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跌入泥潭的感覺，但是那力量不是拖你入底，而是竭力推你向上。<br>跟著一位從上海來的老師學(xué)過素描，老師非常好，但還是半途而廢，除了沒有天賦異稟，該是興致索然，而觀賞素描帶來的專注和熱情高于舉手臨摹，指手畫腳 賞畫的遠遠多于妙手丹青繪畫的也不足為奇了。<br>素描， 一黑一白，清白世界，清晰地水落石出，要把立體的人和物挪到平面的紙上，視覺上還原立體本來的人和物，復(fù)雜世界，復(fù)雜地匿影藏形，每一張清白世界里的人，立體的背后，不能輕而易舉透視的 是遍體鱗傷，是歧路亡羊。<br> （一）<div><br>2007 年8月6日BC省公共假期結(jié)束后，我就從這里開始了。</div><div><br>溫哥華國際機場位于溫哥華最西端，飛機拔地而起時， 會越過溫哥華島，升入北太平洋上空，溫哥華島橫在溫哥華和太平洋中間，像個寶寶，躺在爸爸媽媽中間左右逢源， 像個翹板，飛機從一頭跳起，留下力不從心的另一頭望洋興嘆，每天看太多飛機起起落落， 不會再揪心是否跑道不夠長。</div><div><br>溫哥華的南機場被Fraser河環(huán)繞，然后向西匯入太平洋，像一個孤島，有進無出，要出來， 原路返回。在這個孤島上集中了溫哥華多數(shù)物流，運輸，清關(guān)，代理， 航空配給公司，龐大的，上市的，普通的，中型的， 小型的，air Canada, west jet, Fedex, , Kuehne+Nagel, Schenker……….還有加拿大海關(guān)，因為所有公司的生意絕對單一和一致，推開每一家公司的辦公室，坐進去， 都可以擔(dān)負起同樣重任，也因此，隔壁清關(guān)公司GHY是OEC公司客人的代理人，OEC又是再隔壁Bollore客人的清關(guān)人，單據(jù)和支票常常不出大門在辦公樓里轉(zhuǎn)送。</div><div> <br>來往于溫哥華島的小型水上飛機機場也在溫哥華南機場，就坐落在Fraser河上，沒坐過，可每次走過時都渴望看見飛機在水天一色中飛鳥讓路，在狹長的航道上飛檐走壁，每架飛機大概可以承載10人左右，岸邊還有一個名為飛翔的海貍的酒吧餐廳，據(jù)說烤雞翅是他們的招牌。</div><div><br>在這里安家的著名的連鎖咖啡廳Tim Hortons 每天迎來送往的都是同行， 還有穿深藍色接近黑色制服的海關(guān)的官員，深色制服映襯下的白襯衫著實刺眼，穿制服的顯然是精挑細選的，被制服裹著的身形毅力挺拔， 黑色的靴子踩下的步伐堅實，權(quán)利揣在兜里，自信擺在臉上，訂咖啡的語氣藏著一絲不茍，習(xí)慣了和他們打交道， 明白穿制服的得意，說話的時候直視他們的眼睛，語言簡短堅定，不給他們打官腔的機會。單一的文化氣氛包裹著這個孤島，也被一層專業(yè)而驕傲的透明膠封著。</div><div><br>在對很多領(lǐng)域不了解時，是無知， 是神秘，是好奇，是渴望，一旦參與其中，就是知識，是專業(yè)，是職業(yè)，是生意，是GDP的一部分，更何況這個領(lǐng)域背后是國際貿(mào)易，是國家間的取長補短，是貿(mào)易順差，是貿(mào)易逆差，有時又是貿(mào)易壁壘，或貿(mào)易制裁，更是國際政治，生意的好壞也會隨著國際政治而風(fēng)云變幻，或是風(fēng)生水起， 或是落花流水。</div><div><br>世界上擁有船只的公司就那幾家，Hapag, MSC, ZIM, CMA CGM, OOCL, COSCO，運輸船借著四大洋穿行在七大洲之間，有時也會關(guān)注巴拿馬運河，蘇伊士運河，馬六甲海峽是否堵塞，是忙，是閑，還是某個國與某個國又在掐架了，又要反傾銷了，又要制裁了， 又要禁運了。當(dāng)人生和一開始只是養(yǎng)家糊口的一份工作有了交集時，很難預(yù)言生活和生命從什么時候起就混為一談了，生活在追蹤大洲， 大洋，以及各個國家的港口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生命是怎樣從輕輕地叩門到重重地砸門，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div><div><br></div> 這個辦公樓年事已高，藍色的外皮， 簡易老氣，墩墩實實，一共兩層，像笨笨的楔子插在地上，像是庶出缺乏自信，遮遮掩掩地躲閃喧囂，避開浮夸，掃眉大眼地站在孤島中，沒有底氣地和隔岸時髦現(xiàn)代的建筑一決高低。<br>但是里面的公司和工作人員卻和這辦公樓的外觀截然不同，流躺著各個民族桀驁不馴的氣息。<br><br>一層，占地面積最大的是港灣航天航空服務(wù)公司，是一家飛機保養(yǎng)和修理公司，進出溫哥華島的水上商用飛機，用于政府職能或緊急事件的直升飛機，還有私人飛機每天都在這里進進出出，偶而會和一架直升飛機并排停在同一停車場，那些年輕干練的機械師穿著統(tǒng)一的工裝褲維護著這些飛機，可每當(dāng)看到他們扎堆抽煙，結(jié)伙吃飯，肆無忌憚飆臟話時， 我就會為乘今天班機的乘客擔(dān)心。<br>2011年10月的一天，一架往返于溫哥華南機場和內(nèi)陸 Kamloops地區(qū)的小型飛機失事，飛機上包括正副駕駛員和乘客共9人，正駕駛罹難，其他人生存下來， 當(dāng)時這架飛機的維修和保養(yǎng)就是由港灣航天航空服務(wù)公司進行的，CBC， Global News，The National 的記者們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對這位鄰居的負責(zé)人進行了采訪。<br>我第一次看加拿大著名的雪鳥飛行隊的表演大概十年前在遠離溫哥華的Abbotsford市一年一度的航空展上， 比表演更令人難忘的是， 和那些英武挺拔的飛行員擦肩而過。