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老謝是我的同學,我們從小學到初中就在一個班。老謝從小語文就特別好,有一年他的作文還在縣里獲了獎,于是從老師到同學們一致認為老謝有當作家的料。</h3><h3> 老謝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笑瞇瞇的,話不多,人長得膀闊腰圓,墩墩實實的,大圓臉盤,頭發(fā)總是剃得極短,一雙笑瞇瞇的小眼睛總藏在厚厚的鏡片后面,給人的感覺很誠懇。</h3><h3> 初中畢業(yè)后,我參加了工作,老謝考上了高中,我們見面的機會慢慢地就少了。后來老謝結婚我回去了,他妻子是我們同學,也是一個村的,我們這些同學在一起說起他們兩個能走到一起也是勢在必然,老謝妻子上學的時候就對老謝很崇拜,就是因為他的語文好,作文水平高。有一次我見到老謝妻子問起她,她卻很不屑地一撇嘴:</h3><h3> “嘁!——那時候都小,就看著老謝有才華,誰知道混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h3><h3> 也難怪老謝妻子這樣說,都知道老謝愛寫作,從初中就開始寫小說,整天就是一支筆,一疊稿紙戴著那付瓶底般厚的眼鏡趴在桌子上寫啊寫的,但直到現(xiàn)在也沒能把一個字變成方塊鉛字。</h3><h3> 老謝寫的文字我看過一些,有時評,有雜文,也有格律詩,說實話他寫的格律詩毛病太多,四句話里面經(jīng)常有好幾個重復的字,再者詩句的平仄也不怎么講究,讀起來疙疙瘩瘩的,沒有詩句應有的抑揚頓挫的韻律感,而且這些詩句大多是描寫農(nóng)村坊間i雞鳴犬吠的即興之作,說是詩,倒不如說是順口溜。</h3><h3> 老謝寫的一些散文里面夾雜有很多自己的牢騷,雖然有一定的文采,我看了卻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變成雜志上的文字。</h3><h3> 不過老謝也有些描寫鄉(xiāng)下風土人情的文章,我覺得還不錯,就問他怎么不投稿試試,他說投稿就沒停過,可是從來沒有過回音。后來老謝在電話里告訴我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文章,我很替他高興,誰知道老謝說出版社想把他的文章和別人合本出版,讓他交錢,一頁二百多,老謝卻不愿意,說:</h3><h3> “這和買東西有啥區(qū)別?”這件事也就算了。</h3><h3> 前些年我經(jīng)常去老謝家,他家的門樓給我印象很深,別人家都是“紫氣東來” ,“碧宇藏龍”什么的,他家卻是“耕讀人家”,一筆瘦金楷書寫得遒勁渾然,據(jù)老謝說這是他父親的手筆,家里的房子隨著生活條件的好轉雖已經(jīng)蓋起了樓房,但這四個字卻一直保持著原貌。</h3><h3> 老謝給我解釋:</h3><h3> “你看,耕讀人家,就是有知識的農(nóng)民家庭。”</h3><h3> 我當然很認同老謝的說法。</h3><h3> 說起老謝這個人,村里卻是說法不一,有人說他有文化,有人說他不務正業(yè),也有人說他這個人很怪。</h3><h3> 說他是文化人是因為他不光愛寫愛看書,還愛書法,他愛寫行草,家里經(jīng)常一堆一堆的,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廢報紙,舊雜志都是老謝用來練習書法的寶貝,一到過年或者誰家婚喪嫁娶,就會請老謝寫對子。他的字我見過,說實話水平很一般,也就是在村里裝裝門面,要是拿出去參加書法比賽可差很遠,好在老謝挺有自知之明,常愛說:</h3><h3> “嘿嘿!寫著玩呢!圖個高興,咱不比賽!”</h3><h3> 老謝從不抽煙喝酒,也不愛聚堆打牌吹牛,空閑的時候總是一個人鉆在屋里看他的書,練他的毛筆字,有時用那種便宜的廣告色按照自己的想法畫一些山水,或者松樹,梅花之類的畫。</h3><h3> 老謝朋友不多,我算一個,我還在村里的時候,他常拉著我去他家看他的畫和寫的一疊疊的文字,說實話我對畫畫并不太懂,但多少知道點,這畫畫要講究一種“意境”,雖然說不清什么才算是“意境”,但至少要讓人看著舒服,好看才行。老謝的畫給我總的印象是顏色太艷,大紅大綠,總讓人想起過年時家里貼的年畫,這顯然跟老謝沒有接受過專業(yè)的美術訓練有關,單單是憑著自己想象去畫。有一些是照著美術畫冊上描摹的,粗一看還像那么回事,稍微仔細看,用筆沒有什么章法,像是在用色彩在胡亂涂抹,像這樣的畫也就是自己看看罷了。