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陽,位于廣東省東部,是一座溫情城市。
揭陽話(Ket-yon-uē),屬潮州話的一種,分布于揭陽市榕江流域,它保留了很多古音, 語音特別優(yōu)美悅耳,既透著些天然的親切感,又有著一種自謙敬人的態(tài)度。比方說過節(jié)吃完飯,大家爭相搶著洗碗時,會說“讓我來,讓我來洗”,比起“我洗!我來洗!” 這種積極有余,客氣不足的說法顯得更讓人受用些。 又比方過年收到紅包的老人,往往會說“免,免——,有來看看,來坐下就好好了?。ú槐囟喽Y)?!边@一個“免”,比起“不用!不用!”聽起來更客氣溫婉。
過年回到揭陽的家里。我們家在榕城區(qū)進安街,城區(qū)的老街巷里,不時會傳來迎送之聲:
“——老姨(潮州話稱呼和奶奶同輩份的熟人),那我們就行(走)啦!”
“——好!請!慢行(走)!有空來食茶!”
這些普普通通的迎送之詞,用潮州話說出來,味道很濃。特別是雙方清脆悅耳的聲音一唱一和,話音未了,笑聲又起,你可以想象,兩代人揮手道別, 老人家從樓上傾瀉下來的是暖暖的愛意,站在樓下?lián)]手道別的年輕人則帶著滿滿的敬意。
年三十早晨與先生一道去看他同學蔡廣輝的媽媽,過了年老人家就九十歲了。廣輝和先生親如手足,讀書的時候常常來家里沖涼,因為那個時候一個宿舍十多個舍友,沖涼常常要排隊。我們準備帶上一對喜餅,當?shù)胤Q之為“ 膋餅”,有敬老之意, 在以前是看老人的必備之物, 這種禮節(jié)到現(xiàn)在比較淡化了,我們一直走到北門專做傳統(tǒng)食品的作坊才買到膋餅 。剛出爐的膋餅新鮮喜慶, 我拎著才走出一小段路,先生就伸手接了過去,把塑料袋袋口收緊,反手穩(wěn)穩(wěn)抓著包裝袋的邊沿。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抓著,而不是提著?他說,我就是不放心你這樣拎著才接過來的,你一邊走一邊前后晃, 膋餅等下兒都給你晃散了……我說, 膋餅不是還有盒子包著呢嘛?……那也不行……我后來再接過來時,捧在手里,這次妥妥的,該放心了吧?才明白原來膋餅雖然代表了一種“敬老人”的心意,但奉上這餅的人要有同樣的恭敬心才配得上它的寓意。
婆婆在的時候,常常在大年初四早早去禮佛。因為過年家里的事情多。按習俗,大年三十的晚上,初一、初二的早晨是家里祭祖的日子。在她看來禮佛是不可以敷衍了事的,得專程去“敬”,而且要早早去。她常常在初三晚上就忙活起來,拿出她的禮佛專用的書包裝上她的禮物——折成紙船、折成壽桃一樣的紙金,八個大桔(潮州柑),還有公公從市場買回來的新鮮馃餅,或是我們帶回去的餅干,……反正她總是把她認為最好的食品留下來去敬佛。禮佛回來,她會對家中的孩子們說“這些都已經(jīng)敬過啦,好食啦!”她常常在年前就開始籌劃這個事情,并且用一種商量的口吻問我“初四我想要去敬佛,你想不想一起去?”得到肯定回復后甚為滿意。禮佛后,她喜歡走路回家,當我挽著她行走在榕城的進賢門大道上,當她親切地把我挽著她的手緊緊地夾在她的臂彎里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得到她無比歡暢的心情, 好像完成了一個無比重要的事情 …… 今年過年家門口的三葉梅開得少。我是一個記憶里的畫面很多,但很少能給這些個畫面配上準確時間的人。婆婆生前愛花,花也養(yǎng)得好。她養(yǎng)的花舒展但不恣意,一看就知道養(yǎng)花之人是愛花之人。記憶中有過紅朗朗的三葉梅鋪滿門前的畫面,我問公公為什么今年的花開得少了?是不是水澆得不夠?我回來還沒給它澆過呢。他說因為十月間剛開過,當時花開了很多,也開了很久?,F(xiàn)在是發(fā)新葉的時候,你看,那些個小小的有點紅色的葉子就是新發(fā)出來的,將來這些葉子慢慢長大就會變成綠色,那些個干枯的老葉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這個季節(jié)太陽照不到盆里的土,不用天天澆水,土表面雖然有點干,但里面是濕的。
公公是那種用心做事的人,考慮問題很周詳。比方說,晚上做稀飯的話,是先炒菜,還是先蒸包子?先炒菜的話,就要把炒過菜的油鍋洗干凈后才好蒸包子;如果先蒸包子的話,得找個盤子把蒸得熱騰騰的包子盛好蓋好,免得菜炒好了,包子又涼了。再比方說,廚房掛東西的鉤子上。最大的蒸格,鉤子是掛在它正中央的洞洞里,免得妨礙了它下面案板的取用;小蒸格和蒸架勾一起,因為它們用得比較頻繁,而且常常一起出場;漏勺反扣在鉤子上,柄沖著墻,這樣就不會勾著或者劃到人。公公婆婆家的東西常常是物盡其用,各在其位——最合適的位子。一眼看去,很普通,等到自己來放時才能感受得到它們各自擺放的意思。
晚上鳳凰衛(wèi)視 《時事直通車》是公公和先生喜歡看的一個節(jié)目,我也陪著看看。節(jié)目快要結束時,公公說,就要播天氣預報啦!馬上就知道多倫多的溫度啦!我和他相視大笑,因為他又在惦記他遠在加拿大學習的孫女兒啦!這種深深惦念轉成對當?shù)靥鞖獾年P注。
我問公公他單位常常來坐的老同事怎么樣?公公說,阿發(fā)來看過我。臨走跟我說,不用再去他家坐了。為什么?我不解地問。公公解釋說“阿發(fā)說,他們家在六樓,太高了,爬上去太辛苦了?!编蓿瓉砣绱?。公公說,年前我還是爬上去他那兒坐了一下。《禮記·曲禮》曰 “在貌為恭,在心為敬”。這個敬字包含對人、對物、對事的恭敬與愛惜,意味深長。清朝著名藝術家曾衍東也曾經(jīng)寫過一副對聯(lián)“惜字當從敬字生,敬心不篤惜難成;可知因敬方成惜,豈是尋常愛惜情?!睆墓难哉Z間,你可以體會到他們這一代人相互之間相敬相惜,互相體恤的一番情誼。
揭陽, 是這樣一個城市, 當你飲一口潮汕功夫茶,細細品味它留存在生活細節(jié)中的源于中原的文化情懷時,你會深深地為這座城市的溫情所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