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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漫步——徐林的美篇

紅塵漫步

<h3> 回 柴 河</h3><h3> 一一獻給沈陽十九中老三屆全體知青同學</h3><h3> 一年十班 劉齊</h3><h3> </h3><h3> 【編者按】劉齊是從我們學校走向全國的著名作家，曾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現(xiàn)任北京雜文學會副會長，出版有《劉齊作品集(八卷）》,《中國式幽默(法文版）》等二十余部著作。劉齊在百忙中接受編輯組的約請，為紀念冊《回眸》撰寫了《回柴河》這篇精彩文章，展現(xiàn)了＂天下老知青，酸甜苦辣情＂的斑斕畫面。在此，特向劉齊同學表示衷心的感謝。</h3><h3> ————————————————————</h3><h3> 秋日，遼北關(guān)門山，草棵子里鉆出一群人。</h3><h3>這群人很怪，放著汽車不坐，只想走山間小路；明明一把年紀了，卻認為自己最??；目光沉穩(wěn)老辣，偏說自己傻。</h3><h3> 他們沒夸張，他們說的是當年。這個當年，不是泛泛一說的當年，而是可丁可卯，整整五十年前的當年。也是秋天，也是這幾日，轟轟烈烈，懵懵懂懂，忽然就做了知青。他們是中學里最低的一級，十五六歲，“青”也不夠，“知”也不足，不過是一群失學小孩，一喊口號就激動，給個棒槌就當針（真），從上面一揮手、一下令，到領(lǐng)取臉盆票、毛巾票、肥皂票，注銷城市戶口，卷鋪蓋走人，前后沒有幾天，就“下”來了，“下”到海拔比城里高出許多的鄉(xiāng)下。</h3><h3>這個關(guān)門山，一山鎖兩界。<br></h3><h3> 山的南邊，屬鐵嶺地界，有一個猴石鉛鋅礦，知青若舍得跋山涉水，可跟工人階級一起泡澡堂子，看16毫米放映機放的黑白電影，享受粗糙的工業(yè)文明。還能趕一天一班的長途客車，到鐵嶺城內(nèi)，換火車回沈陽。</h3><h3> 昔日往關(guān)門山南走，能見到許多熱鬧，有莫名的沖動。如今資源枯竭，礦區(qū)廢棄，街道荒涼，班車也停運多年。</h3><h3> 關(guān)門山的北邊，屬開原地界，古時歸黃龍府管，是岳飛準備“直搗”的地方，也是知青曾經(jīng)“直擊”的地方，直擊命運之門，真實人生。</h3><h3>這一日，大家在山南下了車，專程往北走，走了一個山，兩個山，三個山。這邊山多，都是長白山余脈，峭立的那一個，遠遠望去，綠茸茸的，如同盆景，特別藝術(shù)，名字卻獷厲，叫“破砬子”。有個李同學，就是在那里遭了蛇咬，眼瞅著毒就上了身，被徐同學扎緊創(chuàng)口，攙上馬車，急送醫(yī)院搶救。</h3><h3> 這條山路寬不過肩，典型的羊腸小道，秋蟲唧唧，野草芬芳，一如以往。蒿子、馬藺、荊條、婆婆丁、車前草，各位老相識，久違了。還有桲欏葉，當年乍一聽，以為說的是菠蘿。村童陳小子眼睛一斜愣，嗔你啥也不懂，“告你吧，拿這個葉子蒸粘豆包，皇帝都流哈喇子?！?lt;/h3><h3> 褲腳上星星點點，粘了些小東西，是渾身帶刺的蒼耳，也來跟你親近。下鄉(xiāng)伊始，學生娃疑問多多，其中一條：原本臟兮兮的鞋面，神不知鬼不覺，怎么就潔凈如初了，莫非傳說中的海螺姑娘，默默做了好事？可是此地遠離海洋，再說就你那個熊樣，戴個破眼鏡，小細胳膊小細腿，誰能看得上？漸漸才有所悟，稼穡艱辛，榛莽叢生，褲腿子趟來趟去，嘩啦嘩啦，是大自然這把刷子，在幫你搞衛(wèi)生。</h3><h3>不獨如此，蒼天慈愛，還要保你溫暖，贈送關(guān)東珍寶靰鞡草。多少年了，口中這個花那個草，唯獨沒提靰鞡草。此刻山腳相遇，一叢一叢，細長柔韌，人們立刻興奮，早已深植心底，從來沒有忘記。