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鄅國故城是周代鄅國的都城遺址，位于今山東省臨沂市蘭山區(qū)柳青街道鄅古城村。鄅國始于西周時期，為妘姓諸侯國，爵位為子爵，其國都被視為臨沂城建城的肇始。?</p><p class="ql-block">是為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臨沂城北的柳青街道，一處被田野和村落環(huán)抱的土垣靜默而立，它沒有巍峨宮殿的殘影，也不見市井繁華的痕跡，只以一道隱約的夯土基址和一方淺淺的護城河溝，勾勒出一個古國最初的輪廓。這便是鄅國故城——臨沂這座千年古城孕育之初的胎動。當我的目光拂過那東西五百米、南北四百米的遺存，仿佛觸碰到的不是泥土，而是一頁被歲月浸得發(fā)黃卻又倔強不肯湮滅的竹簡。它始于西周，一個妘姓子爵的封國，靜臥于沂河之西。沂河湯湯，自那時便日復一日地流淌，見證了這座都邑從夯土筑城到烽火傾頹的全部光陰。它不僅是地圖上一個被標注的遺址，更是臨沂城魂里最古老的那一縷基因，一段被考古鏟輕輕喚醒，卻需要用整個心靈去諦聽的深沉敘事。</p><p class="ql-block">倘若時光能倒流三千年，這里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周室分封的詔令隨著車馬傳至東夷故地，“鄅”這個字第一次被鑄于鼎彝、刻于簡策。妘姓的貴族們帶著中原的禮器與典章，于此夯土為垣，掘溝為池，建起一座規(guī)制儼然的小邦之都。城雖不大，卻是王權(quán)與文明的象征。我想象著春日里，鄅子身著冕服，率眾行“藉稻”之禮，于城外的原野上親耕示范，祈愿風調(diào)雨順。那該是充滿生機與秩序的畫卷：夯土層中夾雜著工匠的汗滴，護城河里倒映著城堞的初影，宮殿區(qū)或許傳出編鐘試音的清越，街巷間彌漫著炊煙與陶窯的氣息。這座城，是周禮樂章在東夷土地上一個謹慎而清晰的音符，試圖與本地悠遠的夷風對話、融合。</p><p class="ql-block">然而，春秋的帷幕拉開，旋律驟然變得激越而殘酷。公元前524年的那個日子，注定成為鄅國史冊上慘淡的一頁。當鄅子正專注于藉稻的莊嚴儀式，遠方的邾國卻露出了兵刃的寒光。一次蓄謀已久的偷襲，如疾風掃過秋葉，打破了古城的寧靜。史書冰冷地記載：“邾人襲鄅，盡俘其人以歸。”繁華頃刻零落，子民淪為囚徒，都城在鐵蹄下呻吟。戰(zhàn)爭的突兀與野蠻，仿佛一下子撕碎了禮樂文明溫情的面紗。幸而，歷史的褶皺里總藏著人情溫熱的線索。那位被俘的鄅子，原是宋國執(zhí)政向戌的東床快婿。這層姻親關(guān)系，在宗法與血緣織就的春秋網(wǎng)絡里，成了一道意外的護符。宋國出手干預了，以大國之威迫使邾國歸還了俘虜。一場亡國之禍暫得消弭，古城逃過一劫，但驚魂未定。這段往事，讀來令人唏噓。它不再是教科書上干癟的年份與事件，而是一個小國在列強夾縫中顫栗的生存實錄，是冰冷政治中一絲由姻親帶來的、略顯蒼涼的溫暖。鄅國的命運，仿佛沂河上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被更大的波濤吞沒。</p><p class="ql-block">終究，歷史的洪流未曾停歇。春秋末年，更大的浪頭打來——魯國，這個禮樂淵藪卻同樣熱衷拓土的鄰邦，最終將鄅國納入了自己的版圖。鄅國作為一個獨立政體的歷史，戛然而止。都城熄滅了最后的炊煙，宮殿宗廟湮于塵土，夯土城墻在風雨中漸漸圮毀，唯余基址，如同一位沉默老者手背上兀自凸起的筋絡，訴說著曾經(jīng)的堅守。漫步于今日的鄅古城村（這村名本身就是一塊活著的碑銘），我避開“游記”式的踏勘描摹，只讓思緒在田壟與殘垣間游走。那所謂的“城”，早已化入尋常阡陌。