今年的5月17日，雪鳥飛行隊本來要為疫情期間的人們鼓舞士氣進行表演， 出發(fā)地又是Kamloops，不幸的是由一位女飛行員Jenn Casey 駕駛表演的雪鳥在拔地不久就重重跌了下去，可以肯定的是雪鳥的維修絕不是曾經(jīng)的鄰居港灣航天航空服務(wù)公司。<br><br>一層，還有一家太平洋客車公司，他們?yōu)槁糜喂咎峁┐笮涂蛙?，司機以及客車維護的公司，有意思的是這個公司的工作人員平日里都騎摩托車上下班，頭盔， 皮衣， 皮靴讓他們顯得身手不凡，興許摩托車可以把他們從大型旅游車的綁架中暫時解脫出來。<br>二層，除了迷你咖啡廳光顧過，其他都是大同小異的物流公司了。<br>Aquamar Shipping是中小型公司，也在一層，辦公室也不氣派，辦公桌對著辦公桌，電話，打印機，傳真機大概都埋在其中，到處堆滿卷宗，裝著咖啡的紙杯在上面搖搖欲墜， 但我喜歡這， 有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老板， 一波天南地北，方土異同的同事，還有就是可以施以拳腳的位置。<br><br>卷起窗簾，隔著玻璃窗可以看到Fraser河，辦公樓和Fraser河之間是起伏的綠地，橫跨Fraser河的橋上飄揚的彩旗是這個這個城市的路牌， 也是這個孤島的坐標(biāo)，活蹦亂跳的狗狗，儀態(tài)萬方的大鵝，大智若愚的烏鴉，古靈精怪的鳥，酸倒牙的野黑莓，可以置身其中溫柔纏繞的霧靄，正午陽光可以帶走的冰霜，除草的工人坐在除草機上， 隨地勢起起伏伏，離開視線時，以為連人帶車倒進河里，跳著腳站上椅子看個究竟，他又轟轟地爬上來了。<br>Fraser河畔徒步的人很多，溫潤潮濕的空氣滋潤干涸的嘴唇，太平洋的風(fēng)掃過瞇上眼睛的臉在耳邊汩汩空靈。十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木椅悄悄地散落在河的沿岸，都是個人贈送，為的是各種各樣的紀念，結(jié)婚， 生子，友誼，逝去，坐在椅子上就可以體會五味雜全，人生百態(tài)。七年里，信步在Fraser河畔的，坐在椅子上的，行走在河兩岸的，凡是有生命的都在變，可能，萬事皆非，而那些沒有生命的，冬天的風(fēng)雨凄凄，秋天的楓林盡染，夏天的繁星滿天，春天的枯木逢春，剛愎自用般準(zhǔn)時觀顧河畔，從來，風(fēng)雨不改。 （二）<div><br>在這個公司里，不管一起共事多久，每一位都是一副獨立的畫卷，深淺不一，暗亮有致，獨立且 堅定，專業(yè)又偏執(zhí)，不一樣的是這些畫不在畫廊，不在博物館， 只屬個人收藏， 掛在生命的殿堂。<br>在公司， 她負責(zé)出口，自加拿大出口到其他國家，在老板眼里， 她擁有豐富工作經(jīng)驗， 業(yè)績斐然，但需要言行管理加控制的雇員；在同事眼里，需小心謹慎，或敬而遠之，或 避之不及；在母親眼里，是唯一的依靠； 在女兒眼里，時而良師益友，時而畏之如虎；在我眼里，是人生的素描，立體的背后是生命的真實與真相。</div><div><br>認識琳達時，她在尋找兩個姐姐和父親，她把自己的DNA樣本結(jié)果放在著名的尋根網(wǎng)站Ancestry 上， 不知道是她找不到他們， 還是他們不想被她找到，石沉大海。</div><div><br>她人高馬大，有一米七五，健碩結(jié)實，走路帶風(fēng)，頭發(fā)棕褐，細軟地趴在頭發(fā)上，眼距很寬，淡眉上調(diào)，唇薄嘴寬，因為吸煙，愛曬太陽，膚色棕紅，暗沉，粗糙帶有斑斑點點，冬天喜歡穿長款毛衣腰間系腰帶，夏天喜歡穿低胸襯衫，拖鞋，隨意舒適，不受束縛，講話聲音洪亮，發(fā)音純正，語速快，歌唱的好，她的偶像是Jon Bon Jovi。JonBonJovi 曾在溫哥華的Rogers開演唱會，她追捧他的音樂會， 購買他的紀念品，帽子， T-shirt，鼠標(biāo)墊子，拿到辦公室給大家欣賞，對偶像的炙熱是我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一種情節(jié)。與眾不同的外表不容易忘記，萬圣節(jié)，她扮成女巫，戴上假鼻子，黑斗篷，尖尖聳起的帽子，不需要化妝，眉目傳神，如果再有把掃帚，可以騰云駕霧。性情更是直截了當(dāng)，不懂謙遜，沒學(xué)過委婉，還有那么點偏執(zhí)，缺乏安全感，語不驚人死不休。</div><div><br>遇到德國背景的客戶或是德國的代理，她講幾句記得不多的德文，然后會說“我爸是個固執(zhí)的德國人”，她母親偶爾會打電話到辦公室，有強烈的口音，如果是別人接到她媽媽的電話，她會解圍“我媽是斯洛伐克人“。</div><div><br>曾有機會一睹她和她媽媽的合影，她年輕的臉稍稍上揚，高高抓起的馬尾， 藍色的發(fā)結(jié)和淺藍色的襯衫相得益彰，左手搭在母親肩上，母女很像，并排坐在家中客廳沙發(fā)上，背靠壁爐，無論客廳的家俱里忠實而沉默地藏匿多少秘密，溫馨的照片都無異于任何其他家庭的母女情深。</div><div><br>她的媽媽住在離她不遠的城市屋里，獨自生活，因為年紀大了，有時會摔跤，所以隨身攜帶警報器，在經(jīng)歷一次嚴重摔傷住院之后，終于搬進了老人院，媽媽的房子賣了，和退休金一起維持老人在老人院的生活，公證人員還對老人的神智是否清醒做了評判， 然后簽署遺囑， 自此她每周末都要去探望母親，還要帶老人家去做頭發(fā)，總是帶上母親喜歡的黑巧克力，只有在老人家過生日和圣誕節(jié)時會將老人接出來一起慶祝，終究是體貼和孝順。</div><div><br>她有一個女兒，阿曼達，選則了父母的好基因，基因也選擇了更好的排列組合，如花似玉，而且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良，經(jīng)常聽到她對女兒的贊揚，學(xué)校的褒獎，還做為優(yōu)秀高中畢業(yè)生上臺接受校長頒發(fā)嘉獎，可惜的是，高中畢業(yè)后， 因為學(xué)費問題，還有母親的經(jīng)驗論，“不讀大學(xué)也可以做成像你媽媽我一樣在實際工作中獲得經(jīng)驗并成為一位專業(yè)人員，如果想上大學(xué)也可以，就先賺夠?qū)W費吧”，阿曼達去了一家物理治療診所做前臺秘書的工作，負責(zé)接電話，協(xié)助醫(yī)生制定病人理療計劃。