</h3><h3> 大家回憶起，隊部西邊住著一個人物，披著羊皮襖，戴著狗皮帽，冬子月教知青如何往鞋殼里絮靰鞡草，如何打山兔、套野雞。少男少女小臉凍得紅撲撲的，畢恭畢敬叫他韓大爺。村里村外，遇有年長男性，只要覺得他像勞動人民，稱呼也是“大爺”，年長女性則喊“大娘”。</h3><h3>轉(zhuǎn)眼間生了華發(fā)，長了法令紋，一個個拉家?guī)Э?，也都成了大爺大娘，但老習慣一直隨身攜帶。此一行走到岔路口，遙見林中一山民，年齡不一定很大，但劉同學腦子一熱，時空錯亂，“大爺”二字又到嘴邊。</h3><h3> 山民不知劉同學所想，騎一輛農(nóng)用三輪，沿車轍緩緩而至。車轍當?shù)亟熊嚨罍希钌顪\淺，曲曲彎彎，原先走的是牛車，現(xiàn)在突突突，走的是燒油的機動車。</h3><h3>“老鄉(xiāng)，”吳同學問，“山里邊還住人嗎？”</h3><h3>“還有幾家?！?山民剎住車。</h3><h3>“溝里有條小溪，”年同學問，“怎么不見了？”</h3><h3>“早干透了，讓草蓋住了?！?</h3><h3>“這個坡，”付同學問，“就種這么點苞米？”</h3><h3>“莊稼不掙錢，改苗圃了，養(yǎng)花，種樹?！?lt;/h3><h3>接著走，邊走邊照相，照完馬上群發(fā)。董同學手機玩得熟，給每張相片都印了五個字：</h3><h3>“重走知青路”。</h3><h3>林漸密，山漸陡。</h3><h3> 山是此間最高峰，有個古墓“老爺墳”，墓碑風吹日曬，字跡斑駁，其中“蒼山青青，泉水盈盈”一句，曾被初一小孩議論說，這些“古代剝削階級”，還挺能“整詞兒”。但對這個山的名字，卻一直無從確認，說好說，下筆難，姑且寫成“頭道牌”。“牌”，當?shù)匕傩瞻l(fā)音“迫”，迫擊炮的“迫”，或者“排”，“排子車”的“排”。可是誰也說不清，這個山，這個名，到底啥意思，應該怎么寫。歷史總是弄出一些“亂麻”，留給后人細細捋。</h3><h3> 林是落葉松林，一棵擠一棵，不怎么留空隙，陽光被分割成一條一束，像從梳子縫里漏出來。恍恍惚惚，舊圖回放，忽而漫山新翠，清香撲鼻，忽而寒風凜冽，滿眼白雪，雪以下，是厚厚一層枯黃的針葉。天暖雨霽，紫紅色的松蘑冒出來，采回青年點，晾曬不得法，生出小蟲子。</h3><h3> 出松林，立于半山，俯瞰一個村莊，紅瓦青瓦，灰墻白墻，黃樹綠樹，親切陌生。黑魆魆的草苫屋頂不見了，磨米場前的小廣場消失了。五十年前第一天，社員迎接城里學生，在小廣場跳“忠字舞”，一個姓邵的青年農(nóng)民最是投入，“不提青稞酒啊，不打酥油茶，也不獻哈達”，藏族歌唱出二人轉(zhuǎn)味，邊唱邊扭腰擺動臂膀，衣衫破舊，骨節(jié)粗大。當晚吃的是高粱米飯白菜燉豆腐，感覺有點簡單，卻是村里能拿得出手的“好嚼咕”。</h3><h3> 村子小，名字大，跟中原那個省同名，也叫“河南”。</h3><h3>河是柴河，柴河之南。</h3><h3> 柴河不簡單，是遼河的一級支流，由東向西，流經(jīng)此地，流出一個河谷平原，四面環(huán)山，層巒疊嶂。向北看，有尖頂?shù)哪莻€，叫象牙山，其余則如藍天上的各類云彩，只見其形，不知其名。山色遠近不同，由黛青而湖藍，而墨綠，而金綠，最終與河畔草木綠成一體。</h3><h3>這一帶挺美，插上導游牌，能當景區(qū)。</h3><h3> 那時候，吃的是大餅子就咸鹽粒子，睡的是涼炕，跳蚤咬得滿身包，撓得血滋呼啦，汗水一浸，痛癢難捱，還得割地鏟地，累得直不起腰，這個美，就那么沒心沒肺地瞅著你，讓你氣不打一處來。</h3><h3> 大家尚未成年，無法像成人那樣思量前途，考慮婚嫁，兩性間甚至有些“封建”，不怎么過話，怕有“作風問題”。開始一兩個月，心氣兒尚足，以為跟以往一樣，是短期支農(nóng)，勞動鍛煉。漸漸覺得不大對勁，卻掰扯不清怎么個不對勁。