</h3><h3> 說老謝不務正業(yè),大概因為老謝是農(nóng)民卻整天寫寫畫畫,要不就是看書,不像個農(nóng)民!農(nóng)民么,把地種好,把光景過好是本分!可是老謝高度近視,種的麥子等農(nóng)作物歪歪扭扭地不成樣子,手腳又慢,他妻子卻是急性子,很看不上老謝干活,按他妻子的話說:</h3><h3> “再細小的活都是不緊不慢在那里捏揣,看他那慢吞吞的樣子恨不得想上去照屁股踢一腳?!?lt;/h3><h3> 所以家里幾畝地大多是老婆侍弄,老謝也就是在旁邊打個下手。</h3><h3> 說起來老謝妻子這人干起活來真不含糊,無論灶臺前,還是針線活,還是地里侍弄莊稼,耬犁耙磨沒有不會的。我夸她,她卻擺手: </h3><h3> “還不都是逼出來的?指望他,這日子就沒法過了!”</h3><h3> 聽到這些,老謝從不辯駁,說:</h3><h3> “那可是!人家比我強!我天生就不是種莊稼的料!‘’</h3><h3> 他妻子卻不愛聽:</h3><h3> ‘’那你是干啥的料?都快當爺爺?shù)娜肆耍煊质强从质菍懹质钱嫷?,還在做你那作家夢!你要真是當作家的料,就發(fā)表一篇讓我看看,也不圖你能掙多少錢,就算我沒看錯你!”</h3><h3> 大概老謝早習慣了妻子的搶白,“嘿嘿”一笑,扶扶眼鏡,拿一本書躲一邊去了。</h3><h3> 說老謝是怪人,大概是因為老謝這個人平常的舉動和一般人不一樣。在我們附近的村里,都知道有一個“愛講理的老謝”!</h3><h3> 在我印象中,老謝從不和人吵架,什么時候說話都帶著一絲笑意,只是他這人說話特愛摳字眼,常常對火冒三丈的人一字一句念叨什么子曰詩云,弄得那人一肚子火卻張口結舌發(fā)不出來,只好悻悻而去,知道老謝的人都不愿和他吵架,知道說不過他。</h3> <h3>有一年秋天,老謝一家子在地里收莊稼,沒留神他家的牛跑到別人的地里把豆子啃了一大片,這家的女人找到老謝不依不饒讓賠,說話間聲高氣粗,罵罵咧咧,在場的人都覺得過分,老謝老婆聽不下去過去和那個女人辨理,不料想那女人越來勁了,罵得越兇了。老謝過去把妻子拔到一邊笑瞇瞇地對她說:</h3><h3> ‘’罵累了嗎?這有水,喝口?‘’</h3><h3> 那女人一愣,雙手叉腰,仰臉看天,不搭他的話茬:</h3><h3> “不賠錢不行!”</h3><h3> 老謝依然笑瞇瞇:</h3><h3> “牲口禍害了你的莊稼當然要賠,可是咱得把話說清楚?!?lt;/h3><h3> 那女人眼一瞪:</h3><h3> “說個屁!你家的??辛宋业亩棺舆€有理了?‘’ </h3><h3> “你看你,牲口啃了你的豆子,又不是我啃了,也不是我讓它去啃的,把你氣得不行不行的,要真把你氣出個好歹,你想想劃算嗎?”</h3><h3> 那女人手一伸:</h3><h3> ‘’少廢話!拿錢來!‘’</h3><h3> 老謝依然不惱:</h3><h3> ‘’你可真會說笑話,在地里干活誰兜里會裝著錢等著給你?你說是不是?咱得講理!牛吃了你的豆子,你罵我媽做什么?又不是我媽啃的,你覺得你罵的對不對?‘’</h3><h3> 那女人想還口,老謝卻說:</h3><h3> ‘’你張口閉口說的都是褲襠里的東西,你不嫌臟?咱回家還要用嘴吃飯呢對嗎?再說你都是當奶奶的人啦!你在這么多看熱鬧的人跟前又跳又罵,是怕孩子學不會嗎?你罵了半天,我又不會少一根頭發(fā),你卻口干舌燥,你說你圖啥?</h3><h3> “……”那女人臉憋的像紫皮茄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看熱鬧的人想笑又不敢笑,紛紛勸:</h3><h3> “行啦!行啦!老謝說的對!嫂!多大的事?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以后還見面哩!‘’</h3><h3> 那女人的掌柜的在旁邊嘟囔:</h3><h3> ‘’我那豆子就白啃了?‘’</h3><h3> 老謝一扶眼鏡說:</h3><h3> ‘’嘿嘿!我說老趙,咱都是講理的人,牛啃你的豆子你說能值多少錢?要不行你也去我地里啃兩口?你婆娘把我爹我媽罵得差點活過來,我說啥了?你倒說說羞辱死去的老人值多少錢?‘’</h3><h3> “……”那兩口子“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最后扔下一句話:</h3><h3> </h3><h3> “我不和你說了,都是你老謝的理行不行?你可真厲害!‘’ 扭身走了!