</div><div><br>和丈夫分居一年后拿到那一紙離婚證明， 對她來說如釋重負。兩人是中學(xué)同學(xué)，兩家也離得不遠，都住在素里，盡管兩小無猜，還是躲不過離婚這一劫。兩人在同一家高中畢業(yè)后，走進不同的領(lǐng)域，琳達第一份工作就職于溫哥華一家漁業(yè)公司的運輸部，負責(zé)魚產(chǎn)品的運進輸出及倉儲，聰明干練，隨著經(jīng)驗的增長，不斷的學(xué)習(xí)，進入了專業(yè)的物流領(lǐng)域。丈夫斯高特 兆伊斯是焊接工， 幾十年來一直輾轉(zhuǎn)于不同的工地，有時還會去溫哥華島或BC的內(nèi)陸城市，蘇格蘭人的后代，婆婆酗酒，兒子也酗酒，酗酒的基因似幽靈一直在這個家族流傳，終于 有一天，女兒阿曼達打來電話告知她爸爸因為中風(fēng)被救護車送進醫(yī)院，琳達習(xí)慣了丈夫的壞消息，中風(fēng)住院也沒有撼動她的神經(jīng)， 哪怕一點兒點兒緊張。<br></div> （三）<div><br>時間是奔涌的海，工作是無法靠岸的船。<br>每天都有無法預(yù)期的棘手事，船期延遲，海關(guān)檢驗，火車裝載，卡車提貨，港口罷工，集裝箱司機罷工，客人催貨，在化險為夷前讓你走一趟過山車，手指在鍵盤上飛，眼睛在每一份電郵上快速掃描，耳朵和嘴巴在電話上敏銳地問答電話的另一頭， 這就是這份工作的魅力，在和琳達的共事中，碰撞中，免不了擦槍走火，最終也是化干戈為玉帛。<br>中國人總會在幫助中國人和關(guān)于中國的議題上發(fā)揮優(yōu)勢。汪洋中，戳破泡泡，擷取浪花。</div><div><br>燒烤一詞來自加勒比印第安部落，他們將野味放在木制爐排上燒烤，自此，燒烤像野火一樣蔓延，放眼望去， 還有阿根廷燒烤， 蒙古燒烤， 韓國燒烤。當(dāng)贏得戰(zhàn)爭勝利時，當(dāng)?shù)於ù髲B的基石時，當(dāng)建造一座橋梁時，當(dāng)公司開業(yè)， 籌款，答謝客人時，都以燒烤來聚眾。夏天好像是憋了很久氣急敗壞的鋼琴為了燒烤奏出了最流行的音符，回蕩在森林公園和家庭后院，人仰馬翻的吵鬧聲摻和在裊裊的碳香里。我們幫助客人每年從中國進口到美國和加拿大大批量的燒烤爐及燒烤用具， 內(nèi)陸城市的需求更高于沿海城市，以我們的誠摯與努力維護著那些悠閑消遣的忠實擁護者的需求。</div><div><br>有位溫州姑娘通過我們公司要把燒烤用具海運運到意大利的米蘭，是琳達負責(zé)的出口，和我本沒關(guān)系， 只因是中國人，總經(jīng)理尤金希望我用中文把運輸條款和付款包括的成本給出口人解釋清楚以免誤解，我準(zhǔn)備做時， 遭到琳達和這位溫州姑娘一同拒絕，琳達不想讓我過多地接觸她的客人，溫州姑娘不想讓人小看她的英文，但最終問題出在兩位的私心雜念上。</div><div><br>運費不包括加拿大出口海關(guān)報關(guān)費，要么自己報， 要么委托我們這樣的代理人， 同時不包括到達港也就是進入米蘭港以后的費用， 相信琳達告訴她也會寫在信件里， 只是不是這一行的人或第一次做進出口生意的人缺乏經(jīng)驗會看不出哪些條款是會影響貨物的成本和進程，到付款時，疑問就來了，琳達表示所有條款和注意事項都寫在了郵件里，在一往的電話里已經(jīng)表達的非常清楚了，多一句也不愿解釋，因為她的時間不是做重復(fù)工作而值得更有價值的事情，最終電話還是轉(zhuǎn)到我這里，我給了我們這位溫州同胞解釋清楚，這回溫州姑娘也不再堅持和我講英文了，老老實實講國語。<br></div> 有位俄羅斯女士要運一整套開餐廳所需設(shè)備去圣彼得堡，所有的產(chǎn)品盡管在加拿大購買， 但是都是產(chǎn)于中國， 她是琳達的出口客人，來公司付款的時候，知道我是中國人， 抱怨兩件事：<div><br>一是， “中國制造的質(zhì)量令人堪憂”，我告訴她“ 從中國出口的產(chǎn)品一定符合加拿大進口商的標(biāo)準(zhǔn)和要求，我不懷疑質(zhì)量，你有選擇權(quán)，可以買別的國家生產(chǎn)的呀， 比如日本的，或法國的，除了中國以外，這兩個國家的廚房制品也是榜上有名”，“太貴了，超出了我的預(yù)算”，我想她是在自問自答。</div><div><br>二是， “美元結(jié)算，我用加幣支付，你用的匯率不多，多收了我的錢”， 琳達走過來，把我叫到走廊，“匯率上給她優(yōu)惠，她的貨是散貨里的大客戶”，我非常堅決，“匯率沒有錯，如果你給折扣，那是你的事，修改你的報價”。<br></div> BC省有很多圍獵俱樂部，圍獵的戰(zhàn)利品可以做成標(biāo)本裝飾在墻上，制作動物標(biāo)本的手工業(yè)者雖然遠不從前多，但依然存在著，老手藝人紛紛退休，而家族后代或年輕人在這巨大的經(jīng)濟變革中有了不同于上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失去了對傳統(tǒng)工藝的興趣，傳承問題不光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手工藝的挑戰(zhàn)，也是世界各個國家面臨的挑戰(zhàn)，這種手把手傳下去的手藝越來越鳳毛麟角了。標(biāo)本小到野鴨， 兔子， 貓頭鷹， 大到麋鹿，狼，熊。<br>靠近埃爾伯塔省有個小城市Cranbrook，距離溫哥華850公里，不曾到訪，但是 地理位置和城市名字意味著一定是山巒疊嶂，溪流縱橫，流水潺潺的小鎮(zhèn)，也是狩獵的好去處。兆伊斯是動物標(biāo)本制作手工藝者，她是Cranbrook市的居民， 她的工作室也開在那里，她和我們公司有長期合作，凡是她的客人，經(jīng)她的手制作好的標(biāo)本，無論運至加拿大境內(nèi)或海外，都由我們公司代理貨運。