表面豪情滿懷，內(nèi)心卻想家，想城里的種種好處。</h3><h3> 終于，幾個小丫頭忍不住了，悄悄謀劃，結(jié)伴回沈陽。誰知有關(guān)方面心硬如鐵，或者叫：執(zhí)行上級命令堅決，特派威武老貧農(nóng)一名，手持“尚方寶劍”——有關(guān)文件，提前趕到鉛鋅礦，要求車站第一不許售票，第二勸說“臨陣脫逃者”回村，“接受再教育”，“過革命化春節(jié)”。女孩們料不到會有這么一出，包包裹裹扔一地，抱頭大哭。車站人員看不過去，手一松，放她們一馬。</h3><h3> 回不了家的男知青悶悶不樂，上山，進林子，貼住一棵棵落葉松，仰臉，往高空舉一根細木桿，桿長五六米，桿梢綁鐮刀， 咔嚓咔嚓一陣響，樹頂?shù)目葜艉魤嬄?，砸在頭上肩上，手臉劃出血道子。顧不得疼，彎腰拾撿歸堆，以膝壓緊，捆成柴捆兒。</h3><h3> 四周冷寂，空無一人，哼唱偷偷學來的外國“黃歌”，《紅河谷》、《山楂樹》，哪個憂傷唱哪個。原本不憂傷的，也減慢了節(jié)奏，添入了憂傷。</h3><h3> 有一首中國曲子《松花江上》，應該不是“黃歌”，那就扯開嗓子，狠命吼。吼到一處改了詞，沈陽事變“九一八”，改成下鄉(xiāng)之日“九一七”。</h3><h3>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h3><h3>那里有我的同胞，</h3><h3>還有那衰老的爹娘。</h3><h3>九一七，九一七，</h3><h3>從那個悲慘的時候，</h3><h3>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h3><h3>流浪，流浪，</h3><h3>哪年，哪月，</h3><h3>才能夠，</h3><h3>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h3><h3> 未及唱完，已是淚流滿面。不流淚也唱不完，下面的歌詞想不起來了。可是還想唱，就重頭再來?！熬乓话恕币廊怀伞熬乓黄摺保皇恰澳莻€悲慘的時候”，想想有點那個，怕被覺悟高的同學上綱上線，略一斟酌，“悲慘”改成“難忘”。</h3><h3> 的確難忘，果然難忘，年年這一天，心有戚戚焉。至于后來，在漫長的歲月里，在原本并不搭界的境域中，各位是怎樣適應的，怎樣成長為頑強的男人，堅忍的女人，不提了，不提這些“當年勇”。大家一步步走過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失與良知，卑微與尊嚴，蹉跎與收獲，生不逢時，生也逢時，攤上的就是這么個情況，不面對，行嗎？</h3><h3> 下山，重抄舊時近路，再當偷懶少年，以跨越式動作（授此跳高技術(shù)的體育老師，曾被弟子們斗得死去活來），翻過碎石矮墻，順著農(nóng)家菜地的壟溝，平伸了胳膊走直線，走“鋼絲”，走“貓步”。奔完六張奔七張的人，骨密度還好，平衡感尚佳，秋白菜、大蘿卜，一棵沒傷著。</h3><h3> 進了村，與先前乘車抵達的同學會合。生產(chǎn)隊的馬廄、牛棚、豬圈拆除了，代之以新建的磚瓦民房。若不是街道走向沒變，真認不出這就是昔日那個村子。在這個柴河之南，你的人生留下過哪些印記？你在這里起過作用嗎？這里需要你起作用嗎？想說點什么，又不知說什么才好。</h3><h3> 一個小院落，拴了幾頭驢，熟悉的嚼草聲，熟悉的畜糞味，到底還是有人，照常使喚牲口。一問才知它們是肉驢，一生輕松，不用蒙上雙眼拉磨。</h3><h3> 不斷有電話催促，柴河北岸，另一撥同學已經(jīng)訂好了飯店。</h3><h3> 中巴車前，有兩個智障人，側(cè)歪著膀子傻笑。村民們將他倆攔到一旁，上前跟知青話別。沒有長句子，不嘮“報紙嗑兒”，家常，親。年輕后生一個沒見著，出門打工去了。來的全是老人，彼此上下打量，都不說對方老，都說挺好。