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淺淺相遇·默齋主人原創(chuàng)散文</p><p class="ql-block">推開院門時，那“吱呀”聲比記憶里更澀，更沉。月光是舊棉絮的灰白，虛虛地浮著，照不見暖，只將滿地梧桐的影子，澆鑄成一塊塊濃黑而板結(jié)的沉默。我本想在階前坐下，石面卻將一股沁骨的涼意，順著指尖倏地遞上來，讓人無端地打了個寒噤。這院子，靜得能聽見時光在耳蝸里沙沙地走，像永遠漏不完的沙。</p><p class="ql-block">那個相遇，如今想來，確乎是“淺”的。沒有戲文里的鑼鼓點，也無詩行中電光石火的撞擊。只是在人海的縫隙里，為一個陌生者讓了半步，他頷首，眼睫微抬，目光便輕輕一碰，像兩片羽毛在風里無心地擦了一下。周遭鼎沸的人聲，在那瞬間奇異地褪成一片模糊的嗡鳴。那一刻的感覺，不是震撼，反倒像心里某塊一直虛懸著的角落，“嗒”一聲，被什么東西嚴絲合縫地嵌滿了。這“滿”如此細微，又如此確鑿，讓我過后許久，疑心只是自己的一場晃神。這便是“緣”么？它來時，竟是這樣輕悄，不著痕跡，仿佛怕驚動了誰。</p><p class="ql-block">可那“淺”的印子，偏成了所有“濃”的源頭。思念并非總是纏綿的霧，它有時是針，毫無征兆地刺一下，又一下。白日里，看云、看路、看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心是滿的，被無端的聯(lián)想填得隱隱作痛。可一到獨處，尤其是這樣的夜，那“滿”便驟然坍縮，露出底下無垠的、伸手可觸的“空”來。這守候的時光，便是在“滿”與“空”的頻繁交割中度過的。我時常自問，這般執(zhí)著，究竟是守著那人，還是守著那一刻“被填滿”的感覺？這“無悔”里，是否也摻雜了對自身心念的固執(zhí)與不甘？問是問了，卻從無答案。那思緒的藤蔓是斬不斷的，它早已不是身外之物，每一次心跳，都泵送著它的影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它微弱的氣息。</p><p class="ql-block">我起身，入屋。拈一撮蜷縮的茶葉，看它們臥在素白的盞底，像沉睡的、墨綠色的心事。水是滾沸的，沖下去，它們驚惶地翻滾、舒展，終于釋出一縷幽香。初是清的，有山野的朝氣；隨即，一縷極微的、類似陳年紙頁的味道，沉沉地滲了出來——那是思念經(jīng)時光窖藏后的氣味。茶煙裊裊，虛弱地盤旋，終散于無形。我捧著盞，暖意只在掌心，卻透不進心里。這溫差，是清晰的，成了思念的刻度。</p> <p class="ql-block">目光落向繡架?？嚲o的素緞，是一種沉默的邀請。我沒有去繡那些寓意著圓滿的圖樣。指尖遲疑著，終是引了線，憑一點微茫的記憶，在緞上游走。針尖起落，繡的是風——是他衣角被風拂起時，那倏忽即逝的弧度；繡的是光——是他眼中那一刻，比月色更清潤的神采?？僧斸樇庠噲D探入那目光的更深處時，它忽然一澀，像被什么無形之物溫柔地纏住、阻隔了。我停下，看著那未完成的、藕荷色的、仿佛在獨自呼吸的線條。一絲了悟，混著淡淡的釋然，在心底化開。有些情，確乎只能止于唇，藏于心。而此刻，它們正從我的指端，注入這冰涼的緞子，獲得另一種沉默的、纏裹的，只屬于我自己的生命。</p><p class="ql-block">風，便是在這一刻來的。毫無征兆，穿庭而過，搖動滿樹桐葉，嘩然如潮。風撲在臉上，是涼的，帶著夜露的潤澤?？娠L里，真真切切地裹挾著一股熟悉的氣韻——是舊書頁的沉靜，混著遠方雨后空氣的清冽，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類似日光曬過青草的味道。那不是具體的某人，而是一種存在的感覺，一種被完整地、安寧地理解著的氛圍。那一刻，心頭的皺褶仿佛被無形的手輕輕撫平。我所執(zhí)守的，或許從來不是一個具體的歸人。我守著的，是那個因“相遇”而被瞬間照亮、從而變得豐盈不可替代的自己；是那“淺淺一瞬”在我生命長河里激起的、永不消散的獨特頻率。守候的意義，不在于等來一個結(jié)局，而在于這“守”的姿勢本身，已成了我生命不可剝離的、堅實的地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風止，萬籟復歸于更深的寂靜。茶早已涼透，杯底的葉，靜默如泊岸的舟。我緩緩收攏絲線。那未完成的繡品，在漸變的月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溫潤的光澤。有些圖案，本就不必完成。恰如有些相遇，其深邃，正在于它的“未完成”，為生命的想象，留下無盡的余白。</p><p class="ql-block">我起身，攏了攏衣衫。庭中，月影已悄然移了方位。那曾如舊棉絮般灰白的月光，此刻仿佛被無聲的泉水洗過，澄澈、溫潤，宛如一匹質(zhì)地上好的絲綢，柔和地覆蓋著一切。梧桐的影子變得疏松，邊緣也暈染開來，少了幾分鋒利的孤寂。</p><p class="ql-block">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而這一夜的涼、一盞茶從暖到冷的變遷、指尖那點被絲線磨出的微熱，都已靜靜沉淀，成為“我”的一部分。帶著這所有，繼續(xù)在這滾滾紅塵里，且行，且惜，且從容。</p>