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鐘·默齋主人原創(chuàng)散文</p><p class="ql-block">弄堂是在兩種腳步聲中醒來的。</p><p class="ql-block">一種，是篤篤的，帶著金屬的硬度。天還沒亮透，那輛老“永久”便沖出了門洞。騎車的男人一手攥著半冷的粢飯團，腮幫鼓動，藏青色工裝的肘部，磨出兩團固執(zhí)的淺白。他是去“掙”這一天飯食的，把自己像一顆螺絲，擰進城市轟鳴的機器里。他的時間被鬧鐘切割成精確的格，刷牙時眼睛盯著手機日程，工位上堆積到齊肩的文件，壓彎了金屬隔板的邊角。那時，人像一塊“干電池”，價值的標尺，是工資條上那行冷靜攀升的數(shù)字。</p><p class="ql-block">幾乎同時，另一種腳步，從巷子深處軟軟地淌出來。那是布鞋底摩挲石板的窸窣。銀發(fā)的老者，提著蒙了靛藍罩子的鳥籠，不急著走，先在門檻內(nèi)站定，仰臉承接天光。他掀開罩子，與畫眉打了個照面，鳥鳴清亮，他眼角的皺紋便舒展開。他是去“用”這一天光景的。一碗溫粥，幾碟小菜，這日子便有了安穩(wěn)的底氣。他的戰(zhàn)場，是梧桐樹下那張被磨得溫潤的石桌，楚河漢界，殺伐都在方寸之間。他不再需要刻度，陽光移動的軌跡，便是他最好的鐘。</p><p class="ql-block">我曾以為，這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是秒針與時針，一個在表盤上疾走，一個則在圓心處靜默地畫著更廣闊的圓。</p><p class="ql-block">那個黃昏，我像一塊被徹底耗盡的電池，拖著滯重的影子走回巷子。落日熔金，空氣里有炊煙和飯菜的暖香。在拐角，我看見了那位老人。他坐在竹椅里，似乎睡著了，頭微微偏向一邊。鳥籠放在腳邊，罩子揭開了。令我心頭微微一動的，是他松弛垂放在膝頭的手邊，竟放著一只老舊的杯表，表蓋打開著，表盤玻璃有裂痕，指針靜靜地停在某個早已過去的時刻。</p> <p class="ql-block">就在我放輕腳步，準備從他身邊溜過時，我的公文包不慎蹭到了竹椅的邊沿，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老人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他沒有驚訝，只是用那雙蓄著黃昏般渾濁卻平靜的眼，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很短，像一片羽毛掠過水面，沒有詢問，沒有招呼，只是一種存在對另一種存在的、淡淡的確認。隨即，他又合上眼，仿佛沉入一個更深的、安寧的所在。</p><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一刻，遠處鐘樓的報時鐘聲，沉沉地、悠然地傳來。當——當——當——一共六下。鐘聲洪大而空曠，穿過鱗次櫛比的弄堂屋頂，拂過墻頭初綻的藤本月季，最后落在我們之間這片狹小的空間里。奇妙的是，這宣告著“時間”本身的聲音，非但沒有打破寂靜，反而像一種溶劑，將我和他，將此刻的疲憊與恒久的安詳，溫柔地融合在一起。</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了。我們并非截然不同的存在，而是同一條河流的不同河段。上游湍急，帶著泥沙俱下的沖勁；下游開闊，有了映照云天的容量。那急促的秒針，它的奔走，或許并非全然是消耗，也是為了在某個疲憊的黃昏，能聽清這穿透一切的鐘聲；而這看似停擺的時針，它的靜默里，收納了所有秒針走過的、喧嚷的路。</p><p class="ql-block">我沒有再打擾他，轉身走向自己的家門。第二天清晨，當我又推著那輛“永久”沖出弄堂時，下意識地，腳下一緩。清晨的風比往日更清澈了些，我瞥見墻角那叢月季，昨夜還只是骨朵，今朝竟已綻開了兩朵嫩生生的紅。車輪軋過青石板的聲音，似乎也少了些焦躁，多了點篤實。</p><p class="ql-block">遠處，那提著鳥籠的、悠緩的腳步，大約也已經(jīng)出門了吧。在這座永遠醒著的城市深處，兩種腳步聲依然會在晨光里交錯。只是，一種聲音里，或許從此能聽見另一種聲音的余韻；而那面斑駁的老墻，既記錄著風雨剝蝕的痕跡，也映照著藤蔓新生、花朵悄然綻放的溫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