盡管沒見過面，但她的聲音和手寫字體是她在我記憶里的最好見證。她的名字和琳達婚后的姓一模一樣，是兆伊斯（Joyce），打電話的時候常會在電話上調(diào)侃幾句，開個玩笑，她說話的聲音干練，溫和，樂觀。野生動物標(biāo)本屬于特殊貨品，出口時需要比普通商品更多一些繁瑣的證明和文件，因為年紀的緣故，她不善于電腦，通過快遞或電郵提供的貨運文件都是手寫的，清晰整齊的字體有簡化了龐雜的內(nèi)容功效，可以制造賞心悅目好心情，好像Cranbrook鎮(zhèn)的溪水，清澈流暢。<br>什么動物何以射獵， 什么不可以射殺， 政府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 這些規(guī)定也會隨著動物繁殖的狀況進行調(diào)正。<div><br>標(biāo)本質(zhì)量的好壞取決于射獵者與標(biāo)本制作者的密切合作，射獵者在捕獵之后馬上做一些前期準(zhǔn)備工作可以確保標(biāo)本的質(zhì)量， 如果不馬上處理，像熊的頭發(fā)就很容易脫落。比如要準(zhǔn)備一把鋒利的刀子，切口要筆直，隱藏而不是冷凍，除去皮上的所有脂肪，撒鹽， 揉搓，再撒鹽，排干水分，懸掛，干燥，還有保護好頭發(fā)和五官，避免運輸中折損和異位也非常重要， 標(biāo)本是否傳神， 在此一舉。因為最終要進行與實物1：1的比例安裝，一旦去除了生皮，要測量三項， 從鼻尖到眼睛前面的距離，從鼻尖到尾巴根的距離，胸圍，切勿將皮革放在塑料袋中存儲或運輸，因為需要呼吸。</div><div><br>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也開始參與這樣的運動和嗜好，認識一位有此愛好的先生，偶爾見面，會講打獵的經(jīng)歷，講的人輕描淡寫， 聽的人心驚膽戰(zhàn)，很佩服這些在獵場上智勇雙全的漢子。</div><div><br>有一位北京的小伙子要空運熊動物標(biāo)本回北京，他多次寫Email和打電話到公司來詢問有關(guān)情況，為了節(jié)省成本，他只想我們公司提供運輸服務(wù)，而有關(guān)特殊商品出口文件部分他自己辦妥，琳達既想代理這個不小的空運，又不情愿免費解釋清楚如何辦理好出口手續(xù)和相關(guān)文件的申請， 小伙子接受運費成本后，多次打電話咨詢出口手續(xù)沒有結(jié)果后索性來到公司想面對面咨詢， 琳達托辭見客戶要遲到離開辦公室，我沒有袖手旁觀，和小伙子打招呼，做了自我介紹，和他明確了我們服務(wù)范圍和收費標(biāo)準(zhǔn)，告訴他因為是特殊商品， 一定要在BC所在商會申請得到這只熊標(biāo)本允許出口證書，否則禁止出口 ， 告訴他去哪個網(wǎng)站下載申請書， 填寫內(nèi)容，交錢， 等批準(zhǔn)， 批準(zhǔn)之后我們公司可以訂艙，安排空運，有了訂艙信息后再去加拿大海關(guān)， 帶著大型動物出口證書， 空運訂艙確認以及標(biāo)本商業(yè)發(fā)票做出口清關(guān)，把蓋了商會章和海關(guān)章的確認文件掃描給琳達，她就可以把熊標(biāo)本運到北京首都機場，小伙子感激的時候有些結(jié)巴，邊走向他的車邊雙手合攏以示感激。 這只熊標(biāo)本是他送給父親和父親公司的禮物，禮品珍貴，路途遙遠，更希望這個熊標(biāo)本在北京海關(guān)順利通關(guān)，最終懸掛在某個個寫字樓里的某個辦公室的時候，可以物盡其用，相得益彰，不辜負不遠萬里前年輕人的付出。</div><div><br><br></div> 琳達行為舉止，喜怒哀樂常常超越人們通常的倫理，常理，心里，道理，情理的界限，下班的時間到，未打完的文件留在打字機上，拎包抬腿跨出大門，跨出大門踩的時間點兒和鐘擺敲響的最后一下不謀而合， 腳上踩了滑輪，一腳油門絕塵而去；她可以在電話上旁若無人地把酗酒的前婆婆羞辱的一敗涂地；對前夫和女兒如出一轍，女兒執(zhí)意要在圣誕除夕夜和父親家的堂兄堂妹表兄表妹爺爺奶奶一起度過，這對失去姐姐們節(jié)假日無人團聚的琳達來說是莫大的雪上加霜，她在電話里給與父女迎頭痛擊，休想得到她的允許；心情好時可以異乎尋常古道熱腸，心情差時寡淡薄情；她可以剛剛送你一塊巧克力， 然后反悔把禮物收回；她可以大放厥詞，不給任何人發(fā)言的機會， 她也可以一直緘默無語如同沒有這個人存在一般；她可以一分鐘前和辦公室助理海琳娜喜笑顏開談?wù)撍募倨?，在Kelowna她的朋友一家如何招待她度過一個多么愉快興奮的長周末， 又是騎馬， 又是獨木舟， 海琳娜附和發(fā)出羨慕的感嘆生還沒消失在墻角，她就會因為一張支票打錯了地址或是一個電話留言欠缺信息而歇斯底里，然后又是鞠躬道歉請各位原諒， 但從沒有到此為止， 一直循環(huán)往復(fù)， 終而復(fù)始。<div><br>就像不幸一直糾纏著她，從沒撒手。</div> （四）<div><br> 原生家庭是一頁地圖，一部字典引領(lǐng)從這里出生孩子前面的路，又可以讓同行者按圖索驥探尋她從哪里來，往哪里去，家庭這片土壤，是酸堿適度還是營養(yǎng)不均，孩子就是甘甜的橘或是苦澀的枳，父母愛情是涼風(fēng)有信，秋月無邊，孩子就會亦步亦趨不會錯過人生好時節(jié)，父母婚姻是珠聯(lián)璧合，碧海青天，孩子定會逐浪追波慕名而往。有人說，有人猜，琳達擁有艱難的人生，同事很久，猜測很久， 探尋很久，明白原來只是在呼吸之間。<br>夏天的美好都因為短暫，就像人們對節(jié)日的記憶。陽光生生地刺破云層，當(dāng)機立斷關(guān)了陰雨的閥門，斬釘截鐵撩起憂郁厚重的窗簾，讓春暖花開開在玻璃上，咖啡里，彼此的招呼里，女生的裙子上。太陽距離我們很近，每天在離開地平線之前，可以伸手摸到。