比較好理解，簡單點說代表十二個月份。那么內(nèi)圈六個鑲嵌紋，這個數(shù)又怎么理解呢？要想把這個“六”說清楚，要分兩段來說。我們先說第一段，我們看內(nèi)圈的“十字紋”的位置，在外圈兩個“十字紋”的中間位置，這樣就等于把十二這個數(shù)又分成二十四這個數(shù)。我們知道古人進行農(nóng)耕活動，是按照二十四節(jié)氣來進行的，那什么是二十四節(jié)氣呢？就是把一年24等分，也就是黃道（太陽周年運動軌跡）等分24份，這24個分割點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每個節(jié)氣點之間大約15天多一點。一月之啟始稱為“節(jié)氣”，就好比竹子的竹節(jié)，一個月為一節(jié)。每個月中間還有一些在月之中的，叫“中氣”，比如雨水、春分、谷雨等。當太陽到達其中的某一節(jié)點上，就代表一個節(jié)氣的到來。十二節(jié)氣和十二中氣，統(tǒng)稱“二十四氣”，但從清代開始，人們慢慢搞不清楚其中的關系，所以籠統(tǒng)地以“二十四節(jié)氣”代替行之已久的“二十四氣”。其實“二十四氣”才是符合中國古代正宗的稱呼，這個氣指的是太陽運動的規(guī)律，歷法上指陽歷?？墒?，古代先民除了陽歷同時還使用陰歷，更多的是用陰陽合歷。因此，在中國古代思想里，日月永遠是同功的。第一段說完，我們再說第二段，這又要回到東方的傳統(tǒng)文化《易經(jīng)》的原理上來，因為我們古人生活中，常用的后天八卦就是用六個爻來表示的。為什么要用六個爻？南懷瑾先生曾經(jīng)談到過，到現(xiàn)代科學為止，宇宙間的事情，沒有超過六個階段的。一切的變，只能變到六個階段，第七個變是另外一個局面的開始?，F(xiàn)代科學證明，物理上、化學上、電子上、原子上的變，都是六個階段，只有化學的變有七個階段，可是化學的第七個階段是死的，沒有用的。我們老祖宗的頭腦很厲害，沒有儀器，不知如何發(fā)現(xiàn)了宇宙間一切事物，變的階段不會超過六個的大原則?？鬃右嘣f過：“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這句話什么意思呢？三極就是三才，天、地、人又各有陰陽，三二得六。因此，這內(nèi)圈的六個“十字”鑲嵌紋飾，也同時兼有宇宙運行規(guī)律的意蘊。古人制器，特別是禮器，對文化表征的體現(xiàn)極其重視。所以，這件“十字紋”鑲嵌銅鉞其真實意涵是值得我們思考的，這也是筆者把這個物證放在前文的原因。 帶著思考我們再來看一下，“戉”字甲骨拓片以及許慎的《說文解字》。 甲骨文拓片圖 拓片文字打印圖 《說文解字》 　　除了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的描述，我們再看一下，其它古文獻里對戉的描述：《太平御覽》卷三四一引《字林》曰：“戉，王斧也。”不僅證實了“王”字源于斧戉之形的觀點，而且直接說明了斧鉞與王權的關系。《史記·殷本紀》亦曰：“湯自把戉，以伐昆吾，遂伐桀。”《尚書·牧誓》云：“王左杖黃戉，右秉白髦以麾?！毙蜗蟮卣故玖酥芪渫踝笫謭?zhí)杖黃戉，右手揮舞白色軍旗滅紂的戰(zhàn)爭場面。斧戉作為具有征伐權力象征的兵器，也適用于諸侯和重臣。西周宣王時虢季子白盤銘有：“賜用戉，用征蠻方?！币驗閼嗑哂羞@樣的性質(zhì)，所以又起著儀仗的作用?！渡袝ゎ櫭罚骸耙蝗嗣岢謩ⅲü糯珣嘁活惖谋鳎⒂跂|堂；一人冕執(zhí)戉，立于西堂?！庇纱丝梢?，斧戉在商周時期幾乎成為王權的代名詞。在早期國家的起源和形成過程中，斧戉也普遍與王權聯(lián)系在一起。學術界一般認為，王權源自神權、族權和軍權，其中軍事權力尤為重要，如果失去軍事力量的有力支持，神權和族權也會顯得蒼白無力，是次要部份。而斧戉正好符合這種軍權和王權的象征需求，斧戉等戰(zhàn)爭兵器是重器，是主要部份。這樣戉成為軍權和王權的象征也就不難理解。 文章寫到這里，我們似乎可簡單得出“戉”就是禮器，就是權力的象征，就是高等級品的結論來了。而且這個結論也被學術界廣泛接受，幾無爭議。世間的事，往往越是被認為道理簡單的，其背后隱藏的情形也往往越復雜，戉就是這樣的一種情形。 關于“戉與月同一音系，乃是一個物象指代音”這一結論，還有沒有其它物證呢？在南陽黃山遺址，考古人員新發(fā)現(xiàn)的一處新石器時期墓葬的葬俗，引起了學界注意。在該墓葬主人腿骨兩側，有序排列的四枚玉戉其含義耐人尋味。筆者認為：該四枚玉戉就有指代“月”的含義。眾所周知，又因為“月”有“魄”的含義，所以該“戉”也有“魄”的含義。由此，又可以推導出：該四枚玉戉則又分別代表了月亮“朔、望、弦、晦”四種狀態(tài)的含義，即人死之后其魄分別沉入土中的含義。