一個矮個小老頭，須發(fā)皆白，趿拉一雙塑料拖鞋，這不是萬志大哥嗎？當年的英俊小伙兒，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腰板兒總是挺得直直溜溜，挎著人造革的棕色急救箱，里邊的藥味清涼可人，聞一聞都去火。另一個黑紅臉膛的小老頭過來握手，是老房東的二兒子，教過你怎樣按鍘刀，擰柴禾繞兒。他手心的繭子跟過去一樣厚，手背倒是變了樣，靜脈血管凸起好幾條。誰的生命都是生命。你那時是苦，但你才苦幾天？人老鄉(xiāng)這么多年，一直呆在山溝里，吭哧吭哧地干。</h3><h3> 車到柴河，被喊停在橋頭，全體下來，倚著水泥橋欄合影。</h3><h3> 當年河上有一座小木橋，三五根落葉松并成一截橋體，續(xù)上好幾截，連通兩岸。那時橋面窄，河面寬，水也干凈，清澈見底。橋有些晃，走起來緊張，索性坐一會，光著兩條腿，啪啪打水花。</h3><h3> 現(xiàn)在正好反過來，橋?qū)捔?，河窄了，撐個桿兒都能跳過去。水色銹紅，混濁，好像還有點粘，剛才村里那兩個傻子，喝沒喝過這個水？</h3><h3>人們站成一排，盯住鏡頭，沒喊“茄子”，也不舉剪刀手。橋欄上有噴涂痕跡，人縫中露出“貸”、“藥”、“肥”等字樣。</h3><h3> 上車過河，一面城、干河子、東龍灣、西龍灣，一個一個村落，依舊呆在老地方，用著老名字。</h3><h3> 聚餐所在的集鎮(zhèn)，過去叫柴河公社，現(xiàn)在叫靠山鄉(xiāng)。</h3><h3> 滿屋子人，辨識，擁抱，捶胸脯子，歡笑，大家隨便坐，沒有主桌次桌，不分上座下座，來的都是同學，同學好啊，這個時候，還能以同學相稱，還能叫四班十班，男生女生，聽著真特么舒服，美麗校園，讀書生活，又回來了。</h3><h3>但是各位，我們重逢，我們相會，為什么是今天，為什么在這里？因為我們大家，除了是同學，還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知青。想一想真是奇妙，我們五十年前就“青”，五十年后還“青”，一輩子“青”，永遠“青”。全中國，全世界，也就我們，有這個資格，有這個“待遇”。天下老知青，酸甜苦辣情。來，喝酒的舉酒杯，不喝酒的舉茶杯，走一個。</h3><h3>飯后，參觀一個燃氣站、一個果木園，都是老知青重返柴河建成的項目。當年人人表態(tài)，扎根農(nóng)村干一輩子革命，表完態(tài)沒幾年，陸續(xù)回了城。如今沒人逼沒人哄，又一頭攮回來，不但扎了根，而且結(jié)了果。</h3><h3> 果木園原是荒山野嶺，名叫狼洞溝，現(xiàn)在種了上千畝梨樹，南果梨、花蓋梨、尖把梨，嘀哩嘟嚕，滿山滿樹。園主朱同學招呼大家敞開吃，可勁拿。有人問那邊的樹，為啥沒結(jié)果？回說那是云杉和冷杉，天一冷就有人來訂購，運到城里當圣誕樹。</h3><h3> 告別柴河，關(guān)門山一帶已是暮靄沉沉。</h3><h3>這么多年了，居然不知山南山北，哪一邊算門里，哪一邊算門外。</h3><h3> 2019年2月14日</h3><h3><br></h3><h3> (此文已經(jīng)編入到沈陽十九中紀念冊《回眸》一書中）<br></h3> <h3>五十年后的背影，走在五十年前崎嶇的小路上，半個世紀的穿越，悠悠歲月，承載著多少苦辣酸甜？</h3> <h3>靠山這片黑土地，不僅孕育了金色的稻谷，還孕育了一位青年作家——劉齊。</h3> <h3>故地重游，再走知青路，</h3> <h3>五十年后再回靠山</h3><h3>山路彎彎通往河南</h3><h3>尋覓當年感慨萬千</h3> <h3>回眸……誰知道是在看昨天？還是在看今天？或許是在看明天？</h3> <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