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滿頭白發(fā)的你,在昨夜倒下。</p>
<p class="ql-block">可在我心里,你從未真正倒下。</p>
<p class="ql-block">拓包是碑上的太陽,掃刷是紙上的月亮。你常說,傳拓不是復制,是喚醒——把沉睡在石頭里的文字,一根根骨頭般拾起,拼成歷史的身形。你用木錘輕敲、托板撫平、墨包輕撲,像在為時光接骨。那些碑,原本冷硬無情,經(jīng)你雙手,竟也有了呼吸與溫度。</p>
<p class="ql-block">可誰能想到,你這最硬的骨頭,竟折在一輛失控的車上?那夜,飛馳的鐵殼撞碎了你挺直的身軀,卻撞不滅你留在人間的火種。你說過要來我的培訓班,親自示范“清水拓法”,要為拓古堂的每一塊教學碑刻留下手拓真跡。你說:“碑要立得住,骨頭得硬?!笨赡?,卻沒能赴這最后一約。</p>
<p class="ql-block">但我知道,你沒走遠。</p> <p class="ql-block">你是老師,是戰(zhàn)友,是鄉(xiāng)賢,是父親??稍谖疫@兒,你首先是裴建平——那個在緱山腳下,一邊掃紙入凹,一邊講王喬升仙傳說的人。你教我們拓碑,也教我們做人:字口要清晰,黑白要分明,做事如用墨,不可透紙背,得留余地。</p>
<p class="ql-block">你曾是村支書,是廠長,可你從不以權(quán)壓人。你最驕傲的,是讓外人知道緱山、知道偃師,知道這兒有座拓真堂,住著個愛碑如命的裴建平。你寫書、講課、帶徒弟,把一身技藝拆解成步驟,像把一塊整碑,一點點拓成可傳的紙本。</p>
<p class="ql-block">可如今,你靜臥在麥田北麓,春風吹過,像在翻動未完成的拓片。</p> <p class="ql-block">那天你在碑前站定,手撫石面,像在聽誰低語。我站在你身后,看陽光斜照在你白發(fā)上,像一層薄金。你說:“這碑,也有命。”你拓它,不是占有,是對話。你用掃刷輕拂紙面,像在安撫一個沉睡的靈魂。</p>
<p class="ql-block">你一生拓過多少碑?千塊?萬塊?可你從不稱自己為大師。你說:“我只是個敲鐘人,鐘響一下,傳一聲?!?lt;/p>
<p class="ql-block">如今鐘聲停了,可余音還在。</p> <p class="ql-block">你獨創(chuàng)“清水拓法”,為的是護碑。你說:“拓是為傳,不是為毀?!蹦愣ㄏ露衷E:字口清晰、黑白分明、墨色均勻、墨不透紙、拓片完整。你教我們因碑用紙、因天施拓,連空氣濕度都得算進去。你不是匠人,你是守碑人。</p>
<p class="ql-block">你創(chuàng)辦傳習所,二十五期,四百弟子,遍布文博系統(tǒng)。你說:“我不怕技藝外傳,只怕沒人愿學?!蹦惆选芭嵬乇尽睅У饺毡?,馮其庸先生題“妙手傳拓,化身千億”——你真的化身千億了,藏在每一張拓片里,藏在每一個學生心里。</p> <p class="ql-block">如今,你成了碑。</p>
<p class="ql-block">《偃邑府店緱山裴公墓志銘》立在你墳前,字字如拓,句句如刻。你一生拓別人,如今被后人拓寫。你曾說:“人活一世,要留下點能立住的東西?!蹦懔粝铝思妓?,留下了碑,留下了我們。</p>
<p class="ql-block">“維公之德,剛?cè)醿扇!蹦銊側(cè)玷F骨,柔如紙背。你能在軍中挺槍,也能在燈下?lián)峒垼荒墚敶骞倮碚?,也能伏案十年校一方殘碑。你不是完人,但你是真人?lt;/p> <p class="ql-block">大哉裴師,濁世來儀。</p>
<p class="ql-block">你走了,可你的骨頭沒碎。它化成了規(guī)矩,化成了口訣,化成了我們每一次撲墨時的手勢。你說過,拓片要“破整為零,再化零為整”——你的一生,不正是這樣?從一塊塊碑,到一張張紙,再到一代代人。</p>
<p class="ql-block">你失約了,可你又沒失約。你答應的事,我們都記著。拓古堂的碑還在等你手拓,可我們知道,它們的骨頭,早已因你而硬。</p>
<p class="ql-block">你倒下了,可我們站起來了。</p>
<p class="ql-block">你用生命最后一息撐住的,不只是身軀,是信念。黃泉路也好,傳拓路也罷,都有一種燃燒——你在燃,我們也在燃。</p>
<p class="ql-block">老師,你聽得到嗎?</p>
<p class="ql-block">拓包落紙的聲音,就是我們回答你的方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