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18px;">趙樹義作品</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font-size: 20px;">懸而未決的人間</span></p><p> </p><p>1</p><p> </p><p> 封城了。</p><p> 離春節(jié)還有兩天,看到這條消息,不由心悸了一下。說實話,我沒有想到有生之年會遇到封城這樣的事,即便當年“非典”,封閉的也僅是幾座村莊或幾座小城而已,而且,那時所謂的封閉,也僅是自己把自己隔離而已。武漢畢竟是座千萬人的大都市,一紙公告,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全部停運,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閉,還未來得及問個為什么,它便驟然變成一座孤城,令人猝不及防,難以置信?;蛟S在和平中待得太久了,就像煮在溫水中的青蛙,對災難已經(jīng)麻木。或許生來就是一只麻木的青蛙,不僅忘記了戰(zhàn)爭的模樣,更不曉得何謂天災人禍……</p><p> 武漢是交通樞紐,我去過兩次,路經(jīng)三次,都是公務。第一次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住在東湖賓館,安靜而潮濕。第二次是2003年10月,“非典”之后,酒店名字記不得了,唯一印象是黃鶴樓是有電梯的,唯一遺憾是有機會去而未去神農(nóng)架。第一次路經(jīng)武漢是大江截流之前,趕著去看三峽最后一眼。早起由重慶朝天門碼頭登上游輪,三天后的傍晚抵達漢口,在火車站附近的賓館住了一晚,嘈雜而潮濕。此后兩次都是在空中鳥瞰一眼武漢,在天河國際機場降落,第一次被人直接接到襄陽,第二次被人直接接到咸寧。去襄陽那一年,襄陽還叫襄樊,路上經(jīng)過隨州,拜謁了炎帝陵。我生長在“精衛(wèi)填?!钡牡胤?,那里有太多炎帝的傳說和古跡,拜謁過隨州荒草萋萋的炎帝陵,我愈發(fā)相信此地應是炎帝后人的避難之所,并非炎帝早期活動之地。炎帝是一個部落的統(tǒng)稱,并非一個人,炎黃之戰(zhàn)后,炎帝后裔隱姓埋名,避禍他鄉(xiāng),這些地方也打炎帝的旗號,似乎無可厚非。但此炎帝并非彼炎帝,若說正宗,我還是更相信發(fā)鳩山或羊頭山上的炎帝。當然,這僅是我的看法,并無冒犯之意,湖北的朋友不必較真——眼下的日子還顛倒在半空中,弄不明白呢,何況上古時期?最后一次路經(jīng)武漢是前年夏天,咸寧講完課,直奔向陽湖五七干校和羊樓洞茶馬古道。接待方如此安排,或因我算個文人吧,而我也的確對這兩個地方有些興趣:一者,“五七干校”是當代文化人的特殊記憶;再者,羊樓洞茶馬古道是晉商的重要地理符號。</p><p> 咸寧之行,我不僅看到了當年那些“牛鬼蛇神”是如何被“改造”的,還弄明白了不種茶的山西為何成了全國最大的茶商,也丈量了山西與湖北相距的確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否則,也不會有“雖楚有才,晉實用之”。多次與湖北交集,咸寧之行勉強算得上尋古,如果看電視劇的話,晉國人似乎趕著馬車就“噠噠噠”到了楚國,而晉商嘛,還是搭著輪船“咿呀”于河湖的。太原與武漢自然也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武漢封城,太原必定受到影響,就像炎帝敗給黃帝,隨州便也是炎帝之鄉(xiāng)。退一步講,炎帝黃帝打得死去活來,到最后我們還不都是炎黃子孫?還有一種說法,商時,黃帝的姞氏子孫封在今山西鄉(xiāng)寧,建了鄂國。鄂人以捕鱷為生,據(jù)說那時的黃河是有鱷魚的。鄉(xiāng)寧東30里有鱷山,鱷與鄂通假,即鄂山。山下有鄂水,流經(jīng)鄂谷入黃河,這一串符號應是鄂人生活于斯的佐證吧。叔虞封唐,晉國崛起,鄂地被晉國兼并,鄂人便逃到河南南陽,仍稱鄂國。南陽有座山名宣山,《太平御覽》卷九二一引《廣異記》稱其“南陽鄂山”。周夷王時,周鄂交惡,鄂國遭到周、虢聯(lián)軍討伐,鄂人繼續(xù)南逃,到了今湖北鄂州市的梁子湖畔,日日與揚子鱷為伍。鄂部落以鱷魚為圖騰,按說應該很厲害的,卻一路從黃河逃到長江,似乎是個諷刺。楚國的第六任君主熊渠稱霸江漢,見鄂國逃來逃去,不成體統(tǒng),隨手將它滅了,然后封他的二兒子熊紅為鄂王,建鄂王城,熊紅繼位后定都于此。熊渠膽略非凡,勇力過人,司馬遷感慨“弈名善射,不如雄渠、蠭門”。雄渠即熊渠,射術(shù)居然勝過后羿,我有些懷疑?!昂篝嗌淙铡钡陌l(fā)生地離我的家鄉(xiāng)不遠,趕馬車用不了一個時辰,開轎車超不過兩刻。這都是些閑話,關(guān)于晉鄂的故事還有很多,還是說太原和武漢。事實上,把任何一樣東西放在一個長的時間段里梳理,都不難發(fā)現(xiàn),城與城之間的距離不管有多遠,都存在類似量子糾纏一樣的關(guān)系,何況這次封城的始作俑者是蝙蝠,是蝙蝠翅膀一下一下扇出來的病毒,蝴蝶薄如蟬翼的翅膀尚且扇動太平洋,何況更大更丑的蝙蝠呢!只是許多年來,我們習慣了物理距離,對物理之外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視而不見,就像我們在談論病毒時,其實是在談論知識,在談論死亡時,其實是在談論藝術(shù)——我們活得太安逸了,從未認真想過病毒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也未認真想過死亡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甚至,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愿意談論死亡的,或者說,是不愿意談論身邊的死亡的。為死者諱,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生活,無須指責。生活即經(jīng)驗,即常識,而常識又不過是經(jīng)驗的累積或積淀。對,是累積或積淀,不是變異,就像河里的沙石,就像沙里的金子,脈絡清晰,前生后世一目了然。但這一次,經(jīng)驗和常識突然間失效了,死亡越過夕陽下的籬笆,蝙蝠一樣倒掛在屋檐下,離我們竟如此之近!</p><p> 武漢被封城,我們被封閉。</p><p> 武漢是一座孤城,我們是一座孤島。</p><p> 閉門家中,難得這個春節(jié)可以省卻諸多繁文縟節(jié),難得有大把時間坐下來讀讀書,寫寫字,最后卻發(fā)現(xiàn),喜歡宅在家里的我居然坐不下來。抱著手機,躺在沙發(fā)上,一遍一遍地刷微信,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偶爾抬頭看一眼屋頂?shù)臒?,都弄不清楚是它掛在天花板上,還是我躺在天花板上。僅是暫時禁足而已,僅是臨時隔離而已,卻一直安定不下來,如果真的與世隔絕呢?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僅僅是讓自己躲起來,畢竟還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把這座“小樓”真的變成一座孤島,你還會念念不忘“成一統(tǒng)”嗎?