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人死之后塵歸塵，土歸土的意思。至于為什么擺放人腿兩側？是因為古人認為：人的上半身歸“魂”，下半身歸魄。黃山遺址新石器時期墓葬圖如下所示： 　　筆者認為，任何一件古器物，如果要賦予它禮器或權力的象征意義，器物本身必須要具有如下特征：（一）能表現(xiàn)出王權思想內(nèi)涵的紋飾或工藝；（二）由相關紋飾或工藝附件共同構成的作品。否則，就是簡單的工具，不能表達任何意思。這樣的表述，可能大家還不太容易理解與接受，筆者可以舉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例子，這樣大家可能就更容易理解了。比如我們看到鐮刀、錘子的圖案組合，大家首先會想到，這是代表權力的標志?？扇绻袀€人拿著鐮刀或錘子，對別人說：“我這代表權力，我要行使權力?！本蜁[笑話。為什么?因為鐮刀、錘子圖案組合的背后，是宣言；是綱領；是章程；是權力之上的高層建筑。所謂的政權、軍權等一切權力，都在它的下面運行。如果說脫離了這些高層建筑，鐮刀就是農(nóng)民收割的工具，錘子就是工人敲打的工具，它不具有任何其它意義。而戉，同樣是這個道理。如果脫離了它背后的高層建筑，就是玉石制的或銅鐵制的生產(chǎn)工具或武器。 談到這里，有讀者會問：戉作為古代權力象征器，那指導它運行的高層建筑是什么?筆者認為：是星象，是日月星辰崇拜。這個結論有依據(jù)嗎？依據(jù)又是什么?上文筆者已經(jīng)簡要解析了，河南偃師二里頭出土的綠松石鑲嵌十字紋銅鉞的星象意涵，下面接著繼續(xù)給大家做相關解析。 　　說起星辰崇拜，這個事情好像距離我們現(xiàn)代人很遙遠。為什么會這樣?這是自從人類進入工業(yè)革命后，我們已經(jīng)與農(nóng)耕文化進行了徹底切割，我們找不到當初那個思脈的基礎體系。而星辰崇拜及其衍生出的星象學、五行學、陰陽學等相互交叉融合，成為我們文化的源頭。而這樣的源頭，正是構成華夏文化的重要底層基礎，又由于太過久遠，這個基礎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很難觸摸的到了。明末清初的大學者顧炎武就說過：“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nóng)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于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謠也。”可見，農(nóng)夫戍卒、婦人兒童都很熟悉天上的星象，所以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詩句。也可以推斷出，當時的人們就是在星象學的思想通道內(nèi)生活。就如現(xiàn)在的我們，即使沒有讀過牛頓定律，也知道按照牛頓定律的原理去生活。 根據(jù)中國古代星象學的具體內(nèi)容，可以把它分為兩大類別。第一類是占星術，一般人常把星象學與占星術混為一談，實際上占星術只是星象學的一部份，是根據(jù)天空各類星象的性質(zhì)、位置及異常變化，來占卜預測地球上的自然災害及人類社會中政治、軍事方面的異常事變的學說和技術。比方，占星術觀測到一種叫做“天裂”的天空現(xiàn)象的異變，這種觀察本身是一種科學工作。但在占星術中，它便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釋和意義。例如，《京氏易妖占》就說：“天開見光，流血滂滂?！本褪翘炝眩餮臉幼?，即人世間將要發(fā)生戰(zhàn)爭和大屠殺。劉向《洪范傳》記載：漢慧帝二年，東北方向發(fā)生天裂，寬一十多丈，長二十多丈。之后不久發(fā)生了誅滅諸呂的政變，周勃等人帶兵殺死了呂后的兒子后，重新奪回了劉家王朝大權。漢景帝三年，北方天裂，又有紅色人形出現(xiàn)，長十余丈，之后便發(fā)生了吳楚七國之亂，一場戰(zhàn)爭下來，死傷不少。根據(jù)考古資料分析，占星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時期。星象學的第二類內(nèi)容，就是星命術或稱星命學。 綜上所述，表明星象文化，在古人的日常生活里，就象柴米油鹽一樣不可或缺。那么它一定會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留下烙印，特別會在巫道、政治，軍事等領域有重要體現(xiàn)。淺析完星象學的歷史根源，讓我們再回到“戉”這個話題上來，并分析相關考古出土物件。 