夯土的片段，需細心辨認，方能從現(xiàn)代土壤中分離出那層層相疊、版筑而成的堅硬記憶；護城河的舊道，也多成水渠或洼地，需借一縷夕陽斜照，才能恍惚映出當年波光護佑的倒影。這里沒有游人如織的喧鬧，只有莊稼在故國宮闕的基址上歲歲枯榮，農(nóng)民的鐵犁偶爾會翻起一塊帶有繩紋的陶片，那便是古城在沉睡中的一次淺淺鼾息。這種平凡與偉大的交織，荒蕪與曾有的輝煌對照，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厚重與蒼涼。</p><p class="ql-block">但故城從未真正死亡。它的生命，以另一種更精微、更永恒的方式延續(xù)著。那便是從它懷抱中蘇醒的器物。比如那柄“鳳頭斤”。斤，本是工具，亦可為禮器。而這柄斤的銎首，被匠心獨運地鑄成了鳳鳥的形制。鳳，是周人心目中高貴的神鳥，是禮樂文明的璀璨意象；而鳳鳥紋飾，又何嘗不暗合著東夷部落遠古的鳥圖騰崇拜？當工匠將灼熱的銅水注入范模，鑄成這柄鳳頭斤時，他完成了一次無聲卻偉大的文化媾和。中原的禮制規(guī)范與東夷的自然靈性，在此刻的器物上水乳交融。它或許曾用于莊嚴的典禮，或許曾伴隨樂舞鏗鏘，最終隨主人長眠地下，直到現(xiàn)代考古之光將其重新照亮。它不再是一件冰冷的青銅，而是一個文明對話的鮮活現(xiàn)場，是鄅國這片土地不僅承受戰(zhàn)爭烽火，更默默孕育文化融合的實證。透過它，我們仿佛能聽到兩種古老傳統(tǒng)在碰撞、試探、最終和諧共鳴的細微聲響，那聲響比戰(zhàn)爭的號角更持久，比王朝的更迭更深刻。</p><p class="ql-block">由此，鄅國故城的深沉意義，豁然開朗。它固然是一個消失的古國都城，是臨沂城市物理空間上可追溯的“開端”。但更深層地看，它更是一個文化的原點，一個精神的胚胎。它所經(jīng)歷的立國、掙扎、交融與湮滅，恰是臨沂乃至整個海岱地區(qū)歷史性格的早期塑造。臨沂城日后能成一方重鎮(zhèn)，兼容齊魯之禮、楚越之風、兵家之智、書圣之氣，其包容與韌性的底色，早在鄅國時期便已開始鋪陳。這古城遺址，就像一部埋在地下的哲學原典，用最簡樸的夯土與最精美的銅器，共同闡釋著生存、沖突、融合與傳承的永恒命題。它告訴后來者：真正的文明延續(xù)，不在于城墻永固、國祚長存，而在于文化基因的滲透與再生。那鳳頭斤上的紋飾，早已化作這片土地藝術(shù)與心靈的密碼；那夯土中包容的版筑技術(shù)，也匯入了后世建造的智慧長河。</p><p class="ql-block">如今，它靜臥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之后，被學術(shù)論文測量、被歷史教科書簡述。但它的溫度，需在放下測繪圖冊、靜心感受時方能觸及。那是春風吹過遺址上青青麥苗時，帶來的三千年前同樣滋潤過“藉稻”儀式的濕潤；是秋陽撫摸殘存夯土時，留下的與當年筑城者汗水同樣灼熱的光澤。站在這里，北望是現(xiàn)代臨沂城的樓宇天際線，南聽是沂河不舍晝夜的流淌。這景象，構(gòu)成了一幅奇異的時空疊影：最前沿的都市繁華，與最古老的城市初心，僅隔數(shù)里，遙相對望。故城不語，卻完成了一場橫貫三千年的凝視與托付。</p><p class="ql-block">夕陽又一次為殘垣勾勒出金色的邊線，護城河故道里的積水映照著流云?；秀遍g，那水面漾開的，仿佛是鳳頭斤上羽紋的漣漪，是編鐘余韻的波紋，是鄅子眺望家園時眼中的光影，更是無數(shù)無名生命在此生長、勞作、歌哭、湮滅又重生所匯聚成的、一片深沉而溫暖的歷史之海。鄅國故城，這座沂河畔的古老都城，終于以其徹底的靜默，發(fā)出了最洪亮、最悠長的回響——那是對根源的叩問，對文明的禮贊，也是對一切在時間中沉淀為永恒之美的，深沉眷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