自己把自己從世界中隔離出來,或許是一種幸福,世界如果把你徹底拋棄,于你絕對是一種災難。</p><p> 越是無聊,越想找事做,禁足家中顯然又無多少事可做。我有輕度恐高癥,站在懸于半空的窗前,便覺下半身是空的,便只敢向遠處看,便只能去回憶往事,回憶鄉(xiāng)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逸。這一刻,我覺得我與往事的距離僅是一扇窗的距離,而安靜與美好的距離卻不止一層窗戶玻璃。透過玻璃——據(jù)說,CT影像中的新冠肺炎病毒就是磨玻璃樣的——往事還是往事嗎?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每打開窗戶一次,便意味著往事可能改變一次。改變是常態(tài),并不意味著記憶存在問題或不夠真實,我確信,即便記憶發(fā)生偏差,我也是誠實的。我不虛偽,厭惡虛偽,假如我愿意逢場作戲,我的生活便不會有那么多不如意。事實上,我并不覺得自己不如意,可按照大眾的常識,我應該是不如意的。大眾的常識,這是個很重要的參照系,我?guī)缀蹩梢詳嘌?,大眾幾乎都活在這個參照系里,所謂的小眾也大多活在這個參照系里。</p><p> 奇怪嗎?一點也不。</p> <p>2</p><p> </p><p> 夏天的黃昏,坐在院落里,偎在祖父身旁,望著太陽從西邊落下山去,看著蝙蝠從屋檐下飛起。這是我記憶中最溫情的時刻,遠處有蛙鳴,夜空有打著燈籠的螢火蟲,涼風習習,天穹也是蔚藍的。</p><p> 所謂歲月靜好,大抵如此吧。然而——</p><p> </p><p>鄉(xiāng)下的蝙蝠很丑,老鼠的眼睛</p><p>狐貍的嘴唇。更要命的</p><p>它的骨頭是肉做的</p><p>它的身板是散架的</p><p>一座沒有墻的房子</p><p>一架丟失轱轆的馬車</p><p>甚或,一只不管方向的滑翔傘</p><p>總之吧,它丑得搖搖晃晃</p><p>丑得風一吹</p><p>就什么都不是</p><p> </p><p> 寫這首詩時,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只幼小的蝙蝠。它受傷了,它不會爬,不會走,也不怎么會飛。它掉到院子里的那個瞬間,我看見一團軟乎乎的肉。它的樣子很可憐,也不像會傷人,可我不敢碰它。就像一道流血的傷口。就像一條黏糊糊的舌頭。總之吧,那只可憐的蝙蝠就摔在我的腳下,可我沒有碰它。后來,還是祖父把它捧在手里,踮著腳尖放到廚房的瓦楞上去了。</p><p>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蝙蝠,也是唯一一次。那時候,我看到的蝙蝠都是從屋檐下飛出來的,在夜色里,它們飛翔的樣子很像會飛的老鼠,它們的叫聲幾乎就是老鼠。吱吱。吱吱。磨牙的聲音。鄉(xiāng)親說,蝙蝠是老鼠偷吃了鹽變的,我相信。我很想看看老鼠偷吃了鹽怎么變蝙蝠的,還故意把鹽撒在老鼠出沒的地方,但沒有看到。祖母看到我的樣子,笑呵呵地說我傻孩子。祖父看到我的樣子,微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我沒有看到老鼠變蝙蝠,但不等于我不會相信,看到那只受傷的幼蝙蝠,我更覺得鄉(xiāng)親的話是對的——不只因為他們有經(jīng)驗,還因為他們足夠老,看夠了這人間。</p><p> 上大學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蝙蝠,但童年的蝙蝠還飛在我的童年里。薄薄的,像一張絹紙,像一塊碎布,像一張掛在墻上的老羊皮。黑黑的,像被煤油燈照在墻上的影子。除了晚上,我很少在白天看到蝙蝠,那些晝伏夜出的家伙讓人感到一絲恐懼?;蛟S,所謂童年,便是美好里藏著些許恐懼吧。</p><p> 蝙蝠曾作為鄉(xiāng)村意象,多次出現(xiàn)在我早年的詩歌里,尖嘴,細牙,小眼,一對會豎立的耳朵——對了,雷達就是仿照蝙蝠的耳朵發(fā)明的。除此之外,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蝙蝠知之甚少?!扒晔蠡昨?,黑洞深藏避網(wǎng)羅。遠害全身誠得計,一生幽暗又如何?!蔽矣行┟H?。返回書房去網(wǎng)上搜索“蝙蝠”詞條,竟意外搜到一首歌,是一個叫慶慶的女孩唱的,歌名就叫《蝙蝠》:</p><p> </p><p>感情是兩個人跳舞 別淪為攙扶</p><p>思念是群舞的蝙蝠 晝伏夜出</p><p>你留下退路 訓練我獨處</p><p>想讓我臣服</p><p>猜你的企圖 愛你這任務</p><p>滿足到想吐</p><p>只是傾慕</p><p>何必在乎 情為何物</p><p>只是漫步</p><p>何必追逐 牽手到陌路</p><p>只要銘心 何必刻骨 愛到嫌惡</p><p>只是孤獨 何必孤苦 被寂寞俘虜</p><p> </p><p> 很顯然,這是一首關(guān)于愛情的歌。暗戀,苦戀,癡戀,失戀,諸如此類,很復雜的情緒,聽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說愛,還是在說恨。感情的事總歸是顛倒來顛倒去的,可我不知道詞作者為何要把它命名為《蝙蝠》,難道僅僅因為思念是晝伏夜出的嗎?抑或,愛情是只偷吃了鹽的老鼠?</p><p> 吱吱。吱吱。壞掉的收音機的聲音。</p><p> 想起蝙蝠俠。想起蝙蝠車。想起蝙蝠衫。在我的長篇小說《蟲人》中,女主角柳之之出場時,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的蝙蝠衫,男主角丁客調(diào)侃她的名字像老鼠叫,吱吱,吱吱。或許,在此之前,蝙蝠在我的心中的確是美的,就像鄉(xiāng)下的黃昏。</p><p> </p><p>我感情豐富 你表情豐富</p><p>我自愧不如</p><p>若你是蝙蝠 我不是鸚鵡</p><p>念你的情書</p><p>只是傾慕</p><p>何必在乎 情為何物</p><p>……</p><p> </p><p> MV中的慶慶也穿著一件蝙蝠衫,黑色的,像柳之之出現(xiàn)在昏黃的電梯里時一樣美,比柳之之出現(xiàn)在昏黃的電梯里時更神秘,像上十字架似的。</p><p> 美這種東西真的難以琢磨。你相信距離產(chǎn)生美吧,特寫鏡頭最抓魂魄,微小事物只有在微距鏡頭下才能呈現(xiàn)出深藏不露的、鬼斧神工的瑰麗。你相信眼前的就是美吧,可有時候,眼睛看見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實的。就像記憶中那只幼小的蝙蝠,多么無害,多么柔弱,可近距離看它時,我的確有些恐懼呢!</p><p> 近而熟悉恐懼,遠而陌生也恐懼,陌生的恐懼最讓人無可奈何。譬如病毒。你是誰?你長什么模樣?你的家在哪里?你是怎么變的?你要做什么?一切都是陌生的、未知的、懸而未決的。陌生和未知讓人恐慌,懸而未決讓人無措,但在這個不斷出錯的人間,這還不是最恐怖的。</p><p> 世上還有一種陌生,叫熟悉的陌生。此刻,我們便陷落在這樣的陌生里,無心,無力,又真實,又不真實,就像從空中突然掉到地上的幼小蝙蝠。而在此前,我們都是溫水里的青蛙,活在不真實當中。在不真實中活得久了,便信以為真了,便麻木了。麻木了便不再恐懼,不再恐懼便無所敬畏,這才是最恐怖的事。</p><p> </p> <p>3</p><p> </p><p> 我不算宅男,也不算驢友。