先回看《說文解字》圖，請注意許慎在文中關于戉的表述：戉，大斧也。司馬法曰：夏執(zhí)玄戉，殷執(zhí)白戚，周左仗黃戉。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據(jù)現(xiàn)代學者考證，《司馬法》這本書成于春秋末期。也就是說這本書的作者，對于三代以上的歷史信息，在理解與繼承方面相對接近。如按照字面的解釋：就是夏人手里持的是黑色戉，殷人手里拿的是白色戉，周人手里把的是金燦燦的黃戉。三個朝代，戉為什么會有顏色不同表述呢？按道理，不管什么顏色的戉，好看、好用就行了，區(qū)分顏色干什么?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要從古人對日神的崇拜和祭祀里找答案。 古人對日神的崇拜和祭祀，也起源于原始社會，但到階級社會之后，祭日逐漸成為帝王統(tǒng)治者的專權。據(jù)研究，我國夏商周三代都有祭日的傳統(tǒng)。夏代尚黑，在日落之后祭日；商代尚白，在中午時祭日；周代尚赤，在早晨祭日。在《禮記.檀弓上》中就有過這樣表述：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另外也有典籍記載，在周代祭日由天子親率百官公卿到郊外進行，儀式非常隆重。又由于對日神的崇拜和祭祀，故對日食十分重視，認為是不祥之兆，人們要用各種辦法援助。如《尚書.胤征》中記載，夏代仲康時期，發(fā)生一次日食，而負責觀測天象的羲、和沒能及時報告，于是樂官敲大鼓，負責禮物的官員奏獻禮物，普通百姓奔走幫忙，天子這時要擺五個兵陣，陳列五種兵器，表示救助太陽?！蹲髠鳌贩Q這是“古之道也”，表明來源久遠，而羲、和因玩忽職守，也被夏王按照當時的“政典”殺頭了。這些古典籍記錄里則表明：古人對天象的重視程度，不亞于當今的總統(tǒng)選舉。同時，古人嚴格要求禮器戉或權杖戉的顏色，必須要服從于統(tǒng)治者選擇日時的顏色。這也是神權、政權與軍權相統(tǒng)一的表征。因為不同的日時起法，正是不同統(tǒng)治者的一切政治基礎。也就是說，當一柄戉被賦予了星象及神權上的意義之后，它才有了禮儀重器義；權力象征義；殺伐威嚴義。分析完部份典籍，我們再驗證一下，具有星象標識或附件的考古出土實物圖。 殷墟出權杖戉（流失海外） 　　上面這件實物圖，為殷商時期的一件權杖戉，從整體裝飾上看，還是突出了四象中的青龍與朱雀形象，也表明了殷人這一時期的天文觀。如果我們研究這兩個區(qū)域同時間段的星象變化，一定能對應出殷人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生活方面的信息。 良渚文化中的巧雕戉 　　良渚文化所體現(xiàn)出的文明高度，常常令人咋舌。這件戉帶給我們的震撼觀感，已不僅僅是神物天成了，而是天、物、人三者之間和諧一體的結果。同時也是君權神授，戉權天成的最好注釋。 三星村權杖戉 　　對于三星村遺址，筆者先簡略的介紹一下。三星村遺址位于金壇市西崗三星村，1985年省文物普查時首次發(fā)現(xiàn)并被確認為新石器時代一處較重要的遺址。1993-1998年5月對金壇三星村遺址連續(xù)六年進行搶救性發(fā)掘，共揭露面積640平方米，清理新石器時代的墓葬1001座，灰坑55個，房址4處，出土各類文物4000余件。據(jù)碳十四測定和考古學研究，三星村遺址的年代為距今6500-5500年左右。 以上的簡述為官方發(fā)布，了解它的背景也很重要。筆者在這里就不多闡述，僅對這件戉作一些簡單的解讀。為什么稱這件戉也為權杖戉呢？主要是構成它的附件，紅色鳥形端飾，給我們提供了大量信息。依筆者考證，這應該是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最早的朱雀造型，也就是四象里面的南天神獸。其身上的紋飾也與南方七宿里的翼宿、軫宿、張宿、星宿等一一對應。也就是說，在6500年前，先民對天上星宿的觀測已經(jīng)相當完備與細致了。并且已經(jīng)有了神權、政權、軍權等實操系統(tǒng)。 回望歷史，我們的古文明多姿多彩，星光燦爛！隨著新遺址不斷發(fā)現(xiàn)，古人的文明高度、深度、廣度更是超乎想象。 偉哉！我中華文明！ 大哉！我華夏文化！ 注：1.本文作者丁成緒系自由撰稿人，自由畫者。注：2.本文采用的圖片部份，如有侵權即刻告之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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戉.權力.星象

丁成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