<br>公司組織所有的女生野餐，為了不影響工作也不影響每個人私人的時間，公司集體活動都安排在午餐休息時段， 野餐也不例外，邊吃邊八卦，電腦程序問題；無法理喻的客戶；一頭是心急如焚等待海關(guān)放行的我們，另一頭是漫不經(jīng)心的清關(guān)代理；離職的同事現(xiàn)在在哪家供職；加拿大海關(guān)溫哥華總部搬進了新大樓，機場的海關(guān)繼續(xù)保留但只是處理空運；誰買了樓花，快要搬進去了；最后海琳娜讓每一位列舉一下自己the bucket list，談?wù)勊狼靶脑福蛳肴ツ男┑胤?，輪到琳達時，“我希望我的一個腎一直是健康的可以支撐我到最后時刻”。</div><div><br>她在小學(xué)的體育課上，從高處墜落，等她醒來時躺在醫(yī)院里， 后來知道其中一個腎摔破， 只能摘除。在女同事們發(fā)出唏噓，感嘆，慰問之后，有人問“誰的責(zé)任， 難道學(xué)校和老師不該付出些什么”，沒有答案，她平靜的表情無法掩蓋對在劫難逃的不從和無奈，之后偶然的尿路感染也是如臨大敵，好在和她共事的這些年里，她是健康的。</div><div><br>女兒阿曼達出生時就診斷出脊柱畸形，隨著成長和發(fā)育，需要手術(shù)，把脊椎擺正， 否則隨著身體的長高，脊椎無法直立，她會越來越佝僂，到她上9年級時， 就已經(jīng)不能上體育課了。琳達又要上班，又要不斷地和?？漆t(yī)生討論病情，制定手術(shù)方案，然后就是不斷催促溫哥華兒童醫(yī)院什么時候可以有位置住院進行手術(shù)。聽了太多琳達利用休息時間和醫(yī)生及醫(yī)院焦慮的對話， 商討，問詢，當(dāng)她希望醫(yī)院盡快收納阿曼達住院并盡快手術(shù)時，“她走路越來越困難了“，眼淚是無助的，隔著電話，淚水留不過去，心痛沒有良藥。</div><div><br>盡管全民醫(yī)療保險，可是大病小病都是無限期的等待，這個基礎(chǔ)是平等， 但是平等的背后很難分辨出輕重緩急，有些生命就因為平等而戛然而止了。</div><div><br>手術(shù)的日子終于定下來了，琳達也提交了三周的休假申請，最終她休息了將近兩個月。手術(shù)是成功的， 也是痛苦的，手術(shù)歷經(jīng)12 小時， 沒聽說過，不需專業(yè)，想想就知道多么艱難的手術(shù)，住院中的阿曼達，常常疼痛難忍，噩夢連連，父親自顧不暇，只有她陪伴女兒，晝夜常常顛倒。</div><div><br>兩個月后她回到辦公室，盡管疲憊不堪，但她強顏歡笑 并展示給大家一張照片，Canucks冰球明星Trevor Linden探望兒童醫(yī)院身患重病的小朋友，阿曼達也在其中，重新站立站直在這位馳騁冰場上的宿將身邊。強悍的和脆弱的沒有分別地都要面對艱難，二位笑逐顏開，一個把冰場上的失敗，一個把病榻上的傷痛，都拒之門外，在那一年的公司圣誕節(jié)聚會上，我和阿曼達鄰坐，她像一只蝴蝶，破繭重生。</div><div><br>每次隔窗看到狗狗時， 都會想起“公主“， 琳達的狗狗，取名”公主“，時常會被帶到辦公室來， 這是一只牧羊犬和黑背交配的”公主“， 在她13歲時因為器官衰竭，走了，我能留給 她的是一張她看不懂聽不見的卡片。雨天懶惰的日子里，“強迫”和她一起跑步，伸出手時，就會找到她撫慰人心的爪子，一個成熟的從不評判“好，壞”的朋友，既維護人的規(guī)則又不失自己的主見，不會說一句話，卻帶你步入好時光，不選擇放棄，因為她認定她永遠不會被放棄，她的忠誠與愛心是黑夜的一束光，但是， 看著她走了。</div><div><br>無盡的傷感。<br><br></div> （五）<div><br>秋天的溫哥華能找到北京的影子， 共抹一朵白云，共享一束陽光，是散落一地的五彩紙屑，是打翻一地的五色油彩，濃妝艷抹了Fraser河兩岸，盛裝出席四季中的一個舞臺，上演平靜中的一曲悲歌。</div><div><br>午餐時間是電話發(fā)生頻率最低的時段，也是在Fraser河岸散步的人最多的時候。</div><div><br></div><div>電話的鈴聲在這樣的午后是那么的刺耳，瞬間宣布午餐時間結(jié)束，每個人都不耐煩地看看桌上的電話，看看是哪條線， 后悔午餐前是不是自己給誰留了言，猜猜這電話是不是找自己的， 然后等待宣判誰來接這個電話。</div><div><br></div><div>“琳達，是溫哥華東區(qū)皇家騎警打來的電話， 找你“，聲音小心翼翼又惶惶不安，辦公室一片寂靜，沒有人抬頭，卻都屏氣傾聽， 以便了解這電話的背后是她本人出了事， 還是她女兒，而和我一樣多數(shù)人猜測是他前夫出了問題，酗酒，失業(yè)，賭博， 還能有比這更令人灰心喪氣的嗎。</div><div><br>琳達在電話這頭只是說“是，是我，我姓兆伊斯，奧，是我前夫的姓，結(jié)婚前？結(jié)婚前我姓施耐德，出什么事了？” “是這樣，地址，我記下了，明天可以，明天見， 再見?！?lt;/div><div><br>電話是沉重的， 拿著電話的手懸在空中，若有所思，還想再說什么，電話里傳來的是忙音，沒有痛苦，只是驚詫，不知所措，顯然身上凝聚的氣氛已沒法再工作了，她坐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去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其他人沉浸的迷惑中，渴望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但沒有人打破沉默與尷尬，每個人還是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工作里，雖然牽扯了很大的精力，工作還是把注意力拉回了正軌。</div><div><br>第二天午飯前， 琳達回到辦公室，表情淡然，筋疲力竭。興許午飯給了她能量，臉色好轉(zhuǎn)，出門踱步，抽煙。