三年前的正月初六與朋友喝酒,出門不小心踩空,崴了左腳,此后幾乎每年都要崴一次。我不知道這算什么規(guī)律,卻給了我一個不爬山的借口,節(jié)假日宅在家里也有了充足的理由。</p><p> 其實,我只是不喜歡節(jié)假日的熱鬧而已。滿眼后腦勺,想想都暈。</p><p> 可這個春節(jié),想去湊那份熱鬧也無可能。在家宅得久了,頭發(fā)悶,頸椎難受,多想出門看一眼春光,透一口氣。</p><p> 宅得無聊,便琢磨起宅字來。</p><p> 宅從宀( mián),從乇( zhé)。單從“長相”看,“宀”是屋頂,“乇”是草葉,“宀”與“乇”疊起來,即草葉頂著房子往高長。宅為名詞,有宅地、宅第、宅邸、宅兆等等,即活人和死人住的地方。宅為動詞,有宅心、宅憂、宅生之類,都是很溫暖的詞匯?!墩f文》《爾雅·釋言》《疏》等釋宅,多是居所之意,干巴巴的像堵泥胚墻,唯有《釋名》釋宅有煙火味:擇吉處而營之也。這才是重點,不管陽宅陰宅,風水還是要看的,看風水的時候總是要惦記高人一頭的??傊?,宅大多情況下指房子或住在房子里,不論陰陽,都要圖個吉利,這是國粹。宅“出口”日本(從語言傳統(tǒng)來看,也算不得“出口”,至少不是現(xiàn)在“出口”的),再行銷國內(nèi),偶像宅、模型宅、軍事宅鱗次櫛比,儼然一座宅城,感覺現(xiàn)代人的生活就是一堆閑人坐在城里比誰更閑?!吧酱ó愑颍L月同天”也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卻在網(wǎng)上掀起一場語言風暴,吟詩的和喊口號的吵得一塌糊涂,活脫脫秀才遇到兵,誰也說不清。表面上看,好像是文化差異,實際上卻是思維差異,類似中醫(yī)和西醫(yī)。我們喊了幾十年中西醫(yī)結(jié)合,實際上很難結(jié)合,只因根不在藥,而在藥背后那顆腦袋。牛頓和老子的思維方式不同,地球人和宇宙人的思維方式不同,四維的地球終歸不能與十維的宇宙相提并論。西方人不買中醫(yī)的賬,實則上是不買不確定性的賬,他們總覺精準的手術(shù)刀和精細的流水線比一鍋燉的草藥高明,卻忘記了,個體生命并非統(tǒng)計學上的模型,而是獨立無二的小宇宙。中西醫(yī)不在一個維度,爭來爭去便成公案。其實,中西醫(yī)是一主一輔的關(guān)系,中醫(yī)為主、西醫(yī)為輔或西醫(yī)為主、中醫(yī)為輔都是不錯的選項,非此即彼或平起平坐則行不通。西醫(yī)是術(shù),頭痛醫(yī)痛,腳痛醫(yī)腳,追求穩(wěn)準狠,易學好用。中醫(yī)是道,望聞問切,辯證論治,講究陰陽平衡,非有悟性難以識得其中堂奧。本質(zhì)上,中醫(yī)與老莊哲學、量子理論是相通的,它們最微妙、最深奧之處都是不確定性,或曰混沌。中藥藥性確定,成分不確定,同方不同樣,每劑藥都在變,面對一直變的事物,病毒能奈之何?西藥藥性確定,成分也確定,但凡確定,便不難應對,病毒便由此而不斷變異。很顯然,病毒于西藥而言,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于中藥呢,則是道就在這里,魔無可奈何。</p><p> 居然從房子說到藥罐子,看來快宅出毛病了。其實,宅說到底就是一枚草葉待在屋子里,時間久了,不見陽光,會枯干的。人也一樣,每天坐困愁城,總得找個出口。</p><p> 網(wǎng)上搜看了兩部電影,一部叫《蝙蝠》,另一部也叫《蝙蝠》。</p><p> 套用了魯迅先生的句式,我笑了。當然,我并非在笑自己如何沒有創(chuàng)意,而是在想語言被復制多像病毒傳播。遺憾的是,在傳播過程當中,病毒伴隨著變異越來越鬼祟,越來越強大,而語言呢?復制,粘貼,越來越像只鞋樣子,或程式了的生旦凈末丑,甚至,就是一個電腦程序!一直以為,古漢字之美在于書寫,沒有書寫的古漢字只能算作工具。還以為,人與文字之親在于接觸,無肌膚之親的文字,難道不是一具僵尸?復制,粘貼,語義衰減,語氣衰老,這是語言之殤,不說也罷。</p><p> 美國電影《蝙蝠》講了一個老套的好萊塢故事。 </p><p> 起始橋段是關(guān)于謊言和信任的。實驗室逃出(實際上,是被人故意放出)兩只被改變了習性的蝙蝠,這兩只蝙蝠不僅什么東西都吃,還吃人。更可怕的,這兩只蝙蝠把這種習性傳給了所有蝙蝠。開始,德克薩斯的一座小鎮(zhèn)接連發(fā)生幾起殺人案件,遇襲者死去的方式十分詭異。一周之后,黃昏儼然邪惡儀式的幔帳,毫無防備的居民遭到蝙蝠攻擊,小鎮(zhèn)七零八落在黑壓壓的翅翼之下。這個場景如此熟悉,鏡頭瞬間從1999年的美國搖到2020年,不,2019年的澳洲。去年9月至今,一場零星山火燎原為一場無邊噩夢,5億只動物葬身火海,60萬只蝙蝠無處可棲,只能逗留在天空。醫(yī)療直升機被蝙蝠圍困,無法飛行,無法降落,地上等待救援的人只能繼續(xù)等待。干熱的風帶來干熱的沙塵暴,維多利亞州瞬間蒙上一層橙色“濾鏡”。</p><p> 《悉尼先驅(qū)晨報》如是說:“這一天,沙塵暴把國家吹成了鄉(xiāng)鎮(zhèn)。”</p><p> 與此同時,在非洲,蝗蟲數(shù)量暴增數(shù)千億,每天可吞掉3400萬人的口糧,目前,蝗蟲正向印度和巴基斯坦集結(jié)。在尼日利亞,神秘疾病席卷19個州,造成47人死亡、365人感染。在美國,流感奪走1.4萬條性命后,開始向歐洲肆虐。在南極,高溫歷史性突破20℃,幾千萬只企鵝在遷徙途中大批死亡……</p><p> 干旱。高溫。全球氣候變暖。從電影里到電影外,從電影外到電影里,災難居然也熱衷于蝴蝶效應,槍響之后,可有贏家?</p><p> 還是回到電影里,因為只有電影里的災難是用來欣賞的。</p><p> 蝙蝠突然變得十分兇殘,不只因為利益,不只因為人性,還有被破壞的自然法則。野生動物學家希拉·卡斯珀前往調(diào)查,治安長官埃米特·金賽是她的搭檔。</p><p> 蝙蝠只能傳染蝙蝠,讓蝙蝠像人一樣有群體工作的能力,這并不是壞事。這是病毒制造者的邏輯,很顯然,他想讓蝙蝠像人一樣生活。</p><p> 蝙蝠是不殺人的,如果我們沒有對它們做過什么,它們也不會對我們做什么。這是希拉的邏輯,但她絕不允許像人一樣的蝙蝠繼續(xù)存活下去:蝙蝠在夜間活動,那么,我在白天殺死它!</p><p> 這群只吃水果和花露的家伙開始食肉了,于是,從前的一切都亂了套。軍方——病毒制造者的幕后黑手?——在想著如何毀滅證據(jù),希拉在思考病毒擴散之前,如何把所有染病的蝙蝠統(tǒng)統(tǒng)殺死。</p><p> 軍方留給希拉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但在編導的預設里,這已經(jīng)足夠。果然,在生死的最后一秒,蝙蝠的老窩——一座廢棄的礦井——如愿變成一座埋在地下的冷庫,所有的蝙蝠都將在這里冬眠,不,長眠!爆炸的余波把希拉和金賽掀起來,這一瞬間,絢麗的畫面宇宙大爆炸的余暉般美麗。</p><p> 毋庸置疑,在電影里,人類總能克服各種困難,比災難快上一步。人類一直是贏家,必須是贏家,這是好萊塢電影的邏輯,可人類真的會一直如此好運嗎?</p><p> 電影并不精彩,我只喜歡其中的一句臺詞:它是我見過的最溫和的東西。這個它,就是蝙蝠,希拉說這句話時,天上升起白色的月亮。</p><p> 韓國電影《蝙蝠》也在講謊言和信任,但這并非它的重點。</p><p> 相鉉是個孤兒,被雙目失明的牧師撫養(yǎng),長大后成了神父。泰珠是相鉉的朋友康友的妻子,也是個孤兒,被康友的母親養(yǎng)大。