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水做知音·默齋主人原創(chuàng)散文</p><p class="ql-block">抵蘇州時(shí)，正是黃昏。天色是摻了灰的鴨蛋青，茸茸的，將晚未晚?？諝鉂竦媚軘Q出水——這便是江南了，連呼吸都帶著潮潤的體貼。我宿在平江路深處一家小客棧，推開木窗就是河。對岸人家，后門的石階一級一級伸進(jìn)綠沉沉的河水里。有婦人蹲著淘米，水波一圈一圈蕩開，揉碎了白墻黑瓦的倒影，也揉碎了窗內(nèi)蜜色的燈光。這家常景象，只因隔著一道水，便添了層溫軟的隔膜，看得見，觸不著。人心也跟著那水紋，一漾一漾地靜下來。</p><p class="ql-block">入夜，獨(dú)自沿河走。白日游人的喧嘩早已沉入水底，只剩石板路上幽微的反光，和偶爾從窗縫漏出的一縷評彈，咿咿呀呀，像看不見的絲線，牽著人往更深的靜謐里去。走倦了，折進(jìn)一家臨水的小茶館。只一位老人守著，見我進(jìn)來，指了指靠窗的空桌。他提著大銅壺蹣跚走來，沖一盞碧螺春。茶葉在素白瓷杯里緩緩舒展，熱氣裊裊，將玻璃窗熏得朦朧，窗外的燈火便暈成一片濕漉漉的光斑。</p><p class="ql-block">正出神，門楣的銅鈴輕輕一響。進(jìn)來一位女子，靛青布衫，手里握一卷《陶庵夢憶》。她在我對面靠墻的位置坐下，也要了茶，是茉莉香片。她指尖修長，翻動書頁時(shí)，一枚素銀戒指在昏黃的燈下泛著極淡的、月亮似的光。老人換了張膠木唱片，沙沙聲后，淌出蔣調(diào)《白蛇傳》的“斷橋”。那嗓音蒼涼婉轉(zhuǎn)，一字一句，仿佛不是唱出來的，是從時(shí)光深處順著運(yùn)河流淌而來。我聽得入神，不覺輕輕嘆了口氣。</p><p class="ql-block">“這調(diào)子，是有些磨人?！睂γ孑p聲接話。</p><p class="ql-block">我一怔，抬頭迎上她的眼睛。清澈，帶著一點(diǎn)淡淡的理解的笑意，像秋日午后曬暖的湖水。我有些赧然，點(diǎn)點(diǎn)頭：“是，聽得人心口發(fā)澀，卻又舍不得不聽。”</p><p class="ql-block">“蘇州的好，多半是這些讓人心頭發(fā)澀的東西?！彼仙蠒?，端起茶杯，習(xí)慣性地將杯沿在指間微微一旋，“太圓滿、太熱鬧的，反倒顯得薄了。倒是這點(diǎn)缺憾，像這老腔，像窗外舊時(shí)的河水，能滲到人心里去?！?lt;/p> <p class="ql-block">就這樣，三言兩語，我們竟攀談起來。她說她也不是蘇州人，只是每年總要來住幾日，什么也不做，只是走，看，聽雨落在不同橋面的聲音。說到都愛這條河，她說最愛雨后——雨水順著烏瓦淌下，在石階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那聲音脆生生的，能洗凈心上的塵?！澳懵?，”她側(cè)耳，“現(xiàn)在就有了?！?lt;/p><p class="ql-block">我靜心聽，窗外果然漸漸瀝瀝起來，是江南特有的、扯不斷的夜雨。雨腳落在河面，是細(xì)密的沙沙聲；打在烏篷船篷頂上，是沉沉的、寂寞的篤篤聲。我們不再說話，靜靜對坐著。茶的熱氣在我們之間氤氳，窗外的世界洇成一幅水墨，而她坐在那里，像畫中一個(gè)極靜、極淡的墨點(diǎn)。那一刻，心里忽然無比安寧，白日的困頓、平日的紛擾，都被這雨聲濾得干凈。我不自覺地將自己那杯已涼的茶，向她手邊那杯仍裊著熱氣的茶，輕輕推近了些。窗外雨聲漸密，我們投在粉墻上的影子，被搖曳的燈火拉得忽長忽短，某一瞬間，幾乎靠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唱片不知何時(shí)已停。