</h3><h3> 后來當我聽說了這件事,想像著肥肥胖胖,頭發(fā)剃得極短的老謝一邊不時地扶一下厚厚的眼鏡,一邊慢條斯理地和氣急敗壞的對方講理的樣子就想笑。</h3><h3> 老謝這人雖然種莊稼不行,寫的文章從沒發(fā)表過,但卻有一個別人比不得的手藝——吹得一手好嗩吶!</h3><h3> 老謝上學的時就愛鼓搗樂器,不知道什么時候看了幾場戲,竟對嗩吶感起興趣來了,給家里說家里不給買,自己竟從家里偷偷裝了半口袋麥子跑到一個鄉(xiāng)下劇團非纏著人家換了一把舊嗩吶,這件事后來讓家里人知道了,也只是挨了一頓罵,要知道那個時候的半袋子麥子可是全家半個月的口糧!</h3><h3> 老謝父親是我們村的民辦教師,教初中物理,我們都叫謝老師!謝老師人很好,從沒見過和誰吵過架,村里的人對他都很尊敬。</h3><h3> 謝老師人知道了兒子用糧食換嗩吶的事倒沒生氣,說:</h3><h3> “孩子既然喜歡,就讓他學吧!說不定也是一門手藝,這也挺好!”</h3><h3> 謝老師雖然人很好,命卻苦,他家是富農(nóng)成分,謝老師因此常被批斗。有一年夏天,謝老師在大隊部接受批斗,也不知道是出于個人仇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讓謝老師一只腳站在一根幾寸寬的木頭樁子上,讓謝老師“認罪”!在高聲的呼喊批斗聲中有人用鋼絲做的鞭子抽打謝老師,不料一鞭子正抽在謝老師的下體,謝老師大叫一聲,一下子從樁子上栽了下來,面色慘白,冷汗直冒,當時就昏了過去。</h3><h3> 從那件事后,謝老師有好幾個月沒來學校上課——謝老師去世了!</h3><h3> 到了出殯那天,人們正把靈柩往外抬,年紀小小的老謝一身白孝袍子,摔完燃火的瓦罐,在眾人矚目下,老謝從腰里抽出那根用糧食換來的嗩吶,“撲通”一聲跪在父親的棺材前,“砰砰砰”朝靈柩磕了三個響頭,然后鼓起小嘴用力吹起了嗩吶,那凄婉的曲調就像一把刀子在剜人的心窩,在場的人無不眼眶酸熱,眼淚直往下淌……</h3><h3> 等下葬完畢,卻不見了老謝,后來才知道老謝竟然一個人去找那個用鋼絲鞭子抽打他父親的人報仇。那個人正在吃飯,看到小家伙一身白孝袍子就把他往外推,老謝一聲不吭抓住那個人的手張嘴就咬,那個人大叫一聲,手上的血就流了下來,他想用腳踢老謝,卻被老謝一個頭槌撞了個四腳朝天,那人氣不過,但卻知道自己對不起謝老師,再看老謝那與年齡不符的兇惡樣子,只是罵了幾句拉倒。</h3><h3> 每年到了清明這天,老謝的父親的墳上就會青煙繚繞,在黃燦燦勃然怒放的迎春花叢中有凄婉而高亢的嗩吶聲響起,人們知道那是老謝在和父親說話呢……</h3><h3> 有一次老謝和我談論起論語,我說老謝就像顏回,老謝趕緊擺手,正色到:</h3><h3> “好我的老天爺!你可不敢亂說,人家顏回可是大賢,大智慧,一瓢水,一筐干糧,一間茅草房,住在深巷子里就能過得有滋有味,咱的文字要是能上了正規(guī)的雜志那我可高興了,這就是功利心,和人家沒法比?!?lt;/h3><h3> 前段時間我回老家去見到了老謝,發(fā)現(xiàn)他極短的鬢角已然有了不少白發(fā),老謝卻一點不在意,只是向我炫耀他那碩大的智能手機,說是兒子給他買的。</h3><h3> 老謝告訴我,這智能手機真好,以后再不用趴在桌子上用紙和筆寫啊寫的了,用手機打字“美咂啦!”(方言,特別好的意思)。</h3><h3> 我曾問老謝,你寫文章寫了快一輩子了也發(fā)表不了一篇,看那么多書也頂不了錢花,頂不了飯吃到底圖啥?老謝想了想說:</h3><h3> “不光你這樣問,我也經(jīng)常這樣想,像咱這個年齡還能圖啥?可你不讓我看書不讓我寫東西還不如不讓我吃飯!這人在世上總得有點追求吧?咱當不了官,發(fā)財恐怕也沒那命。老話說書里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總覺得太功利了,難道非得通過寫文章來換點富貴什么的才算有用嗎?寫寫文字,看看書,圖個心里踏實,清凈,我覺得挺好!”</h3><h3> 哦!聽老謝這樣說,我才覺得自己太看低老謝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遠比我看到的更為豐富——他活的很坦然,盡管他的生活很平淡,但老謝卻能從這平淡中品嘗出甘甜來,這或許就是那些文字所帶給他的珍貴之處!</h3><h3> 安貧樂道!古人所說的處世哲學,大概也就是老謝這樣的吧,一時間我竟有些嫉妒老謝呢!</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