</p><p> 相鉉報名參加了一項病毒抗體實驗,500名實驗者中唯有他活下來。從此,相鉉變成一個奇跡,包治百病,被眾生膜拜,同時,又是夜行生物——吸血鬼。相鉉對血極其敏感,看到血,渾身的每個細胞都在躁動。血的味道就是暗黑情欲的味道,相鉉饑渴難耐,把患者的輸液管偷偷塞進自己嘴里,血汩汩流出,貪婪之狀詭異至極。相鉉的身體發(fā)生變異,牧師把手插進他的心臟,撕開的傷口當即愈合。相鉉神魔同體,遇到泰珠后,沉睡的情欲也蠢蠢欲動起來。欲望,絕望。性,血腥。自虐,謀殺。相鉉發(fā)現(xiàn)自己被泰珠欺騙,殺死了泰珠,然后又用自己的血把泰珠救活,泰珠也搖身成為吸血鬼。相鉉從不為吸血而殺人,他的血卻在制造殺人狂魔。泰珠因欲望而墮落,因嗜血而快樂,她殺人不但不內(nèi)疚,反而問相鉉:狐貍吃雞是不是也有罪啊?</p><p> 神與魔,人與鬼,神圣與本能。相愛相殺,癡狂癲狂??涤严衽R死前一樣,身負巨石,相鉉和泰珠偷情的時候,他便濕漉漉地橫臥在二人中間,石頭壓在他的笑容之上。</p><p> 樸贊郁不愧“陰暗大師”。不過,如果我是導演,我會讓吸血鬼吸血的瞬間變成蝙蝠,讓蝙蝠的翅翼裹緊獵物,讓獵物“哧溜”一聲血盡而亡,就像一截雷擊的樹枝,或一片饑餓的影子。咬頸吸血的畫面太過血腥,影子附體的畫面或會很美?</p><p> 泰珠說:殺了我或是救了我,你都會后悔。</p><p> 相鉉說:我想永世和你在一起,即便是地獄。</p><p> 太陽從海上升起,光若火焰。相鉉和泰珠坐在海邊的巖石上,耗干最后一點力氣。一只鞋子“啪嗒”掉落,腿變成焦炭,變成灰燼。又一只鞋子“啪嗒”掉落,腿變成焦炭,變成灰燼。</p><p> 光線刺眼,我沒有看到蝙蝠,又分明看到蝙蝠。而在太陽升起的剎那,我驀然發(fā)現(xiàn),這廣大的世界本是黑暗的,所謂光明,只不過是被光照亮的那一部分。</p> <p>4</p><p> </p><p> 做了一個夢。</p><p> 用十種善熬制一副藥,可治新冠肺炎。夢中反復問那十種善是什么,努力記那十種善的名字,醒來卻一臉,不,一腦茫然。</p><p> 善到底是什么?善有十種嗎?</p><p> 與美相比,善突然變得更抽象、更模棱兩可,仿佛一張飄在空中的薄薄的紙,存在,卻難以把握。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光混合而成的,是白光或無色的光。那么,十種善攪拌出來的,是濟世良藥嗎?甚或,是惡?是毒?</p><p> 不憚于往最壞處想人性,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過于善良。</p><p> 我不懷疑善可以看上去很美,即便它有時虛偽,經(jīng)不起推敲。假如人間真的病了,能夠療愈它的并非善,并非真,并非美,而是愛。這人世間之所以不夠好,是因為我們還不夠愛自己,還不夠愛家人、朋友和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愛是一種大自私,只有愛自己,才可能愛人類,愛萬物,愛丑陋或不丑陋、溫馴或不溫馴的禽類和野獸,包括“形殊性詭,每變常式。行不由足,飛不假翼”的蝙蝠。</p><p> 國人喜歡諧音,譬如6代表順,8代表發(fā),520代表我愛你。這樣的諧音既非常識,也非經(jīng)驗,充其量約定俗成而已,并無多少文化底蘊。蝙蝠的寓意也來自諧音,卻大有講究,至少算得上民俗。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引用孟浩然的話說:“蟲之屬最可厭莫如蝙蝠,而今織繡、圖畫皆用之,以福同音也?!濒斞浮墩勻稹芬舱f:“以這么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彬鸬脑⒁馐且环N民間智慧,譬如倒掛而睡謂之“福到”,紅色謂之“洪?!保逯恢^之“五?!?,與鹿在一起謂之“福祿”,如此等等。明清時期,蝙蝠形象頻繁出現(xiàn)在年畫、剪紙、陶瓷、刺繡、雕塑、建筑裝飾上,最典型也最夸張的,莫過于和珅住過的恭王府,9999只蝙蝠盤踞其間,被譽為“萬福之地”,就連水池、假山、建筑平面輪廓都做成蝙蝠形狀,意為“蝠池”“蝠山”“蝠廳”。國人待蝙蝠友好,僅為討個口彩,不是也有人把整只蝙蝠燉在鍋里,燉出一道名菜“福壽湯”嗎?如此看來,常識、經(jīng)驗或約定俗成靠不住,文化也不一定靠譜,所以,《老子》第五十八章才告誡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lt;/p><p> 馮夢龍在《笑府》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鳳凰壽,百鳥朝賀。唯蝙蝠不至。鳳責之曰:“汝居吾下,何如此倨傲?”蝙蝠曰:“吾有足,屬獸,賀汝何用?”一日麒麟生誕,蝙蝠亦不至。麒亦責之。蝙蝠曰:“吾有翼,能飛,屬禽,何為賀歟?”繼而,鳳凰與麒麟相會,語及蝙蝠之事,相與慨嘆曰:“今世風惡薄,偏生此等不禽不獸之徒,實無奈他何!”</p><p> 《蝙蝠和黃鼠狼》是《伊索寓言》中一則家喻戶曉的故事:一只蝙蝠跌落于地,被黃鼠狼捉住,蝙蝠請求饒命。黃鼠狼說自己平生最恨鳥類,蝙蝠便辯稱自己是老鼠,不是鳥,被放了。后來,這只蝙蝠又跌落于地,被另一只黃鼠狼捉住,蝙蝠請求饒命。這只黃鼠狼說自己平生最恨老鼠,蝙蝠便說自己是鳥,不是老鼠,再次逃過一劫。</p><p> 在《笑府》中,蝙蝠以自我確認的方式而存在,在《蝙蝠和黃鼠狼》中,蝙蝠以自我否認的方式而避禍,二者看似有別,實質(zhì)上異曲同工:你跟我談禽,我跟你說獸,你跟我說獸,我跟你談禽。就像某些人,你跟他談道德,他跟你說法律,你跟他說法律,他跟你談情懷,你跟他談情懷,他跟你談天氣,比蝙蝠有過之而無不及。所謂陰差陽錯,并非陰陽的問題,而是如何認定陰陽的問題,世間事有時就是陰差陽錯達成平衡的——蝙蝠眼神不太好,聽力卻世界第一;腳力不太好,卻是哺乳動物中唯一會飛的;百毒不侵,卻是眾多病毒的中間宿主,埃博拉病毒、中東呼吸綜合癥冠狀病毒、SARS冠狀病毒等,皆寄生在它的肉身之中。蝙蝠與恐龍差不多同時代,卻能夠在地球上存活8800萬年,是有原因的。蝙蝠有961種,幾乎占所有哺乳動物種類的五分之一,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從亞寒帶到熱帶,從大陸到海島,除了極寒冷的南北極、極偏僻的海島,地球上處處可見蝙蝠的身影,這恰恰證明了蝙蝠在生物演進過程中的非同尋常。西方典籍《利未記》說,蝙蝠“可憎,不可吃”,撒旦便長著蝙蝠一樣的翅膀。東方閑書《古今注》記載:“蝙蝠,一名仙鼠,又曰飛鼠。五百歲則色白腦重,集物則頭垂,故謂倒掛鼠。食之得仙”,蝙蝠便由此浪得鼠中仙的虛名。其實,不可食或食之得仙,都不過是一家之言,當不得真。李時珍說吃蝙蝠可治瘧疾,可治耳聾,可治眼疾,蝙蝠的糞便“夜明砂”便有此功效,此或可為真,但你會信嗎?</p><p> 總之,蝙蝠非禽非獸,談論它一定要慎之又慎:一者它烏龜一樣長命,我們熬不過它;一者它攜帶著170多種病毒,我們?nèi)遣黄鹚?lt;/p><p> 其實,我最好奇的,還是蝙蝠的生命狀態(tài)——倒掛。身體牽拉肌腱,肌腱牽拉爪子,爪子收攏抓住物體,輕松,自在,就像一群枯干的葉子,黑壓壓地倒掛在樹枝上。更令人驚訝的,就算它此時死了,也不會掉下來,生或死,都是世上最輕之物。</p><p> 小時候,我對倒掛很是好奇。一到小年,村里就會殺一頭或兩頭豬。