隔著窗子，她的舉動在敏感時候被屋里的盡收眼底，也許還需思考，也許心意已決，等她掐了煙頭回到辦公室，身體靠著她的辦公桌， 手扶她的座椅的椅背，大概那樣才有足夠的力量撐住她，低頭像似和自己講話 向大家宣布，“找到了我大姐， 但是她幾天前已經(jīng)死了，今天去溫哥華東區(qū)警察局認了尸，其實我也不認識， 只是走程序，辦手續(xù)，取回了她的遺留物品， 和辦案警察和社工都談了話?！?lt;/div><div><br>沒人講話，都在聽，希望她講明白，希望我們聽明白，沉寂那么多年的愿望以這樣的方式給出答案實在是悲愴。</div><div><br>大姐， 瑪麗亞 施耐德， 因為家里的第一個女兒，取了和母親一樣的名字，當(dāng)然是姓父親的姓。那時父親還在，這個二戰(zhàn)后德國第一代移民，除了持有德國人的固執(zhí)，還有就是暴戾的脾氣，大男子主義，酗酒和追逐女人。瑪麗亞如何度過童年和少年不得而知，但是很肯定的是父親的家暴是等不來黎明的黑夜，高中沒畢業(yè)就離家出走了，而且那時候她已經(jīng)患有憂郁癥，妄想癥，要養(yǎng)活自己，就要工作干活，收銀員，餐廳服務(wù)員，看醫(yī)生不需要錢， 但是藥品不便宜，更何況長期服用，一生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有過愛情，只是都時過境遷了。不完整的大概的信息都是社工人員講述的，也是多年來幾個社工共同記錄的結(jié)果， 只是記錄，不會知道她每一天是怎么度過的，生病的時候，孤獨的時候，沒有來源的時候，面對生死存亡的時候，盡管這樣，記錄上都明確表示不要聯(lián)系她的家庭?，旣悂喿罱K死于毒品，如何獲得毒品？ 我曾經(jīng)的一位同事Colleen做義工幫助那些染有毒品的女性，Colleen說話時痛楚的表情仍然歷歷在目，“毒品讓人萬劫不復(fù)，為換取毒品只能出賣自己，你不知道，也很難想象，她們的父母，兄弟姐妹看到她們這樣，只有一顆破碎的心?！?lt;/div><div><br>正是因為瑪麗亞這樣的悲劇，政府在溫哥華東區(qū)建立了毒品安全注射屋，這是一個吸毒者在毒癮發(fā)作時有專人監(jiān)督下注射毒品的機構(gòu)，以降低吸毒者感染病毒，減少吸毒者傷口的創(chuàng)傷，減小吸毒者需要其它醫(yī)療服務(wù)的可能性，“安注屋”是北美第一個有專人監(jiān)督注射毒品的機構(gòu)， 每一個“安注屋”有12個注射室，吸毒者可以在那里在健康專家的監(jiān)督下注射自己的毒品，他們可以拿到干凈的針頭，純凈水，有人幫助他們清潔傷口，“安注屋”有效地降低了HIV病毒的感染率，每一次的注射量得以控制，有人稱它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公共衛(wèi)生計劃，也有批評者認為“安注屋”會導(dǎo)致毒品使用的增加，并且用納稅人的錢幫助癮君子。溫哥華東區(qū)有4000多名靜脈注射毒品者生活在這里，小巷是公開的毒品市場，槍戰(zhàn)場所，“安注屋”讓他們獲得小小的點點的平衡與慰籍，擁有了暫時的擺脫與寧靜，他們不用再站在街上，不用再站在背街的小巷里，不用再站在垃圾桶旁邊， 拿起針頭，但他們?nèi)匀灰鎸ψ鳛榘滩《緮y帶者帶來的羞辱，仍然要為買到下一次的毒品而拼上不堪一擊的性命。</div><div><br>溫哥華站在北太平洋溫和平靜的港灣里，盡管霓裳羽衣、衣冠齊楚，但其襯衫上丟了扣子，褲管上甩上了泥巴，袖子上打著補丁，掛著社會問題。<br></div> （六）<div><br>一進入十二月，圣誕這出戲，從月首的鉛筆素描到月尾的濃墨重彩，十面埋伏般，四面楚歌般包圍著城市，城市被張貼的海報，被歡快的音樂，被炫目的燈光，一點一點涂抹開來，Cobs面包店的那顆麥穗，Kim Farm蔬果店的綠門臉兒，The Bay的化妝品柜臺上的妖嬈與嫵媚， Birch珠寶店里迫不及待上演的一幕幕告白與誓言，Indigo書店里橫豎找個穩(wěn)當(dāng)?shù)牟槐蛔惨膊欢碌纼嚎梢园杨^深深埋進書里去的地盤兒，酒品專賣店里不耐煩的長長的等著付款的隊伍。</div><div><br>教會里的贊美詩從這里傳來，從厚重的贊美詩集，從唱詩班的引領(lǐng)，從坐在長條凳上的辦公室職員， 警察，餐廳的服務(wù)生，老的，少的，生病的，健康的，熟悉的，神秘的，卷發(fā)的，禿頂?shù)摹Ｖ笓]的有插了翅膀的一對手臂，飄蕩在歌者和聽者之間，隨著翅膀的翻飛，帶著歌者和聽者飛向崇高。領(lǐng)唱的是站上了旋轉(zhuǎn)木馬，下巴上揚，口哨輕吹，她的顫音像只鳥從冬天松動的籠子里彈出向著空中釋放。 十二月的天穹之下，彎下腰就可以拾取一段刻骨銘心的天籟，這是一年一度的最神奇的時刻吧。</div><div><br>音樂臺會二十四小時循環(huán)圣誕節(jié)的專題音樂，這段時間是一年里開車行程中難忘的一段時光，繞梁余音催著旭日東升，也驅(qū)使星星指引回家的路， 市政府裝點得燈飾最是搶眼，伴著整幢大樓前的瀑布，流光溢彩，商店里滾動的是匆忙腳步，渴望眼睛， 為的是選到最好的禮物送給最愛的人。</div><div><br>所有的絞盡腦汁， 煞費苦心，等到了普天同慶的那一天，就筋疲力盡，偃旗息鼓。</div><div><br>圣誕節(jié)前夕，我們像從前一樣從儲存室，從封存的盒子里拿出反復(fù)使用的圣誕樹，裝飾燈，燭臺，蠟燭，在擁擠的辦公室里一邊找合適的地方容下這些烘托圣誕氣息的裝飾品，一邊討論今年的圣誕聚餐去哪一家餐廳，意大利，希臘的，還是牛排Keg的連鎖店，或者就在總經(jīng)理尤金家開一個party，還討論了互贈禮品的環(huán)節(jié)。</div><div><br>在以往的圣誕節(jié)里，我從琳達得到互贈禮品里有彩虹一樣的圍巾，黑色長款緊身毛衣，還有格子緊身褲，至今還物盡其用，我也會投其所好，給她的禮品有整套指甲油彩，芳香的洗浴用品， 實用的整套瓷碗， 還有一些年度的互贈禮品，已經(jīng)記不住了。</div><div><br>一位高高的單薄的小伙子敲開了我們公司的門，他找琳達，而且還特意加上姓，開始我們都以為是客戶，但琳達猶疑的神態(tài)好像并沒有期待任何客人，小伙子開始自我介紹， “我是安妮 施耐德的兒子， 唯一的兒子，我的名字是 扎斯廷， 找到你沒有太難“， 琳達用盡碾碎不幸的溫柔愛意緊緊擁抱了高出她很多的小伙子, 他們的擁抱隔斷了苦難的極限，把他們身后的我們和辦公室拋在世界之外。