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記憶里的小舅是喜歡我的,永遠(yuǎn)滿臉堆笑嘴里抹了蜜般地喊我“霞霞,霞霞?!本瓦B我至親的父母也只是喊我的全名,對于“霞霞”一詞我是尤其鐘愛,甚至也曾希望父母也能這么叫我,它意味著喜愛、珍視。我也自然是喜歡小舅的,對于他對我的喜愛也是深信不疑的。
那年我上一年級下學(xué)期,記不清是期中考試后多久的一個星期六下午,小舅騎著自行車來我們家,臨走要帶我去他家玩,母親答應(yīng)了,并囑咐他第二天送我回家,他也答應(yīng)了。于是我高高興興地坐上小舅的自行車去了他家,象是去吃“肉飯”(兒時的肉飯很誘人)那般雀躍。
小舅的兒子十個月了,長得白白胖胖,小舅要我抱他陪他玩,我照做了,但常常讓他們失望。一天兩天三天……十天過去了,小舅絲毫沒有送我回去的意思,我也儼然一個小保姆,開始學(xué)著照顧小表弟了。
在我看來小舅媽是不大喜歡我的,她總是背著小舅的面兇我,相色很嚇人。我因?yàn)闆]有帶換洗衣服,只能穿她的舊衣服,本來就瘦的我穿起來十足一身滑稽的戲服,上衣袖子卷了又卷,褲腿也卷了又卷,最要命的是那腰身粗了,找了根麻繩系著,但還是老要用手去提。
小舅住的是矮小的兩間土坯房,周身刷了點(diǎn)石灰,在偌大的田場中間,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個小瓜棚,唯一的鄰居是村里的榨房。
沿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走出去約二十米上大路,右拐約二十米過小橋,那里是大隊(duì)部,有經(jīng)銷店,有茶館,還有醫(yī)務(wù)室。那里終日有人往來,男人們不打牌就三五成群聚在門口討論國家大事,婦人們抱娃的抱娃,打毛線的打毛線,問東家長西家短,聚在一起的人都是對的,不在場的人多少都會有些錯。
小舅媽抱表弟臨河站著,一身寬大的衣裳在我身上掛著,象唱戲的又不象,羞怯地站在她身后,只露出半邊臉。
“你外甥女來跟你帶伢的?”有人笑嘻嘻地問。
“哎喲,她還跟我?guī)ж??我?guī)龁?,把褲子拉得臟死了(我受涼拉肚子)!”幾雙目光像一把把利劍一齊射向我,如同被剝光了衣服的人,臉上與紅蘿卜堪有一比。我連忙收回那半張臉低頭向后挪了挪,不敢出聲。
我不喜歡這個在舅舅面前嬌滴滴在我面前兇神惡煞的小舅媽。
過端午節(jié)那天,在二舅媽家玩的我聽二舅媽說:“快過克(去),你小舅媽今日買了好多包子,克要她把你吃?!?
我飛奔出門轉(zhuǎn)了一個彎,過了經(jīng)銷店旁邊的橋,又轉(zhuǎn)一個彎到了。
呼哧呼哧的我看見表弟坐在嬰兒木椅里玩,放在堂屋的門坎跟前,小舅媽在門前纏草把。
“你快到飯架上拿個包子給弟弟吃?!彼匆娢依浔孛钗艺f。
我踮起腳用左手夠那飯架,用右手摸出了包子,蹲下來用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辦給他吃,連皮都不曾舔一下,第一次感受到了離開母親的凄苦,從來,好吃的母親都是讓我先吃的。
那個天空布滿繁星的凌晨四點(diǎn)(舅舅說的四點(diǎn)),四周一片寂靜,站著的樹睡著了,趴著的草睡著了,田里的禾苗也都睡著了,小舅媽和表弟睡得正香。
小舅門前的禾場上堆了一人高的稻草,那是曬了幾個太陽的稻草,說是準(zhǔn)備弟弟周歲生日宴用。
小舅拿了把椅子坐在稻草堆旁用手理好,我用挑子從他手里勾了稻草邊扭邊慢慢退后,差不多米把長后又送攏去,他用手綰成個“8”字丟在一旁。
一個又一個,那草堆怎么也扭不完。
“舅舅,我的手疼?!蔽倚聛砩锨把鲋终平o他看,雙手都隆起了水泡,火辣辣的疼。
“哦,疼啊,來,我給你吹吹。”他放下稻草右手托我的手背,左手摸了一下后用口吹了兩遍,再用舌頭舔了一遍說:“好了?!?
我又開始扭了,感到鉆心的疼,咬牙忍著。
“舅舅,我的手疼?!蔽医K于忍不住又說了,眼淚在眼眶里亂轉(zhuǎn)。
“疼啊,熬哈就好了。”舅舅依舊低頭笑著說。
“我不想扭了,我想睡?!蔽移蚯缶司说馈?
“那不行,今日要把它扭完,弟弟馬上就過生日了,等到用?!本司瞬辉傩Γf話嚴(yán)肅了,我感到不認(rèn)識他了。
挑子把手是二十公分長烏黑的鐵筒,每扭一下手就會與之磨擦,呲牙咧嘴的我繼續(xù)忍痛扭著不再做聲,什么時候天亮的,什么時候扭完的,我已記不清了,我只是一個勁地想媽媽,不明白為什么她來過一次又偷偷走了,也不問我過得怎么樣,還要不要去上學(xué)。
弟弟生日那天是個大晴天,我看見有很多人陸續(xù)到來,男人、女人、還有孩子。
門前燒好的一小缸茶放在廊前靠門的桌子上,小舅媽進(jìn)屋看見我拿瓢舀著喝,過一會出來還在喝。
“你個小x,就曉得喝喝喝,小心灌死你。燒得你喝的?給客人喝的!”她那嫌惡的眼神我至今忘不了。
我突然看到了爸爸牽著二姐的手走來,看見他們象看見了救星,喜出望外地奔上前去拉爸爸的手。
晚上吃過飯后,爸爸喊我回家,我好意外。
我左右手都是小指、無名指、中指上有繭子,厚且黃,隔段時間就得用指甲剪剪一下,每每剪時毫無疼痛感,但心底是無比疼痛的,那個凌晨四點(diǎn)的畫面就會從腦海里跳出來——“舅舅,我疼。”他上來先是吹,再摸一下,最后用舌頭舔說:“不疼了。”
我再也不喜歡小舅笑著叫我“霞霞”了。<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