豬被一劈兩半,倒掛在房梁上,滴著血,透著鮮紅,滲著饞了一年的葷味??上菚r村里太窮,做什么都不敢鋪張,不能夠把幾扇豬排成一排,面袋一樣掛在房梁上。煤油燈昏黃,人影背著手 ,繞著半扇豬走來走去,那一瞬間,世間的一切顯得多么可疑。后來,我在電影里看過幾十扇豬一排排掛在房梁下,酒池肉林,氣勢大是大了些,卻似乎少了些味道,少了些鮮活。對,電影里掛著的就是排骨,就是一堆掛起來的骨頭和一個操刀繞行的屠夫。我想這是攝影師的問題,帶血的東西怎么能沒有味道呢?怎么能不鮮活呢?事實上,我在房梁上看到的倒掛的事物不只有豬,還有羊,還有獾,還有野兔,還有玉米、谷穗或高粱,都是被擒、被殺或被砍倒的東西,被人一綁,就掛在那里,自然而然,理所當然。事實上,除了植物的果實,不論禽類,還是獸類,但凡活著,沒有一樣東西喜歡倒掛著,也沒有一樣東西喜歡被倒掛著。事實上,大多活物都喜歡站著、躺著或趴著,只有蝙蝠把自己倒掛起來——習慣了,頭就不會暈了,就像人撒謊慣了,臉就不會紅了。那么,在蝙蝠眼中,它習慣了的人間與我們習慣了的人間是否一樣呢?如果人也習慣了倒掛,我們眼中的人間又會是什么樣子的?</p><p> 七八天沒出門,想下樓走走。人有時就這么奇怪,本以為孤獨就是自己把自己關(guān)起來,誰知推開樓門,院子里竟空無一人。</p><p> 小區(qū)有四道門,施工關(guān)了一道,防疫關(guān)了兩道,只有東門開著,暫無封閉跡象。雖不到立春日,氣溫已回升,院子里的柳樹上有了一些春意。其實,柳樹與前幾日并無差別,只是我覺得春天該來了,它的枝條便翠綠了幾分,仔細端詳,那翠綠又杳無蹤影。于北方而言,立春日更像個符號,待春色真正到來,疫情恐怕也該走遠了吧?</p><p> 站在路邊抽了一支煙,道路很寬,車輛很少,公交車上空空蕩蕩。天將黑未黑,我望一眼夕陽,竟惦記起電視劇《新世界》來。</p><p> 《新世界》講的是北平解放前夕的故事,圍而不打,靜待和談。舊北平的最后22天,緊張而拖拉的70集,節(jié)奏緩慢,細節(jié)飽滿,是我喜歡的那種,與當下的慢生活——雖然這種慢并非心向往之的那種慢,并非淡淡鄉(xiāng)愁里的那種慢——也很搭調(diào)。我曾經(jīng)一口氣看完電影《撒旦的探戈》,七個半小時,一個長鏡頭十幾分鐘,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新世界》從年前拖拉到現(xiàn)在,于我并不存在困擾;更何況,我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每天都在絞盡腦汁打發(fā)時間。電視劇雖沒有明說,實際上,那時的北平早被解放軍圍成鐵桶,隨便扔個炮仗,都會“叮叮咚咚”響出很大動靜,故事枝蔓一些,牽扯事物多一些,也是合乎邏輯的,萬物互聯(lián)嘛。稍感意外的是,電視里在圍城,電視外在封城,冥冥之中這似乎是個巧合,又似乎不是個巧合,心底陡然生出幾分悲涼,這悲涼漫延出去,又多了幾分荒涼。宅,一枚草葉頂著一座屋子,誰的心里不長幾株草??!錢鐘書說,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可他說的是圍城,封城卻是另一番景象:城里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進不去。圍城與封城一字之別,差異還是挺大的,就像舊時的城是有城墻的,現(xiàn)在的城是沒有城墻的,現(xiàn)在的城難道就比舊時的城通風好嗎?但在散散慢慢的《新世界》里,最燒腦的問題不是怎么進城或出城,而是誰是小紅襖。我看影視劇向來不猜測結(jié)局,因為結(jié)局本可以有無數(shù)個,導演選擇哪個便是哪個,猜也無用。我對結(jié)局不上心,卻對細節(jié)很上心,對對話也上心,我覺得《新世界》里最有味道的一個詞就是豪橫,這個詞在北平胡同里鉆來鉆去,局氣。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我愣了一下神,旋即喜歡得不得了。人活一口氣,我覺得做人就該豪橫些,就該看上去不講理。但豪橫不是胡來,要有資本,這個資本就是道理,這也是一個悖論吧。</p> <p>5</p><p> </p><p> 正月十一。立春。</p><p> 年過半百,眼睛風一吹就落淚,最是見不得災難,哪怕影視里虛構(gòu)的災難。我戴著口罩,一個人走出小區(qū),心中竟有幾分恓惶。我一個人穿過迎澤公園,一個人走過迎澤大街,一個人站在新建路十字路口——路口無人也無車,但我必須等待綠燈亮起,這是習慣。約有十年吧,我一直堅持上下班步行,堅持在行走中放任思緒信馬由韁,這是我放棄學車的原因。我喜歡觀察路邊草木每日的變化,可我今天行色匆忙,有些對不住它們——縱然是草木,畢竟半月不見,我怎能輕慢它們呢!</p><p> 迎澤公園幾乎無人。從南門走到北門用時17分鐘,一路上沒有遇到人,隱約聽到別處有說話聲,但我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我,不會有擦肩而過,不會有迎面相撞。樹木疏朗,鳥鳴清脆。麻雀從身前斜斜掠過,鉆進路邊的灌木中。喜鵲在草地里覓食,自由自在,目中無人。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多鳥了,鳥的膽子也比從前大了許多。鳥的膽子大了,人的膽子卻小了,空氣寂寞得仿佛湖面上的薄冰,世界空曠得如此不真實,甚至讓人懷疑從前的熙熙攘攘都是虛妄的。</p><p>迎澤湖的冰未消,但陽光很好。</p><p> </p><p>喜歡這樣的時光——</p><p>陽光無遮無攔地照下來</p><p>風無遮無攔地吹過來</p><p>河水無遮無攔地流下去</p><p>花無遮無攔地盛開</p><p>多么喜歡無遮無攔地活著</p><p>可活在霧霾中會死人的</p><p>活在真空中會死人的</p><p>活在真實或謊言里</p><p>同樣會死人的</p><p> </p><p> 我把它制作了美篇,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里,居然被刪除了。我莫名其妙,朋友說,可能你說了太多次“死人”吧。老百姓說到“死”尚且會說“走了”,大正月的,我在詩里反反復復說“死人”終歸犯了忌諱,刪就刪了吧。</p><p> 單從空氣清新度和人均占有空間來看,公園顯然是最理想的避疫之所,人們卻不敢到公園里來。為什么?陌生。什么陌生?肯定不是公園里的亭閣,肯定不是公園里的樹木,肯定不是公園里的花草,肯定不是公園里的蟲魚,也肯定不是迎澤湖里的冰、水以及湖岸上的石頭和泥土,而是公園里的人——極少的人,幾乎看不到的人??諝庠傩迈r,空間再開闊,公園都很少有人來,只因某時某刻一旦有人戴著口罩出現(xiàn)在你的對面,那個人便是陌生的,陌生便可能攜帶病毒。陌生的病毒早已把人折騰得夠嗆,對面再走來一個可疑的陌生人,心底暗藏的恐懼無疑會幾何級數(shù)放大。極小的概率,極大的不確定性,世界因陌生而可疑,因可疑而恐懼,又因恐懼而更加陌生。一向豪橫的人類終于學會退讓,寧肯一家人擠在逼仄的“孤島”里,都不肯走出樓門半步。病毒神出鬼沒,遠離陌生人無可厚非,我也真心希望每個人都把自己隔離起來,都把自己和自己熟悉的人囚禁在同一熟悉的環(huán)境中,同甘共苦,和樂融融。但我也不能否認,隔離之外的世界其實是最安全的。