</div><div> <br>安妮 施耐德是二姐，因為父親的家暴，她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被社工帶走， 然后被一個在阿爾伯塔省的家庭領(lǐng)養(yǎng)，高中畢業(yè)后就去了卡爾加里的Sun Life保險公司工作， 結(jié)婚生子，一直生活在那，盡管安妮對父親有強烈的陰影甚至是憎恨，對母親的軟弱無力不能保護自己積怨深厚，隨著年紀的增長， 兒子扎斯廷還是可以體會母親的遺憾和坐立不安，于是就幫助母親把安妮的DNA樣本送入網(wǎng)站 Ancestry，幾個月之后就得到了配比確認的通知， 然后就找來了。</div><div><br>他們一起去養(yǎng)老院探望了琳達的母親，扎斯廷的外婆，然后一家人在Facebook上和安妮重聚。和大姐相比，這是天大的喜訊，她們本可以讓歡喜的重逢持續(xù)在情非得已的人生中， 讓相互扶持根植在一脈相承的血緣里，可當(dāng)她們共同面對平庸瑣碎令人筋疲力盡的生活時，相聚一刻的來之不易很快銷聲匿跡了，兩位姐妹后因為多長時間探望母親，因為付出時間多少，因為付出的勞動多寡，因為母親的遺囑與遺產(chǎn)的不均拉開了架勢，爭吵復(fù)活了傷痛，冷戰(zhàn)吞噬了情義，命運給了她們不可承受之重，時至今日也不知她們何時可以走過摩擦不斷各自心碎的人生，也許 還是不通水火、不相聞問， 才是各自安好。<br></div> （七）<div><br>阿曼達高中畢業(yè)前夕按學(xué)校要求做過一個家庭尋根的項目， 因為取得了老師的好評， 琳達就把這個圖文并茂色彩斑斕的“大字報“帶到了辦公室，和我們分享。</div><div><br>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曾祖父母坐在樹下，外公外婆雙雙靠著樹干，他們是根，媽媽和兩位阿姨分散著拽著枝蔓，阿曼達和扎斯廷踮起腳尖立在樹梢， 還有孩子們的爸爸，每個人還貼了照片，照片上掛著名字和個人的簡歷，箭頭如同腳步串起了每一位的出生地，漂泊的城市和國家，四代人，枝纏繞枝，葉復(fù)制葉，心照耀心。</div><div><br>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澳大利亞百廢待興，國家的建設(shè)都離不開豐富的人力資源， 鑒于本國的人口自然增長率無法滿足對勞動量需求的實現(xiàn)，澳大利亞政府制定了大規(guī)模的國民移民計劃，由于來自英國的移民數(shù)量與移民目標(biāo)相去甚遠，澳大利亞政府不得不調(diào)整移民政策， 將移民來源從英國擴大到歐洲大陸，澳大利亞政府對來自不同地區(qū)的移民采取不同移民政策，來自西歐和北歐的移民受歡迎，得到妥善的安置并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來自東歐和南歐的移民被勉強接受，只能接受體力勞動，但無論如何，實現(xiàn)了澳大利亞人口的曾長， 也滿足戰(zhàn)后國家建設(shè)對勞動力的需求。</div><div><br>母親瑪麗亞 瓦爾科斯基也就是在這樣大背景下從捷克斯洛伐克移民到了澳大利亞。瑪麗亞是一位堅韌，執(zhí)著，努力的母親，這些品質(zhì)陪她攜手度過了艱難困苦。 在她12歲時，小兒麻痹病毒侵略了她的家庭，索取了她姐姐的生命，在她的媽媽和她 的弟弟身上留下了永遠的印記， 只有瑪麗亞以她無所畏懼的勇氣和蠻橫的固執(zhí)擊敗醫(yī)生給的結(jié)論“你不可能再走路了”，她不僅走下了樓， 走出了醫(yī)院，走到了家，她還走到了遠方，她說 “她知道，她能做到”。她在墨爾本一家食品加工廠工作，母親至今還可以領(lǐng)到澳大利亞政府給予的微薄退休金是對早年在那里工作的一分補償，后又移民到加拿大，乘船從墨爾本港來到溫哥華港，并在溫哥華定居下來， 繼續(xù)在溫哥華食品公司工作，和從德國移民來的施耐德先生結(jié)婚，有了三個女兒，琳達是三姐妹中最小的，大姐瑪麗亞和二姐安妮都經(jīng)歷了父親的暴戾，酗酒， 家暴， 最終這位父親遺棄了母親和三個女兒， 父親離開家時， 琳達還小，對父親的記憶是模糊的，最后一次有父親的消息是他追逐一個寡婦到了邁阿密，以后就銷聲匿跡了。<br></div> （八）<div><br>2015年的春天，在Aquamar Shipping并入現(xiàn)在的集團公司一年之后，琳達辭職去了一家在溫哥華注冊的美國公司，不巧的是她離職的那天， 我正在我的假期中，沒能參加最后的午餐歡送會， 多少有些遺憾，但我回到溫哥華后， 收到她的郵件，一封長信， 先是簡述了她的新工作，因為是新公司，在找到辦公室前，都在家辦公，因為可以在家辦公，讓她暫時不需長途跋涉， 不僅節(jié)省能源開支，也節(jié)省時間，她很滿意，我也為她的滿意而欣喜，女兒阿曼達有了第二個男朋友，并且開始向她交房租了，最后她說知道了父親下落。</div><div><br>父親的弟弟琳達的叔叔從德國來信，是上了年紀，是真情厚意，信是以最傳統(tǒng)的方式，手寫，貼著郵票，遠渡重洋，輾轉(zhuǎn)從老地址轉(zhuǎn)到琳達手里，因為是德文，琳達特意聯(lián)系了我們退休總經(jīng)理尤金幫忙翻譯， 尤金曾經(jīng)在德國生活工作，德文非常好。<br>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北美的自由意志越來越深植在滿目瘡痍德國年輕人心中，北美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讓越來越多的德裔聚集到美國和加拿大，他們離開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雙雙戰(zhàn)敗的灰頭土臉的德國，來到北美，展示了無窮且富有開拓性的力量，鑄造夢想，在很多領(lǐng)域都是碩果累，美國的華盛頓州的西雅圖萊文沃思鎮(zhèn)Leavenworth，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的Halifax，Lunenburg和安大略省Ontario 省的Waterloo都聚集了很多德裔，都有各種各樣的德國小鎮(zhèn)，都證明了德裔移民的腳步。