老人靠在藤椅上，似已瞌睡。寂靜里，只有雨聲盈滿天地。她忽然輕聲說：“這雨讓我想起丁香巷。戴望舒的《雨巷》太有名，反倒讓人忘了，真正的丁香巷就在不遠(yuǎn)處，窄得只容兩人并肩，青石板縫里嵌著細(xì)碎的白丁香瓣。雨打在巷口老井的石欄上，濺起的水花沾著花香，混著苔蘚氣，清冽得很。”她頓了頓，“可我還是更喜歡這里。這里沒有象征，只是生活?！?lt;/p><p class="ql-block">正說著，她布衫口袋里的手機(jī)微微一震。她拿出來看了一眼，沒有立刻回復(fù)，只將亮著的屏幕輕輕扣在木紋桌面上。光熄了。她抬眼，窗外的雨簾被風(fēng)吹得斜了一斜。“我得走了，”她起身，將那卷《陶庵夢憶》收好，“是舊識，約著一同去賞雨巷的丁香，原是不想辜負(fù)這一場靜雨。”她微微一笑，笑意里有坦然的歉意，也有無需多言的懂得。</p><p class="ql-block">我們甚至沒有互通姓名，只像來時(shí)一樣，互道了一聲“再會”。她推門出去，布衫的背影在門廊下略停一停，撐開一把素色紙傘，便融進(jìn)平江路深青的夜色與雨幕中，看不見了。</p> <p class="ql-block">我又獨(dú)自坐了一會兒，茶已涼透。走出茶館，雨后的空氣清冽如酒，帶著泥土與植物根莖的芬芳。河水似乎漲了一些，幽暗的水面映著被洗過的、清亮的星子。我慢慢地往回走，心里是滿的，又是空的。滿的是一種充盈的平靜，空的是一切負(fù)累的釋然。路過一座石橋時(shí)，瞥見橋畔一株老紫藤，雨水從虬結(jié)的藤蔓上滴落，在石欄上敲出斷續(xù)的、清越的聲響，像這場相遇最后的余韻。伸手接住一滴雨，涼意恰似她指間那枚素銀戒指，心里驀地生出一絲淺淡的悵惘，卻又立刻被這清冽的空氣撫平了。</p><p class="ql-block">此后的幾天，我再沒有遇見過她。我獨(dú)自去拙政園，看水廊如何將心事曲折掩映；去聽昆曲《牡丹亭》，在“裊晴絲”的婉轉(zhuǎn)里體會生死纏綿。只是無論走到哪里，鼻尖仿佛總縈繞著一縷清冷的、混合了茉莉茶香與舊書頁的氣息。蘇州的魂靈，于我，不再是那冰冷的湖石、精巧的窗格，而成了那個(gè)雨夜里，一份清涼如水的相知。這相知，比友情深，因它曾觸及靈魂最靜謐的角落；比愛情淡，因它清澈得無需任何承諾。它只是一種“在”，一種“懂得”，像兩片同時(shí)感知到雨潤的葉子，在枝頭輕輕一顫，便明了了彼此的全部季候。</p><p class="ql-block">離開蘇州那日，又是一個(gè)黃昏。我最后望了一眼平江路。河水依舊是不急不緩地流著，流過人家，流過石橋，流過無數(shù)的相遇與別離。對岸石階上，仍有婦人俯身浣衣，水波依舊揉碎窗內(nèi)的蜜色燈光，與我來時(shí)的景象疊在一起，仿佛這場相遇從未驚擾過蘇州的尋常。我想，蘇州自己，便是無數(shù)人心里的一個(gè)知音。它不言不語，卻用它的水、它的橋、它的雨巷與老調(diào)，容納了所有來此尋找慰藉的靈魂。它便是那“高山流水”的境地，你心里有怎樣的旋律，它便回你以怎樣的和鳴。</p><p class="ql-block">車開了，蘇州的粉墻黛瓦漸漸退成天際一抹淡青的煙。而我心里，那被雨水潤透的一角，依舊水光瀲滟。那水中，靜靜泊著一只小小的烏篷船。船上無人，只有一盞涼透的碧螺春，一卷翻到中途的舊書，和一把收攏的、素色紙傘。</p><p class="ql-block">這大概便是最好的“知音”了——并非占有，甚至無需重逢。它只是生命中的一場靜雨，在某個(gè)需要清澈的時(shí)分，如期而至，將心上的塵埃，溫柔地洗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