當然,在疫情面前,我只能說我談的是哲學問題,而非醫(yī)學問題,哲學可以爭辯,醫(yī)學容不得試錯,尤其在當下,尤其在治病救人的時候。那么,度過當下呢?會一切照常嗎?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人類越高高在上,越容易遺忘。</p><p> 節(jié)后第一次上班,沒有拜年,沒有寒暄,樓道出奇得安靜,我出奇得平靜。開窗,消毒,清掃。門把手,開關(guān),鍵盤,鼠標,電話機,打印機,手機,鑰匙鏈,煙灰缸……凡手經(jīng)常觸碰的地方,都被84消毒液噴過一遍,又被我擦過一遍。最后,去水房燙水杯,洗手。我沒有潔癖,但有好的衛(wèi)生習慣,畢竟在化學系的實驗室洗過4年試管、燒杯和蒸餾瓶。少量多次,這是老師強調(diào)過一百遍的原則,早已深入到指關(guān)節(jié)里,再由指關(guān)節(jié)轉(zhuǎn)存到大腦里,又由大腦傳導到心里,少一次便覺不舒服。實驗室里所謂的多次,指不少于三次,與中國古文化中的多次意思相同,我想,中國古文化或許是最科學的文化吧。當然,我所說的中國古文化是智慧的、以“百家爭鳴”為代表的春秋文化,“百花齊放”之后,我總覺人的智慧一代不如一代,智能倒是日新月異,如果說文化也有周期性的話,春秋戰(zhàn)國無疑是巔峰……</p><p> 一個人在一間辦公室待了十多年,從未覺得它如此干凈過,也從未覺得它如此安靜過。終于可以坐下來讀讀書,終于可以坐下來寫寫東西,當大家都不上班的時候,上班何嘗不是一種享受呢?</p><p> 武漢封城以來,我的心一直空落落的,什么也做不成。坐在辦公室,居然可以讀書,居然可以寫東西,不可思議。書房也很安靜,可這些天待在書房里總有些恍惚,難道書房不再是方外之地?或許,答案只有一個:此書房已非彼書房,“孤島”里的書房嚴重缺氧,無法與外面的世界對話;此辦公室還是彼辦公室,即使待在這里一天見不到一個人,但在上班的路上,我已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是啊,世外桃源固然好,也應是與世界有聯(lián)系的桃園,如果讓人徹底與世隔絕,人還會思考嗎?</p><p> 很久以來,我一直對經(jīng)驗和常識抱持懷疑的態(tài)度。老莊一直在天地間走來走去,佛祖一直在今生來世間走來走去,霍金一直在平行宇宙間走來走去,我們卻還在依靠經(jīng)驗和常識與世界打交道,能不讓人憂心忡忡嗎?不過,在懷疑之前,我會確認一些事實,因為只有某些事實被確認,所謂的無邊之大、無內(nèi)之小,所謂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和十維宇宙才有意義。譬如傳染這件事,它首先與人有關(guān),其次與事有關(guān)。人包括傳染的人、被傳染的人、疑似傳染的人,還有與這三種人接觸過的人。相較于人,事要簡單一些:讓這些人活下去和找到讓他們活下去的藥。如果把這些人和事向外延展,還有中醫(yī)和西醫(yī),還有神醫(yī)和庸醫(yī),還有生長草藥的山坡、制造西藥的工廠、研制中西藥的實驗室,以及患者的年齡、性別、性格和體質(zhì),等等。當然,還可以把這個鏈條繼續(xù)延展下去,變成一張網(wǎng),但無論這張網(wǎng)多么大,都大不過自然??扇缃?,誰還會在意自然呢?更悲哀的,在一個越來越數(shù)字化、越來越智能化的時代,居然有人連起碼的經(jīng)驗和常識都搞不明白,更遑論老莊和霍金,天人合一和依賴模型的實在論了。</p><p> 傍晚步行下班,我再次走進公園。這樣的時刻,公園比早晨還安靜,鳥叫聲也消失了,抬頭看去,路燈昏黃,天上的月亮比路燈略大,比路燈略白。路燈是宮燈樣式,平時并未在意,此刻才發(fā)現(xiàn),所有路燈的底部都尿漬一般,漫漫漶漶,黃黑一片。再仔細端詳,又像極了蝙蝠的翅翼,不,是新冠肺炎病毒的CT影像。有人說,蝙蝠像一只會飛翔的龜,可蝙蝠會像龜一樣,在背上寫下文字嗎?抑或,那些病毒便是蝙蝠的文字,便是蝙蝠古老的詛咒?我的心不由一緊,有風從湖上吹來,天有些冷。我快步走出公園,沿著南沙河南岸來到青年路上。一輛公交車由北而南,從眼前駛過,車上坐著一個戴口罩的人。又一輛公交車由南而北,從對面駛過,車上還是坐著一個戴口罩的人。</p><p> 又想起蝙蝠。</p><p> </p><p>從骨頭開始,你是無</p><p>從眼睛開始,你是不明</p><p>從耳朵開始,你是空</p><p>從喉嚨開始,你是無聲之聲</p><p>爪即翅,翅即爪,似蝴蝶</p><p>卻不越太平洋,不入夢</p><p>晝伏夜出,似肉非肉</p><p>汝不食我,善也</p><p>汝食我,毒也</p><p> </p><p>生活就是這樣的。無關(guān)乎日常</p><p>卻是日常。無關(guān)乎風月</p><p>卻是風月。無關(guān)乎名利</p><p>卻是名利。無關(guān)乎黑白</p><p>卻是黑白。無關(guān)乎生死</p><p>卻是生死</p> <p>6</p><p> </p><p> 看罷兩集《新世界》,打開手機,一個名字迅速刷屏——李文亮。</p><p> 我的朋友圈文朋詩友不少,前幾日,大家還在爭論疫情期間是否可以寫詩,有人甚至認為這個時候?qū)懺娛强蓯u的。但從這天晚上9點半開始,悼念李文亮的詩歌便鋪天蓋地而來,似乎隔著手機屏都能聽到他們敲字的聲音和抽噎的聲音。</p><p> 最觸動我的,是湖北籍詩人衣米一的兩句詩:</p><p> </p><p>許多人在這里</p><p>愛不能相抱,死不能相送</p><p> </p><p> 無疑,李文亮是提燈人;無疑,李文亮是吹哨人;無疑,李文亮是抱薪者;無疑,李文亮是殉道者——只不過,他殉的是人間生存之道,是眾生向死而生之道!逝者已逝,我們給予他什么樣的尊重都不為過,但讓我驚詫的是,這位普通的眼科大夫竟然遭遇了一個普通人可能在疫區(qū)遭遇到的所有不幸和幸:被謠言。被訓誡。被感染。被采訪。被搶救。被死亡。被英雄。被哀悼……但是,他會被紀念嗎?或者說,疫情過后,甚至這一夜過后,還會有多少人記得有個醫(yī)生叫李文亮?</p><p> 眾生之幸運,是降臨在這人間;眾生之不幸,也是降臨在這人間。被生選中,被死遺棄,游弋其間,能夠在夾縫中活出自己的人,都是出離苦難的人。在這個夜晚,普普通通的李文亮便是被苦難選中的那個人,他無路可走,無處可逃,他被病毒脅迫為一個疫情符號,疫區(qū)人可能遭遇到的所有匪夷所思,他都在短短一個月零六天里接連遭遇。即便如此,他依然樂觀,核酸檢測結(jié)果呈陽性后,他還不忘在朋友圈里自嘲:“塵埃落定,確診了”,同時配發(fā)了一個狗狗的表情。</p><p> 然而,這?!皦m埃”生得好輕,這聲“落定”落得好痛……</p><p> </p><p>摁下刪除鍵,卻無可刪除之物</p><p>白的不白,黑的不黑</p><p>白鷺不上青天,烏鴉不過黃昏</p><p>出離憤怒的哀傷</p><p>算不算又一種病毒?</p><p>摁下刪除鍵,用長夜消毒</p><p>死亡名單如此之長</p><p>回車鍵找不到回家的路</p><p> </p><p> 毋庸置疑,這個夜晚,李文亮不再是李文亮,而是你,我,他或她,而是我們身邊的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個夜晚,我們都在為自己哭泣,李文亮只不過是被概率……不,是被上帝手中的骰子擲中的那一個,他代替我們走完了人間最艱難的一程。