<br>德國小鎮(zhèn)的興盛是因為德裔早期移民的聚集地喪失了傳統(tǒng)工業(yè)，比如伐木，造紙，礦業(yè)，德裔不想看到第二故鄉(xiāng)瀕臨滅絕而聚在一起拯救他們的家園，成就了現(xiàn)在的旅游勝地。德國巴伐利亞州的文化，建筑，裝修，服飾，音樂，啤酒特質(zhì)鮮明，所以北美的德國小鎮(zhèn)在建設(shè)和裝飾上都貼近這一地區(qū)的樣子， 如果你到過德國的慕尼黑，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心知肚明了。 他們的啤酒節(jié)，法蘭克福香腸，德式漢堡， 酸菜， 豬腳家喻戶曉，不光證明了德裔的移民史，也為北美的多元文化增磚加瓦。德裔移民史有初來乍到的興奮，也有深植過程的排擠和歧視，滾滾車輪將他們磨練成更堅韌的民族，毫無疑問，這片土地的光輝與榮耀，有他們的功勞， 相信琳達的父親漢斯 施耐德先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div><div><br>漢斯 施耐德先生出生在柏林，母親是護士，父親在二戰(zhàn)中戰(zhàn)死，他是長子，還有個弟弟馬克 施耐德。漢斯 離開廢墟中的德國來到加拿大，先是在一家面粉，麥片公司工作， 后來成為一名加拿大郵政的郵遞員，因為效力于琳達的母親瑪麗亞的生活小區(qū)，二人不期而遇， 成就了異國的愛情和婚姻。也許是走不出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也許是戰(zhàn)后對德裔的排擠和歧視， 也許是家庭的重任，酗酒和家暴是一記重錘砸在母親和三姐妹心里，他是一團火可以燒焦這個家庭，他選擇離開。 有一天，他很晚回來，打點行裝，還留了字條， 上面說會照顧孩子，事實上從此杳無音信， 那時琳達還沒上小學(xué)。</div><div><br>琳達的叔叔馬克 施耐德是一名工程師， 參與柏林城市建設(shè)直至退休。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之際， 柏林幾近廢墟，曾有人計算，如果把廢墟清理掉就需十年的時間，事實是，十年后，德國經(jīng)濟已經(jīng)開始騰飛了。自三十一年前柏林墻倒塌之后，東西德國合并，柏林城再一次進入大規(guī)模的城市建設(shè)，火車站，商業(yè)區(qū)，辦公樓， 民宅。馬克 施耐德參與了一個國家的兩次史詩般的興邦，人生想必也是波瀾壯闊。</div><div><br>施耐德先生的母親與白血病抗?fàn)幜藘赡辏?在她離世前，牧師問她有什么需要代禱，她環(huán)目四周，最終眼睛落在四口之家的照片上，馬克把照片放到母親的手上， 她手指相片中的大兒子漢斯，沒能再講話，母愛盡在不言中吧。如今馬克 施耐德和家人仍住在柏林，守候他們的根。</div><div><br>信里還談到了他的哥哥琳達的爸爸漢斯 施耐德，他在邁阿密的老人院， 在邁阿密重新種植了另一個家庭， 又有了另一棵樹的枝枝蔓蔓，但加拿大的家沒再打算和父親團聚， 有人穿著鎧甲戰(zhàn)靴劫掠過年少的心房，在生命最稚嫩的時候遭遇了伏擊，家園的斷壁殘垣仍是依稀，各自安好該是對化了妝的傷口最好的祝福，但琳達最后一句話 “無論發(fā)生什么，不能改變的他是父親”。<br>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已經(jīng)沒有了曾經(jīng)傷害的力量，如果他如今仍是健在，想必已近百歲，絢爛的頭發(fā)也該變成白色，桀驁的目光也該變得慈祥，凜冽凌厲都變成步履蹣跚， 一路顛簸，一路跋涉， 遠離一道門， 再遁入另一道門，時間的偉大之處，不光疊加年齡，還馴服張牙舞爪，治愈遍體鱗傷，無論怎么定義，是富貴榮華，還是貧病交加，是得勝還朝，還是落荒而逃，是心有不甘，還是心悅誠服，都不能讓時間停下來等等，重新洗牌，重新來過，只有白頭憶韶華。<br></div> （九）<div><br>求生存以一種戰(zhàn)無不勝的姿態(tài)集結(jié)生命力，給看似難以維持混亂的生活注入新秩序，戰(zhàn)斗力常常在困惑，悲傷和失去中復(fù)活，創(chuàng)造力以其迅即不及掩耳之勢帶來意想不到的獨立主義。美好，不一定總是來自快樂的地方，相反，因為苦海茫茫，因為朝不保夕，因為生離死別，變得更是絢爛奪目，必須讓僅一次的生命頑劣地獨自求生存，必須讓僅一次的靈魂堅強地獨立支撐，必須讓僅一次的人生璀璨地獨立閃爍。</div><div><br>如果有一樣什么可以聯(lián)系彼時此時， 可以觸手可得，可以隨時令我回到從前，可以隨時分享給關(guān)愛和被關(guān)愛的，那個什么一定可以拯救了一顆哀痛的心，這個素描是不是就是那個什么。</div><div><br>2014 新年過后，Aquamar 并入現(xiàn)在集團公司， 總經(jīng)理尤金退休，尤金是一幅油畫，素描之后我很愿意畫一畫這副油畫。七年前加入其中并不容易，離開時卻如此匆忙，輕描淡寫，還沒搞清這個辦公樓里有多少個衛(wèi)生間，就已經(jīng)把擁擠的辦公室全都裝進了大小盒子里，當(dāng)把鑰匙交給管理公司經(jīng)經(jīng)理史蒂夫的那一刻，怎么著，塵埃里埋著的記憶帶不走，拼接的地板縫中藏著的不舍帶不走，只有最單純的信心可以和搬家公司的車輪一起飛。<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