命中注定,李文亮就是個特別的生命樣本,他站在零點,提著燈,前面是夜,后面是夜,左邊是夜,右邊是夜,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該選擇在零點之前,還是選擇在零點之后,與人間揮手作別,而所有的守夜人都陪伴在此刻他鄉(xiāng),與他一起詭異地經(jīng)歷了兩次死亡……苦難之所以為苦難,并非他曾經(jīng)死亡過多少次,而是他每死亡一次,我們都要跟著他死亡一次。這就是人間,懸而未決,卻不斷重復……</p><p> 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我們便是那雪花。</p><p>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我們更像那風雪。</p><p> 而我們是誰?</p><p> 寂寂長夜,我們只聽到時鐘的“滴答滴答”聲,卻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鐘。</p><p> 李文亮出生于1985年秋天,那時候,我剛好大學畢業(yè)。我走出大學校門,他來到這個世界,他該多么年輕啊!然而,僅僅因為兩條私信,他便陷落在一個漩渦里,不知所始,不知所終。</p><p> 2019年12月30日下午,李文亮在他的班級群里提醒同學:“華南水果海鮮市場確診了7例SARS,在我們醫(yī)院后湖院區(qū)急診科隔離?!边^了半個小時,他又補充道:“最新消息是,冠狀病毒感染確定了,正在進行病毒分型。讓家人親人注意防范?!痹谧约旱纳钊锇l(fā)條微信,就像早起打個哈欠一樣正常,可他這個哈欠被認定是有“毒”的,這個“毒”害了他自己,卻救了很多人。</p><p> 一個80后大男孩,一直有著自己率性的生活,即便一頓尋常小吃,他也能吃出“不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生命況味,這該是一個多么陽光的鄰家哥哥啊。</p><p> 李文亮喜歡吃,常常調(diào)侃自己“食欲猛于虎”,夜班餐吃一張雞蛋灌餅,居然也能吃出脂肪無法代替的碳水滿足感和多巴胺的瘋狂分泌,甚至感覺到了胃腸興奮得顫抖。突然想吃橘子,他便穿著拖鞋在大雨中奔跑1000米,花30塊買幾個回來,然后自嘲是“屌絲”??吹降昀锘臃倍嗟谋苛?,他由衷地歡呼“誘惑太多”。車厘子158元一斤,他感慨吃不起?!熬泳莆荨焙汀昂5讚啤笔亲類郏麗鬯澜婺┖蜕~片。每次去火車站,他都要點德克士的手槍雞腿,且夸張地描述一番:“大大的雞腿連著胯部,看著就好有滿足感,外皮酥脆,肉質(zhì)軟嫩,配上獨家的干碟,絕對是腿屆極品!”他追劇,喜歡看《慶余年》,也追星,覺得肖戰(zhàn)長得帥,唱《綠光》特別好聽——“翻越過前面山頂和層層白云,綠光在那里?”做醫(yī)生很辛苦,他不時抱怨“累死小爺了”。連值三天班,他說“討厭門診”,盼著下班去吃鍋包肉。真讓他脫下白大褂,他又開始碎碎念:“病人虐我千百遍,我待病人如初戀”??臻e時候,他喜歡出去走走,看油菜花,打羽毛球,如果路上有人叫他“叔叔”,他覺得自己“受傷了”。看到農(nóng)家養(yǎng)的雞,他會思考“雞生蛋的時候會不會很痛苦”。他在秋天出生,最喜歡秋天,2019年10月12日是他的34歲生日,他在微信里寫道:“武漢的秋天自有一股不熱不冷的溫柔,在這個季節(jié)里你能體會到最淅瀝的細雨和最輕柔的風,當然你更能感受到落葉飄灑一地,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的美與心動……新的一歲希望能做一個簡單的人,看得清世間繁雜卻不在心中留下痕跡……”</p><p> 他的微信簽名:“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p><p> 人大體有三種:好人,壞人,介于好人和壞人之間的人。做一個簡單的人,其實就是做一個好人。好人和壞人都是極少數(shù),介于二者之間的才是大多數(shù),人間的許多事之所以懸而未決,便因這大多數(shù)。換句話講,好人不會因為人間罪惡深重而變得太壞,壞人不會因為人間乾坤朗朗而好得太多,人間上演的劇目究竟是悲劇、喜劇,還是亦悲亦喜、不悲不喜,決定權(quán)其實在那個大多數(shù)——當他們好的時候,人間壞不到哪里去;當他們壞的時候,人間好不到哪里去;當他們猶疑不決的時候,人間便是灰色的。</p><p> 我承認,60后趕上一個好時代,僅以一個甲子之年,便親歷了農(nóng)耕文明、工業(yè)文明和信息文明,似乎2000年時光不覺間便濃縮在這一代人身上。我也很困惑,生死之期于人到底有何意義?60后大多知道自己出生在何年何月何日,卻鮮有人知道自己出生在幾時幾分。迷迷糊糊來到這人間,匆匆忙忙走過這世道,當告別的時候,我們或?qū)l(fā)現(xiàn),死亡通知書上居然清清楚楚寫著最后時刻,時間之精確,不得不讓人信以為真。然而,我們真的是那個時刻與這人間說再見的嗎?如果不是,我們真正告別這人間的時刻是哪一個?許多事經(jīng)不起追問,一追問,所有真相便在瞬間支離破碎。但在檔案里,我們總歸會有個時間,這個所謂的時間,便是被記錄的那個時間,而那個時間一旦被記錄,又立即會遭到質(zhì)疑。生和死,時間和真相,虛無和實在,一一追問下去,似乎都是怪圈,而生活無疑是無數(shù)怪圈的疊加,置身這眾多怪圈當中,就像置身在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混合而成的陽光下,我們以為我們的每個日常都明明白白,其實,陽光下的事物沒有一件不可以顛倒過去,也沒有一件不可以顛倒過來,行走在這懸而未決的人間,人活著是需要勇氣的,而這勇氣也是一種難得的糊涂。</p> <p>7</p><p> </p><p> 猶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瘋狂的君子蘭”。一夜之間,一盆珍品君子蘭的市價超過萬元,甚至10萬元?,F(xiàn)在,我們正經(jīng)歷著“瘋狂的口罩”——干物流的在賣口罩,干工程的在賣口罩,干金融的在賣口罩,干旅游的在賣口罩,干美容的在賣口罩,干房地產(chǎn)的也在賣口罩……只有做醫(yī)藥的和做醫(yī)療器械的說進不到貨!</p><p> 生活就是這樣,越魔幻,越真實!</p><p> 不經(jīng)歷災荒,不知道生活物資和錢哪個重要。祖母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從河南逃荒來到山西的,一路上忍饑挨餓,吃盡苦頭。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還很窮,祖父祖母精打細算,我家的日子還算寬裕,至少在我的記憶里,從來不缺吃、不缺穿,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我也跟著同伴去挖野菜,摘樹葉,但那些野菜和樹葉大多煮了豬食。我清楚記得,春節(jié)剛過,便有人到我家串門,嘴上不說,實際上是來借糧的。祖母心知肚明,也不點破,快到掌燈時分,來人起身要走,祖母才笑一笑說,背一袋玉茭回吧,你家里嘴多,不夠了再來。來人羞赧地笑笑,也不拒絕,一收罷秋,便早早把糧食還回來。在我的童年,這樣的故事每年初春都會重復幾次,我家閣樓上的糧食也永遠是新的。那個年代,市面上糧食短缺,一斤玉茭可以賣到兩毛二。有一天晚上,我聽見祖父祖母嘀咕說有人想買糧食,出價不低,可到最后,他們還是決定不賣。糧食只借,不糶,這是祖母持家的規(guī)矩,祖母說,遇到饑荒年,錢是沒有用的。祖母愛糧食,祖父也愛糧食,直到農(nóng)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家家有了余糧,祖母才把閣樓上的糧食糶了。都是陳糧,手指輕輕一搓就碎了,每斤5分錢,只能做飼料,這還是看在祖父當了十幾年生產(chǎn)隊長的份上,照顧的。</p><p> 口罩緊缺,病床更緊缺。我們總以為一間房、一張床就是極簡的生活,就是歲月靜好,可誰能想到有一天,一張病床就是一條命呢?</p><p> 坐在陽臺上,朝東南方向看過去,就是太行山,就是家鄉(xiāng)。我很早就知道,那個叫寺頭的村莊已經(jīng)沒有了寺廟,可我不知道,如今家鄉(xiāng)的屋檐下還有沒有蝙蝠。</p><p> </p><p>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p><p>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p><p> </p><p> 很喜歡韓愈這首《山石》,雖然他寫的不像北方,像南方。我想,城市的陽臺就是老家閣樓上、屋檐下的窗戶,就是蝙蝠飛起落下的地方吧?當然,城市的陽臺比老家的窗戶寬敞許多,如果把城市的陽臺都改造成寺廟或佛龕,此刻,該有多少人皈依呢?</p><p> 越來越相信,春秋以降,人類的智慧在“坍縮”,智能在“膨脹”,人工智能的興起或許便是人對人的一次顛覆。人性離自然越來越遠,本能在新陳代謝中退化,當人造出比人還聰明的機器人,當比人還聰明的機器人取代了人,人還是萬物的主宰嗎?甚或,人還是從前的人嗎?毫無疑問,這是個悖論,糾結(jié)其中,我不得不相信,文明、尤其科技文明登峰造極之時,便是人類毀滅之日,人類的自我拯救不是一路狂奔,而是停下來,看看我們到底丟掉了什么,抑或退后幾步,回到田園里,回到鄉(xiāng)愁中。你渴望歲月靜好,我渴望歲月靜好,他或她也渴望歲月靜好,可靜好之歲月必得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之歲月,如果時光影影綽綽,天地顛來倒去,又何來靜好?</p><p> 命運多舛,世事難料,這就是我們的地球。從前我們以為的實在,有時可能是虛幻的,從前我們以為的抽象,卻可能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存在。阿蘭·圖靈說,數(shù)學支配萬物,復雜與混亂源于簡單規(guī)則。阿蘭·圖靈的話讓人想起老莊。在我們的經(jīng)驗里,老莊哲學是玄學,實際上,老莊的每句話都是對現(xiàn)世的警告。在我們的常識里,數(shù)學是計數(shù)的符號,實際上,0和1已為我們建構(gòu)了一個完整且真實的虛擬世界。不經(jīng)意間,我們已行走在虛虛實實的平行世界里,思維卻還停留在從前的經(jīng)驗和常識當中,這人間怎么會不傾倒呢?</p><p> 莫名感到苦澀,劉德華的《黑蝙蝠中隊》又在耳邊盤旋:</p><p> </p><p>有些話 一直說不出口</p><p>有些淚 一直沒有停過</p><p>有些傷 一直沒有合過</p><p>有些痛 一直沒有醒過</p><p>……</p><p> </p><p> 平時睡覺晚,通常凌晨2點才上床,疫情時期就更晚了。睡前在等待方方的微博和小引的公眾號更新,醒來去翻看山西和全國當日的疫情通報,不知不覺竟養(yǎng)成習慣。方方年長,看問題通透,敢說話,節(jié)前剛讀過她發(fā)表在《十月?長篇小說》第六期上的《是無等等》,而這四個字也很適合當下的武漢:是,無,等等。方方寫小人物得心應手,我嘆服的并非她如何把小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而是她把小人物做人的糾結(jié)、尊嚴、生存邏輯寫得痛徹心扉,不由讓人心生疑竇:人居然還可以這樣活著?小引前些年到過山西,一起喝過酒,印象中是個干凈而個性的大男孩。其實,小引也是個60后,他的《來自疫區(qū)武漢的消息》前幾篇還有些張皇、焦慮、憤懣,言辭偶有偏激,后面便內(nèi)省許多,也平和許多。他的第24篇疫區(qū)日記居然是用武漢話寫的,有些苦中作樂的味道,讀后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安慰?沒必要。鼓勵?更無必要。無動于衷?事實上,自封城那日開始,所有人都已陷落其中,無一置身事外——地球都是一個村,何況國家呢!于蕓蕓眾生而言,幸?;蚩嚯y都是人世間的一部分,我們決定不了什么,也很難改變什么,既來之,則安之,或是我們最好的生活態(tài)度。方方已退休,更多時候在做旁觀者。小引一直在忙著與各方聯(lián)系,協(xié)調(diào)各地支援武漢的醫(yī)用物資。一個50后,一個60后,困在疫區(qū),各有各的艱難,卻都活得很真實。其實,真文人都是真實的、擔責的、不隨波逐流的,每天讀讀方方和小引的文字,我便約略知道武漢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心便稍安些。我的確做不了什么,但至少還可以牽掛他們,如果相信心意相通,這便是晉楚兩地的手足相望吧。</p><p> 凌晨,方方發(fā)了一篇《感謝長江日報,給人們提供了一次暢快叫罵的機會》,其中一段文字讓人心塞:“而更讓我心碎的,是我的醫(yī)生朋友傳來一張圖片。這讓前些天的悲愴感,再度狠狠襲來。照片上,是殯葬館扔得滿地的無主手機,而他們的主人全已化為灰燼。不說了?!?lt;/p><p> 也有好消息。謝燕一直在主持《山西晚報》的《山河視頻》,追蹤山西防疫和山西醫(yī)療隊援助湖北的消息,每天過得也是陰陽顛倒。凌晨二點多,謝燕發(fā)了一條微信,內(nèi)容很短:“山西新增確診病例:零”。留言也很短:“我去!太好了!”我把她的留言復制過來,添了兩個字:“我去!太他媽好了!”疫情期間,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圈說粗話,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時間:2月14日凌晨3點23分。情人節(jié)。</p><p> </p><p><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font-size: 18px;"> 2020年2月6日—23日 于太原</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作者簡介 </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8px;"> 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遠的漂泊里》《低于鄉(xiāng)村的記憶》《且聽風走》等。著有長篇小說《蟲人》。</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18px;"> 《蟲洞》獲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